龔鵬程談經學與文學:六經皆文,語氣加強


龔鵬程談經學與文學:六經皆文,語氣加強


一、經世資治的馮夢龍

熟悉晚明思潮者,殆無不知馮夢龍其人。他是明末最重要的編書人和刻印出版家。所編刻以通俗小說戲曲為多,亦編有《馬吊》《牌經》,因此他通常被界定為一通俗文人;而《情史》等輯,更被認為足以與湯顯祖之激揚情教等量齊觀,具有反禮教之意義。

對於學界通行的晚明觀,我一向反對,覺得那只是畫歪的臉譜。例證所在多有,馮夢龍就是其中之一。他根本不反禮教,因為他最重春秋大義。在他編印《三言》《新平妖傳》《新列國志》《掛枝兒》《山歌》等書之外,他花了極大的精力去編《春秋衡庫》《麟經指月》《春秋定旨參新》《綱鑑統一》。這些書從來沒有人正視過、研究過,便高談闊論起來,以資產階級新興市民文化之代表、反理學、倡情教之先鋒來描述馮夢龍。

馮夢龍這些關於《春秋》和《資治通鑑》的書,當然與科舉分不開。據黃州麻城人梅之煥說:“敝邑麻,萬山中手掌地耳,而明興獨為麟經藪。未暇溯源,即數十年內……科第相望,途皆由此"(麟經指月.序)。可知由於明代科舉考試之故,不少人專攻《春秋》以取科甲。馮夢龍所編的那幾本書,大抵就是為這類人提供方便的,類似今天的考試參考用書。

由這個角度看,我們自然可以說他只不過是位暢銷書的編輯人或出版商,科舉用書與俚俗小說、淫艷曲子一樣,都是肆應市場流俗之需的。

但,士人治經學,早在漢代就已與祿利之途結合起來了。當時之章句訓詁、家法師法,跟明代這些舉業用書有何差別?何以談起經學,就尊崇漢儒著述而輕藐明人為科舉所編的書到此等地步?其次,編《春秋》讀本的馮夢龍,到底是為了在市場賺錢,還是為了表達自己治經之見解與成果呢?例如,他為什麼不編程文選輯,只編經義讀本?當日銷量更大,發行更廣的,顯然是前者。就是編經義讀本,為何又只編《春秋》?其他各經,或更重要的《四書》,他何以竟少涉筆?

何況他長期研治《春秋》,積二十年而成書,且與其平生志業相關,因此絶不能只從編一本暢銷書的角度來看。由馮氏編著《麟經指月》之外,又有《春秋衡庫》《春秋定旨參新》等編觀察,他對此經也確實是情有獨鍾的。

我們看明末清初文人,多隻就其冶遊清談,說其肆情縱恣,不知彼等輒有經世資治之志。就像張岱有《石匱書》,後來的李漁也有《資治新書》初、二集。若只知一位《閒情偶寄》《十二樓》的李漁,面對這些文移、佈告、條儀、判牘的李漁,勢必爽然若失。面對馮夢龍,也是如此。

但治經學且志在經世資治的馮夢龍,畢竟又是一位文人,文人治經,自有其文學性的追求。因此馮氏之《春秋》學,其實又充滿著文學觀點,既重詞氣文章,要從詞氣文例書法文勢上看出《春秋》的大義、聖人的用心;也要讓讀《春秋》的人由此揣摩出作文之法,以便應試。在這種情況下,文學性的追求、文學式解經法,遂與其經世資治結合為一體。

