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活人生意也做,死人生意也接……

這裡,活人生意也做,死人生意也接……

楔子 見素醫館

宣武國,女帝辰曌五年。

宣武國在歷經‘文獻之亂’後,武延奪權,一掌天下。武延登基後十年,薨,史稱其為獻帝。其子武興即位,又三月暴斃,史稱哀帝。其弟武隆登基,又五年,其母辰曌怒其不爭,哀其耽於玩樂,不問國事,遂廢之。

而後辰曌自立為皇,女帝登基,天下始定,百廢待興。

在京都太平府南大街第三條巷子的末尾處,有一家醫館,名為見素。平時巷子裡極少有人經過,許多年下來,周遭的鋪子走的走,散的散,最後只剩下這一家。

醫館生意寥寥,常年冷清。坐診大夫名喚問藥,是個年紀輕輕的小丫頭。替她抓藥的是一個約莫十歲大的藥童,名叫書香。

傳說掌櫃的姓狄,但見過她的人並不多。因店裡常年無事,她便成日都在睡覺,一直要睡到日薄西山了才起床。

聽過狄姜這個名字的人都知道,她是個徹徹底底的黑心人。藥材賣得比別家貴了三倍不止,但因為貨物十分齊全,無論來人需要什麼藥,她都能拿出來,久而久之,這便成了見素醫館直到現在都沒有關門的原因。

見素醫館坐北朝南,通體木質結構,分為前廳和後院。前廳分上下兩層,上層是供人休憩的臥室,下方便是正廳之所在,看病抓藥訪客全在這裡頭。

而後院裡除了一間臥室一間柴房之外,還有一棵大榕樹。榕樹終年青翠,將整個後院籠罩其中,冬來溫暖夏來涼爽,狄姜就是因為它才看中了這間院子,遂將它買了下來,幾年來倒是甚為舒心。

坊間傳言南大街的這條支巷臨近午門,怨氣深重,一般人都不願意生活在這裡,狄姜倒是不怕這些,反而落得個清靜,更是歡喜得不得了。

可這天晌午,醫館旁邊卻新開了一家棺材鋪。

棺材鋪開張之時鞭炮炸響,驚醒了夢中的狄姜。

狄姜住在二樓,推開窗戶便能看見一身著青灰道袍的男子負手而立,他劍眉星目,輪廓堅毅,唇上和下巴都蓄著鬍鬚,約莫有一釐長。

他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的臺階上,對著身前的男童道:“長生,待會把抓鬼的器具都搬到地下室去,小心別摔壞了。還有那些符咒,一個字都錯不得,可記住了?”

“徒兒記住了。”長生應了一聲,便繼續搬著棺材板往裡走,一會便不見了蹤影。

“咚咚咚。”門外傳來三聲敲門聲。

狄姜知曉是問藥來了,便應了一聲:“進來。”

問藥穿著鵝黃色的紗衣,走進來後,徑直坐在了狄姜身邊,一臉苦大仇深地說道:“掌櫃的,旁邊來了個道士,我們該怎麼辦?”

“能怎麼辦?”狄姜似乎並不擔心,她一臉倦容地瞧著樓下的道士,淡淡道:“若井水不犯河水,就相安無事。”

“若井水犯了河水呢?”

狄姜眯起眼,“那就吃了他。”

“當真?”問藥舔了舔舌頭:“我可好久沒吃人了,真是想念得緊啊!”

狄姜睨了她一眼,便打著哈欠將她向外趕:“天色尚早,容我再睡會。”

“姑奶奶,這都大中午了!”

“我是什麼人你還不清楚嘛?若每天不睡滿八個時辰,可是連飯都吃不下的呀!”狄姜誇大了表情,含笑應她。

“你真是懶死算了!”

“懶死,也未嘗不是一個好歸宿。”

問藥哼了一聲,又道:“新鄰居來了,咱們不去拜會拜會?”