在晚明,如馮夢龍這樣的例子並不罕見,我這篇文章就準備討論這種現象與解經法。這是迄今談春秋學者尚無人問津的領域,且由我來試一試。

二、文學春秋學的發展

孟子曾說:孔子作《春秋》,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其義則丘竊取之。厥後傳《春秋》者,左氏偏於事,公榖偏於義,《春秋》之文,所謂“屬辭比事”之學,其實並無發展。因為屬辭比事也者,歧為二路,一是由比事說,輯比相關事纇以見義趣,各種“事類”“比事”“類編"屬之。二是由屬辭講辭例書法,朱鶴齡《左氏春秋集說》序謂:“屬辭比事而不亂,深於春秋者也。……自左氏之例,公榖二氏又有例,啖趙以下亦皆有例"。漢魏南北朝隋唐《春秋》學確多凡例條例之說。這些凡例,是由辭例書法以觀褒貶,它與比事以見義趣者,宗旨都在事義而不在文。分析辭例事纇以及書法上的特徵,固然發展了不少語法、詞彙的知識,影響到文學上的凡例格法之學,但比事以考史、辭例以說經,重點均不在《春秋》的辭章之美。

重視《春秋》“其文則史"的,乃是史家而非經學家。經史分家,發生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待唐代,遂有劉知幾標舉《左傳》作為史文的典範,〈申左〉一篇,明謂:“所可祖述者,唯《左氏》與《漢書》二家。”這種態度,與南北朝一些“宗經”的文學思潮(如《文心雕龍》)相結合,再加上唐代古文運動的發展,乃有啖助《春秋集傳》自序所云:“今《公羊》《榖梁》二傳殆絶,習《左傳》者,皆遺經存傳,談其事蹟,玩其文彩,如覽史籍,不復知有《春秋》微旨。”

經學家重視義例,史家則玩其文采,文學家更是“事出於沉思,義歸乎翰藻”,宗經學古以為文資。這樣的發展,是魏晉時期經、史、文集分化的形勢所造成的。

但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宋代以後,這幾條路又有逐漸趨合的現象。

在文學方面,古文家講文以載道,要用文章表達聖人之道,五經自須鑽研;而古文不同於六朝駢儷,又系因它是以五經為典範的,因此無論義理或辭章,均與五經相關。到了科舉試士以後,考的是文章,但卻是一種闡發經義的文章。經與文之合,乃成大勢所趨。

經學方面,也開始有論文之篇。題宋歐陽修編的《左傳節文》十五卷。《四庫提要》說其書“取《左傳》之文,略為刪削,每篇之首,分標敘事、議論、詞令諸目,又標神品、能品、妙品諸名及章法句法字法諸字”。

真德秀《文章正宗》,又收了《左傳》的文章。後世許多選本如《古文觀止》《古文析義》收錄《左傳》以為文範,淵源正本於此。

這均可見以文學觀點釋《春秋》,在宋代確已出現,就連為科舉經義而作的書,如明代馮夢龍所作的那樣,在宋代亦已有了。王庭珪序王彥休《春秋解》雲:“崇寧中……朝廷方以經術訓士,薄海內外悉用三舍法。獨《春秋》不置博士,故鼓篋升堂,無問《春秋》者。唯王彥休以宿學老儒,時能誦說,而學者終不暇習。彼年復詔天下立學,以經天子之事首尊用之。於是彥休之學久湮沒而近乃出焉。……以是發策決科編次其書"(同上)。王彥休之書,就是這樣的東西。

此等風氣、入元愈鬯。朱右《春秋傳類編》純由文學立說,即是真德秀、洪興祖、呂祖謙之後勁。

黃祖復《春秋經疑問對》二卷,則是為科舉而作。元仁宗皇慶三年復科舉,漢人南人第一場明經、經疑二問,在《大學》《論語》《孟子》《中庸》內出題;經義一道,各治一經。因此須要有考經義的參考用書,黃氏書即其中之一。

四庫另收楊維楨《春秋合題著說》三卷,性質亦類似。宋崇寧間開始試經義,《春秋》的題目即由三傳解經處出。靖康元年改為只由本經出題。紹興五年禮部又認為《春秋》本經辭語簡約,比其他各經字少,出題容易重複,所以仍可於三傳解經處相兼出題。元朝合題之法即本此。楊氏此書,便是針對這種出題方式而作。

明朝情形大抵如舊,以文學角度欣賞其屬辭比事者,有王鏊《春秋詞命》、《鍾評左傳》、《春秋左傳評註測義》等。

為制義而作者,《四庫提要》說:“自有制義以來,坊本五經講章,如此者(指清金甌《春秋正業經傳刪本》十二卷)不一而足。時文家利於剽竊,較先儒傳注轉易於風行",可見是極多的。

這些著作,略分二類,一是文學性的,二是教人以作文科舉之法。不同處,在於前者未必著意於制義之需。相同的,則是兩者都推考詞氣行文之法,整體上都應屬於文學性解經讀經法。馮夢龍《春秋》相關著作,概為後一類。

我說過,這些作品都是在宋代以後經義與文學相結合趨勢下的產物。此一趨勢,到馮夢龍那個時代蔚為風尚。乾嘉以後,樸學興起,才努力尊經,想把經學跟這種文學經學不分的狀況分開;四庫館臣在編《四庫全書》時所體現的,就是這個新觀點。但由整個環境來看,恐怕文學經解仍佔大宗。為舉業而作的金甌《春秋正業經傳刪本》、王源《或庵評春秋三傳》、田嘉穀《春秋說》、馮李驊陸浩《左繡》、姜炳璋《讀左輔義》、李文淵《左傳評》等,也依然被選入《四庫》。

據《提要》說,這裡面還頗有些與桐城派有關:“《春秋左傳》本以釋經,自真德秀選入《文章正宗》,亦遂相沿而論文。近時寧都魏禧、桐城方苞,於文法推闡尤詳。(李)文淵以二家所論尚有未盡,乃自以己意評點之”。

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非常簡單:科舉依舊,試經義也依舊,教舉子作文章、試經義的書當然就依舊大行其道。桐城古文義法又與時文關係密切,他們與應試者一樣關注《春秋》的文采,也是理所當然的。有他們聯手推波助瀾,文學經解之風焉得不盛?

馮夢龍的經解,即生於此一脈絡中。

過去我們講經學史,沿用清代樸學家的觀點,尊經抑文,將文人說經者屏諸視域之外;講文學史,又把文人形容成離經叛道者,不但不嫻經術,無意資治,更以反禮教反道學為事。這都是文經分途的辦法,宋元明清的人可不是如此。

我在〈乾隆年間的文人經說〉一文中曾說:“元朝以來,科舉功令,考的是經義,評價之準繩則是文學。故世人寫文章論經義,乃是普天之下大家都在從事的工作。那些八股墨卷、塾課坊選,其實都是文人的經說。何況,古文運動以來,為文者皆以宗經明道為職志,寢饋經籍以求深植為文之本者,實不乏人。作古文和作八股時文的,別的地方不一樣,在研析經義這方面卻是一致的。流風所及,亦出現一大批以文學角度去評點闡析《詩經》《尚書》《春秋》的著作”。馮夢龍的經解出現於此一狀況中,當然絲毫不會令人覺得奇怪。反倒是我們若仍沿用那種經學文學分途的觀點去看,便會對馮夢龍這樣一位文人(特別是搞小說戲曲的文人)而竟戮力治經,大感詫怪不置了。

三、馮夢龍春秋學述要

馮夢龍論春秋,頗多格法之說,有歌訣:

作文新格歌

一破二承三起講,八事及意斷制當。七陳八收異九結,此是作文新格樣。

作文舊套歌

一破二承三原題,發問起語入事依。反意斷制並詠歎,十收束兮及結之。

經題四訣

合宜開發,比要相形,單須抉要,傅莫離根。

題有四貴

傳題貴圓,合題貴方,擬題貴簡,看題貴精。

五略

一鋪張,二判斷,三遣調,四詠歎,五鍊詞。

又說要有起伏、錯綜、詠歎,不可合掌等等:“《春秋》本史筆,非他經比。故經義尚斷制者,實斷其是非,不為虛詞馳逞。或設為辨難,或引故事以形之,若法司斷獄,不可出入,方是高手。”