“不急,很快我們就會見面了。”狄姜笑了笑,催促著問藥離去。

問藥狠狠瞪了她一眼,轉身下了樓。

待狄姜確定問藥已經下樓,再沒有人會來擾自己清夢了才回到床 上,放下了床簾。

厚重的床簾將光亮隔絕在外,她很快便又進入了夢鄉。

夢裡,她聽見有人對自己說:“身常行慈,口常行慈,意常行慈。眾生度盡,方證菩提。”

而她只是笑著答道:“佛不度人,只度己。”

第二日一早,鍾旭自夢中聞到一股異香,驚醒後,便立即拿起木劍追著香味而去。

經過北大街時,香味愈來愈濃厚,就在此時,巷口突然衝出來一名綠衣女子,徑直向著鍾旭倒來。

“道長,我好暈。”

鍾旭急急收住長劍,確保沒有傷害到身前的女子。他險些被自己的劍氣傷所傷,虎口微微有些發麻。

他有些不耐的低頭打量著伏在自己胸前的綠衣女子,只見她約莫二十上下,鵝蛋臉,身穿水綠色的精緻衣物,青絲攏在腦後隨意綰了一個小髻,卻沒有一絲碎髮垂落。她右手提竹籃,籃子裡裝著一個酒罈,左手捧著一個晶瑩剔透的玉杯,杯子裡還盛了些透明的液體。

異香不是從她身上發出,想來,她不過是哪家的賣酒女罷了。

鍾旭蹙眉,十分急迫地將她向外趕,“貧道有要事在身,不便拖延,你快讓開!”

“可是道長,人家真的好暈。”女子作勢又向他靠來,整個人軟軟的倚在他身上,“這樣的三伏天氣,想來是中暑了。”

“胡說八道!寒冬臘月哪裡來的三伏天?我看你分明是酒後亂性!男女授受不親,快離我遠些!”鍾旭說著,接連推了她兩把。可說來也奇怪,她整個人就像是黏在了他身上,任他怎麼推都推不開。

“快讓開,莫擋著我做事!”

“道長,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您就看在我是弱女子的份上,行行好罷。”身前的女子不依不撓,“何況我家就在前邊,你送我回去,不會耽擱你多少時辰的。”

鍾旭看了一眼天色,見天色未晚還是正午時辰,何況這女子就像一塊蘸糖緊緊黏住自己,怎麼躲都躲不開,他索性收起長劍,扶起她:“好吧,我先送你回府。”

“你家住何處?”

“見素醫館。”

“見素醫館?”鍾旭聞言,眼神發生了明顯的變化,他絲毫不掩懷疑的意味,蹙眉道:“我來往此地許多次,可從未聽聞有這樣一間醫館。”

“就在前邊,我給你指路。”女子蒼白的面上浮起盈盈一笑,毫不避忌的將頭枕在鍾旭肩上,引來周遭過路人連番欣羨。

太初盛世,太平府民風開放,對此並無多少置喙,何況她本也不是朱門大戶。而鍾旭卻有些被嚇到。他久居青雲山,一心修道,一顆心裝的全是與妖魔孽障拼個你死我活,哪裡有心人間風月?這是他下山以來,遇見的第一個同他說話的女子,且還是一個如此奔放的女子。他的眼睛直直的盯著前方,絲毫不願低頭看她。

二人走著走著,前方人家愈見稀少。

“還沒到麼?”

“哎呀,頭好暈,我要暈了。”女子深呼一口氣,兩眼一翻便沒了生氣。

“姑娘?”鍾旭驚得目瞪口呆,連忙去探她的鼻息,見她只是昏迷了才放下心來。他推了她幾把,見她毫無反應,只得將她背在背上,一邊向路人打探見素醫館的方位,可惜一路走來,沒有一個人聽聞過。

眼看太陽西落,夜幕降臨,鍾旭看著遠方天幕,心中一凜,暗啐一口:“算你走運,下次可就沒這麼好運了!”

鍾旭走著走著,將西市逛了一個遍都沒發現醫館‘見素’,最終只得揹著她回了自己的棺材鋪,豈料他剛走到門口,背上的綠衣女子就抬起了頭,指著前邊喜道:“哎呀,多謝道長,我到家了。”

“到家?”鍾旭凝眉,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居然在拐角處看到了一家店鋪,鋪子上掛著一排紅色的小燈籠,在夜幕中發著瑩瑩火光。鍾旭走過去,在側面發現了醫館的正門,只見一塊牌匾橫亙在門上,上書兩個啞金大字:見素。

鍾旭看著面前的朱漆大門,揉了揉眼睛,仔細一看才發現真的不是自己的幻覺!