《春秋》文字,最重波瀾,若無起伏,便覺沓冗。與四書一般,不見筆力。故遣調最宜留心。

如發一股,或四股對,便當收來繳斷。今其文勢斷聯,然後發去。或錯綜遣調,已經數聯,然後對入,是為起伏。如一味發揮,如大海汪洋,無此波濤洶湧,便不好看。不知收拾如光面素綾,卻無花分,不甚起觀。此謂平鋪之病。時文往往蹈此,最宜患之。

如前二股長,則後二股宜短。前二股短,則後二股宜長。長短參差,是謂錯綜。

如發二股,詞意須要不同。若分二股,意思只是一樣,是謂合掌,不免為觀者所厭。

經文既斷之後。正意已完,若非詠歎以取之,便覺寂寥,不見意趣。如美女不搽脂粉,不甚精采,故必詠歎,然後意趣悠揚,起人眼目,全在於此。

又說要鍊詞“眾善鹹備而不鍊詞,是為美而不文,非至善也,故亦不可缺。”還要渾化“《春秋》雖尚老健,卻有一等詞句,雖近於弱,其實俊雅,蓋由所養既純渣滓盡化,出詞吐氣,自然不凡,絕無一些粗氣。此乃上等文字,要非淺淺可能。”老成“詞須蒼古,莫犯於稚”等等。

四、玩辭、辨義、經世

看馮夢龍上述談《春秋》的言論,很容易把他理解為一位重視格法的人,其實不然。

因為除了細緻的說明如何寫春秋的考卷外,馮氏論說最大的特點是貶抑《左傳》。

眾所周知:唐代以後《公》《谷》幾成絕學,《左傳》一家獨盛,雖胡《傳》著於功令,但在經學專業領域,《左傳》仍是最主要的,故饒秉鑑《春秋會傳》自序雲:“我太宗文皇帝命集儒臣纂修《春秋大全》,必以胡氏為主,而引用諸儒傳注,必以《左氏》為先"。至清,朱鶴齡《讀左日抄》序更說:“今《左氏》之書家傳戶習”了。大環境如此,馮夢龍抑左之說,自然特殊。

馮氏自道其書體例是:“《左氏》敘事見本末,《公羊》《穀梁》辭辨而義精。學經以傳為按,則當閱《左氏》。玩辭以義為主,則當習《公》《谷》。……今所傳,事按《左氏》,義採《公羊》《穀梁》之精者,大綱本孟子,而微詞多以程氏(伊川)之說為證"。看起來沿續著胡氏,卻正是他“玩辭以義為主”的路數說明。

玩辭以義為主,所以《麟經指月》中經常註明某說某義用《公》《谷》,有些地方也會說舊解是受《左氏》影響以致立論錯誤(如前文所舉隱公上之例,或《麟經指月》卷五:“舊主忠孝,用《左傳》通貢,卻奸二事,甚杜撰”等)。

而亦由於他玩辭以義為主,故亦與那些由研究《左傳》文采出身的論者不同。那些人多重敘事之法。亦即所重者仍在辭。馮氏不然,所以他說:“通一經中彼離此合,合而離,離而複合,多少事蹟,各有個好歹,只看所以會盟者何如耳”“觀予奪會盟之跡,識自治之道矣。體傳『會盟』四句意發,不重事蹟。四比皆自離而合,但所以合者有得失,故夷因之盛衰耳"(春秋定旨參新.卷四.桓公上)。

重辭者,重事,尤其是敘事之法;他則不重事,重在推求事的義理,故是不重“跡”而重“所以跡”。同一件事,例如同是離而合,但因所以合不同,意義也就會不一樣。

他曾說:“觀《春秋》所致意者正名與善之心見矣。主『以義正名』二句,此因事見得《春秋》大法如此,勿黏定事蹟",卷二:“王臣因夷橫而失節,罪在怠義者也。戎以徒眾劫凡伯,故書伐。只解事實,無貶戎語”……等,宗旨皆同。有些褒貶予奪,是由事蹟上未必能看得出的,必須玩辭見義。玩辭見義,乃馮氏主要方法。所以發展出了“玩辭”之法,仔細體會經傳的遣詞、用字、語氣、句式。