明明晌午還沒見,怎麼這會對面就出現了一個醫館?

“哪裡來的妖精!”鍾旭將女子放下,長劍指向她。

“妖精?哪裡有妖精?”狄姜眨了眨眼睛,隨即拂開他的劍,又從籃子裡拿出一壺酒遞給他:“新釀的梅花酒,來一杯吧?”

鍾旭冷哼一聲:“我乃修道之人,這玩意從來不碰。”

狄姜笑意更甚了:“從前你最愛就是酒,如今倒真是改頭換面了。”

“從前?你認識我?”鍾旭一愣。

狄姜搖了搖頭:“想是我認錯人了。”

“……”鍾旭眯起眼打量她,此時,任他心性再老實現在也該知曉眼前這個女子有古怪,但是他素來只與魑魅魍魎山精冤鬼為敵,凡人的事情並不多插手,於是雙手抱拳道:“天色已晚,姑娘早些休息,鍾旭告辭。”

鍾旭說完之後便快步離去,直到他走進棺材鋪點亮了一盞紅燈後,狄姜才轉身回了屋。鋪子裡,書香在搗藥,問藥在看書,狄姜一見,心中又是一樂。

“喲,今兒問藥不在搗藥居然看起書來了,書香不看書反倒開始收拾藥材了,真是稀罕事!”

書香淡淡瞥了狄姜一眼,繼續搗藥。而問藥卻像打開了話匣子:“掌櫃的你可回來了!這一下午都去哪了?這書呆子偏說我每日搗藥煩著他看書了,我今兒就讓他示範示範,怎樣搗藥能不出聲兒!”

“於是你開始看書了?”

“那可不,他非說我一搗藥就妨礙他看書,會讀不進去,我偏不信。我現在就讀給他看,讓他知道這是他的問題,不是我的問題!”

“那你讀進去了嗎?”

“當然了!”問藥自負一笑,狄姜’哦’了一聲,準備上樓,臨走前似乎是忍不住想起了什麼,道:“那個……雖然我不想參合你們的紛爭,但是我想說,問藥,你的書拿反了。”

“什麼?”問藥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書香聽到這,沒有忍住,大笑出聲。

“笑什麼笑!藥搗完了?”問藥一本書砸過去,書香立即收起笑意,繼續低下頭面無表情的搗藥。

夜晚,狄姜用過晚餐後,才想起將籃中的酒罈拿出來。她將酒罈擺在桌上,向它吹了一口氣,霎時間,房內漾起一團迷霧,迷霧之後,漸漸顯現出一個人影。

那身影聘婷搖曳,儀態萬芳,她向狄姜幽幽行了一個躬身禮,柔聲道:“謝姑姑搭救。”

“誒,你先別急著謝我,今日我救你一命,也許來日我也會有需要你的時候,到那時或許我還要感謝你才是。”

“只要姑姑開口,小女子萬死不辭。”

“沒有那麼嚴重,何況你已經是個女鬼了,又怎能再死一次呢?”狄姜搖著羽扇,呵呵一笑,“走吧,去你想去的地方。”

“當真?”女鬼雙眼一亮,神情激動,“我還能去見他?”

“當然能,為什麼不能?”

“他們說……我會害死他。”

“他們是何人?”

“那些臭道士。”

“臭道士的話怎麼可信呢?我是大夫,不醫人,只醫鬼。你聽我的話,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女鬼聽完,思忖了片刻便又化了一道青煙,消失在窗欞中。她走後,狄姜面帶微笑,從酒罈裡倒出一杯酒送到嘴邊抿了一口,笑道:“梅花珍釀,誠不欺人。”

第01章 武王瑞安

《地藏十輪經》說,地藏菩薩無量劫以來便發心,要在穢惡世界度眾生。越穢惡的世界越要去,越苦惱的眾生越要度。並且還要到沒有佛法存在的世界去,因為那裡的眾生苦難最多。她是十方世界裡最讓人敬佩的一尊菩薩之一,她的箴言‘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在世上廣為流傳。