但玩辭旨在論義,故與純論文法修辭者又有所不同,談文章的格例時,也以義為斷,因此《麟經指月》卷一有云:“鬚髮聖人所以述作之義,不當以立文之例泛論”,《春秋定旨參新》卷四也說:“上自衰之盛,下自盛之衰,如此搭配,似亦可出,但於本傳離合之義有礙耳。總之,細碎分貼,便屬支離”。

也就是說,馮氏這種文學解經法,也並不純是文學的。並不是把經傳當文學作品看,去分析其遣詞、用字、敘事之工,再以此為作文之法,教人如何為文而已。經傳仍然是經傳,是聖人制作,故其中有微言大義。觀者須玩義以見辭,也要以義斷辭,才不至於支離。在此,經義與文采,乃是二而一的。

這才能達成他“文章經世”的願望。

馮夢龍於五經僅重《春秋》,本就是因“春秋經世,先王之志",故其論《春秋》亦以經世為念,著意闡發聖人經世之意。《春秋定旨參新》:“志內弱外強之事,經世之慮也”“聖人有感於內外,示治御之道焉。自聖人經世意發。上三國自謂知懼,而聖人已預為之傷。……下中國尚謂無事,而聖人已早為之慮"講的即是這回事。

《春秋定旨參新》卷十一又說:“觀《春秋》所致意者,正名與善之心見矣。主『以義正名』二句。此因事見得《春秋》大法如此,勿黏定事蹟”。讀經,要因事見義,事只不過是個例子,重點在義不在事。義是什麼呢?一在見聖人之善心,二在見聖人之大法。

前者,如“性命之文,在聖人修經,因事褒貶無容心上說。……聖人雖因羊以書,卻有精義存焉,非通徹性命,曉暢治理者不能解",即是指應見聖人之善心。什麼善心?“仕者世祿,帝王不以私愛害公選。耕者九一,君子不以天下奉一人”“人君之心極重,乃體天地立君養民之心。『民力足』四句有次第,此正人君所以重民力之意”“既曰人君之用,又曰體元,非體、用對說,體即是用,言當體此而用之也。『用』字固重,『職』字亦重,必到朝廷百官遠近,莫不一於正,方是盡職。而其所先在正心,則是元也,安可不體備於我而用之哉!『深明其用』句要玩,只為當時人君但求正人而不求正己之心,把君職都廢了,故《春秋》深明之。元者,天地生物之心,人君體此為心,便是正心,無缺經綸,總不外此”……都是。

見聖人之大法,則隨文闡發之。如正名,“上杜朋黨,下懲淫慝,正其本,存其防”及御夷狄等都是。杜朋黨及御夷狄均極重要。

因馮夢龍論夷夏之辨很特殊,不是就夷夏之防說,或由尊華賤夷說,而是就中國本身的作為說。如《春秋定旨參新》卷四:“《傳》中予奪抑揚,皆就中國說。能自治御夷,則進而予之、揚之。不能自治、懼夷,則退而抑之、奪之”。如此論夷夏以及強調要杜絕朋黨,顯然都與其時世之感有關。

五、文學經學史新版圖

以上介紹並分析了馮夢龍幾部“春秋學”著作。明人之春秋學,在經學史上夙少研究者,是個冷門的學問。馮氏著作,自己雖很耗精神,編寫態度逈異於他那些小說戲曲作品,在友朋間也很受推崇。但蕭條異代,未獲賞音,根本乏人重視,更是明代經學中的冷門。故我略為勾勒其要,以供知人論世。

但本文並不只想如此。除了發馮氏之潛徳幽光外,我更想藉此對經學史、文學史乃至思想史之研究,提供一條批判反省之路。

本文第一節即曾指出:晚明思潮的研究目前存在著範式(Paradigm)錯誤的危機。我們常把晚明形容成一個變動的時代,經濟發展了、生產力改變了、生產關係調整了,資本主義萌芽了、市民階級出現了,因此思想與文學隨之有了變化,既好貨又好色,晚明王學亦刺激著顛覆著程朱理學;性靈思潮、小品文人、小說戲曲作者,打破了復古的正統的文壇勢力;發抒性靈、重視情慾生活,提倡情教,反擊了禮教道學的傳統等等。李卓吾、袁中郎、馮夢龍、湯顯祖等人,都是在這個框架與脈絡中被納入思想史文學史中討論的。

這樣的典範,形成於民國初年,如今早已充斥於各種教科書及論著中;許多人也靠它升等、拿學位、評職稱。但它其實是個失去效力的典範,存在著太多的破綻。

別的不說,晚明王學,流佈四方,浙中、江右人才鼎盛,而上項論述偏偏僅就泰州一脈說,豈足以論大勢?朝廷科舉,士人研治,均仍以宋學程朱為主,其勢,又非王學所能劫也,看馮夢龍的例子就可以知道。連陽明,都還要編《朱子晚年定論》,拉朱夫子為自己背書,說陽明學能奪程朱之席,寧非笑話?

真正的史實,是越到晚明,批判王學或王學末流的力道就越大;公安派、李卓吾、王心齋等,不但聲勢小、時間短,而且基本上都成為負面的人物。晚明的東林、復社,更都是講理學、復古道、作七子之詩、寫漢魏文章的。

至於李卓吾與公安那些人,也不像現在文學史思想史所描述的。他們“克己復禮”、用心於性命之學,俱詳我《晚明思潮》一書。在那本書裡,我仔細分析了羅近溪、焦竑、李卓吾、公安三袁等等之思想與文學,由技術上的崩潰(technical breakdown)說明那個老典範已經完全不適用了。

本文就是沿續此一批判的補論。以馮夢龍為例,來說明過去那個視域有多麼空洞無力。它不僅完全無法處理馮氏論《春秋》大義、編經義教材、寓經世資治理想的現象,更會把人對馮氏的認識誤導到另一個方向,使得意存俳諧的馮夢龍跟談論學經世的馮夢龍格格不入。就此而言,本文乃是藉馮氏以彰舊惡,說明以往的詮釋模型大成問題。

其次,科舉與宋代理學的勢力太大且太久,當然會有反對者。但除了陽明學做弱勢的反抗外,較強的反抗力量其實就是漢唐經學。我在《晚明思潮》中曾舉何良俊、錢牧齋等為例,說明嘉靖以後,復倡經學、講漢唐章句訓詁的企圖。這個企圖或趨勢,是與馮夢龍相關的。

晚明世事之亂、國勢之衰,被他們解釋為是由於學術人心太壞。欲正人心,即須變學風。欲變學風,就要提倡漢唐經學。這樣把經學跟心術關聯起來,且欲以治經來對應夷狄寇盜之禍,不是與馮夢龍很相似嗎?

據胡萬川〈馮夢龍與復社人物〉所考,馮與張德仲為社友,又與文震孟、姚希孟、錢牧齋同社,錢稱馮為同社長兄。馮氏友人梅之煥、陳仁錫、祁彪佳皆與復社關係密切,張明弼,沈幾、耿克勵、王挺等則為復社人物。錢氏此種治經復古之說,與馮夢龍實際參加過的治經之社,恰好可以看成是桴鼓相應的舉動。

只不過,何良俊以迄錢牧齋、馮夢龍,治經之途非一。一種是“革”,提倡漢唐經學以矯宋元明說經之陋,以藥理學空疏之弊的,牧齋所言,即屬於此;一種則是“因",就當時之說經者而改造之,馮氏之說屬此。

當時人非不治經,但治經以取功令而已;非無經學,但讀朱注、胡傳,讀《大全集》而已。馮氏之法,非敎人幡然改途,而是仍讀胡《傳》,可是不能廢經,故其書多錄經文,以矯“信傳遺經”之病。

次則他亦知胡安國的《春秋》非尼父之《春秋》,但自己仿朱子《四書集註》那樣真正想探索《春秋》精義的書無緣面世,就只能藉胡《傳》來講話。參附《左》《公》《谷》及諸子百家,就是變相地開拓學子之視野,讓讀書人勿只知有胡氏而不知其他。

再進一步,則發揮胡氏尊王攘夷之思想,以寓經世之意,把讀經跟正人心、御夷狄關聯起來。這就是因物付物,因其勢而思有以轉化之。在說解時,力破當日流俗坊刻之謬,亦屬於此一工作。

無論牧齋式的說法,抑或馮夢龍式,整體上共同促進了經學在晚明的發展。過去,講經學史或思想史,都沒注意到這個現象。所以一種看法是把經學之興起與明代滅亡關聯之,認為明代滅亡後,士人痛定思痛,推源禍始,以為乃學術之壞使然,故反對宋明理學,或如顧亭林之提倡“經學即理學”,或如顏習齋之提倡經世實學。另一種看法,則強調清代經學考證之風不能只由反宋學這個角度去理解,而是由宋明理學發展來的。因為宋明理學內部除了“尊德行”之外,也有“道問學”的傳統,而宋明理學家之論爭也越來越需要求證於經典,故由理學乃逐漸發展出經學考證。

這兩種解釋,前者未注意晚明經學,把經學看成是清代的新興狀況,後者又只從理學這條脈絡去想事情,其實均不達事理,是應重新來談的。

重新解釋時,還要把文學考慮進去。一如我在本文第二節所描述的,古文運動以後,文人作文,以昌明聖道為職志,文章本來就要宗經徵聖;科舉考試,又要考經義、試文章,兩者是宋元明整個社會上士人主要勢力及精力所萃,而恰好集精義與文學為一體,只不過,在發揮經義與道理時,又深受宋代理學之影響。在這種情形下,大趨勢、大環境流行著的就是帶有理學氣味的文人經說。細分,則說經者有文學性的解經人,也有敎人以科舉作精義文的人。這些人及著作,既是文學,也是經學的。

因此,我們說晚明經學漸盛並不意味著前此經學就不盛了,而是晚明有發展著上述脈絡的(如馮夢龍就是),也有反對的(如錢牧齋)。入清以後,同樣是如此。直到乾嘉,擴大發展了反對的那一路,既反宋學,又反科舉經說,也反對文學式解經(如鍾惺之評點),於是辭章義理與考證正式分途。

雖然如此,但我們只要脫離乾嘉樸學的觀點,就可以發現科舉說經之風仍如明代之舊;帶有理學氣味的文人經說,以及帶有時文氣味、文以載道的古文也仍舊在桐城派等人身上可以看到。

這個新的文學史脈絡,才能真正解釋宋元明清諸朝經學、道學、文學之間的關係。它們的關係,基本上又是文學的。道學奠定地位,維持聲勢,靠的是科舉試經義與四書文;經學被鑽研,如梅之煥說其鄉之所以成為麟經淵藪,也是靠科舉試經義;而經義與四書文即是文章。要把這種文章作好,經學與道學便須講求,既須探其義,亦須玩其辭。後來清初經世文風或再晚一點的桐城派“義法”說,皆自此流衍而下。桐城派文章學唐宋,立身則自許在程朱之間,淵源可見。經義文章之格法(如馮夢龍所述者),與古文家之義法,自亦有脈絡潛通之處。

文學經解大盛於明清,也可以從這一脈絡中見之。不只《春秋》,其他經典,乃至老莊墨列荀韓諸子、史漢諸書,都出現大批由文學角度去評點論議之作。那是一個由文學角度全面解讀經史諸子的時代。只是這樣的時代,還未被我們這個時代的研究者所注意、所理解啊!


龔鵬程談經學與文學:六經皆文,語氣加強


龔鵬程,1956年生於臺北,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等,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於世界各地,現為世界漢學中心主任、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推廣中心主任。擅詩文,勤著述,知行合一,道器兼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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