今天立春,是百年難得一遇的歲朝春。家家戶戶都在剪燕子,貼宜春,連狄姜也不例外。

狄姜是個大夫,在太平府南大街的盡頭開了一間不大不小的醫館,名曰見素。見素醫館門庭寂落,人煙稀少,每日到店裡的客人並不多。

她還有一個鄰居,名叫鍾旭,他和徒弟一起在醫館對面開了一間棺材鋪。當然,他並不似一般的棺材鋪掌櫃,還有一個副業便是捉鬼,替人處理陰司債務。

狄姜時常跟他說:“人的罪孽要麼是前世種的因,要麼是今世結的果,你替他們擋了煞,最終這煞氣會全數返報在你的身上,到時,恐怕連天皇老子都救不了。”

鍾旭聞言,每次都會一挑眉毛,不無驕傲的同她說:“我的事情天皇老子不敢管,自會有人管。”

狄姜也總是笑問他:“誰呀?”

鍾旭這時多半是哼了一聲,向她扔去一個白眼:“說了你也不認識。”

每次說到這,狄姜都只能悻悻的點點頭,回他一句‘哦’,草草結束了對話。

或許,在鍾旭心裡,醫館和棺材鋪本來就是死對頭,加上第一次莫名其妙的見面,他堅定了他們之間是無法共存的。狄姜面對他因為行業而衍生出來的敵意,表示無辜極了。

“掌櫃的,快看我剪得好不好?”

問藥的話讓狄姜從思緒裡抽身,她轉過頭,便見問藥手中拿著春花,獻寶似的遞到自己眼前,還不等她說話,就聽書香在一旁嗤笑道:“那哪是燕子?雞都比它長點兒。”

狄姜仔細一看,點了點頭,發現確如書香所言,問藥的燕子身長尾短,活脫脫像足了一隻被拔光毛的雞。

“你的才是雞!我倒想看看,你剪得有多好!”問藥瞥過頭,將書香手中的摺紙搶下,打開來便見一隻雛燕躍然紙上,靈巧可愛,煞是乖順。

這一來,就連火藥桶似的問藥都不禁連連咋舌:“行啊書香,去年還跟狗啃泥似的,今年怎就剪出花樣兒來了!”

“是掌櫃的教導有方。”書香淡淡的回了一句,又拿了另一張紅紙來剪。

問藥盯著他看了一會便覺得無趣了又湊到狄姜跟前,拿起一張剪好了的窗花問:“掌櫃的,為什麼你剪的燕子要麼是成雙成對,要麼是同翼齊飛?”

“不好看麼?”

“好看啊!”問藥連連點頭,“只是……未免有些凡心未消的意思,莫非您想情郎了?”

“你怎麼會這麼想?”狄姜一驚,放下手中的活。

“你看書香的,就全是一隻一隻單個的。”問藥指著書香。

書香聽到這,抬起眼看了問藥一眼,冷冷道:“那是因為掌櫃的還沒教。”

“難道連你也覺得春燕該是一對一對的?”問藥看向書香,書香卻沒有答話,而是繼續低頭忙活他的事情。

這時,狄姜出來打圓場,她微微一笑道:“我只是覺得這樣顯得熱鬧。好了,夠用了,先把這些剪好的燕子都貼到窗戶上去。”

“好嘞!”問藥將事先準備好的漿糊糊在窗上,狄姜和書香就跟在她後面一張一張去貼窗花。

貼春燕是古來的習俗,傳說能帶來春回大地,引得百花盛開。看著一隻只燕子出現在自家的窗戶上,狄姜別提有多高興了,它們一隻一隻栩栩如生,就像活物一般,代表著年味和情懷,承載著大夥對新一年的期望。

狄姜貼好之後,輕輕推開窗戶,看了眼對面冷清的棺材鋪,對問藥道:“一會你挑幾隻品相好的燕子送到棺材鋪去。”

“給那個臭道士?”問藥瞪大了眼睛,“為什麼?”

“人家師徒二人守著個棺材鋪也怪冷清的,兩個大男人肯定不會剪燕子,大家都是鄰居,抬頭不見低頭見,如此也是應該的。”

“知道了。”問藥不情不願的拿著幾隻剪好的燕子送去了棺材鋪,過了好一會才回來。一回來便十分聒噪的大聲嚷嚷道:“你們猜,我剛剛在棺材鋪遇見誰了?”

書香很是淡定,眼皮子都不抬的繼續掃他的地,就像沒聽到一般。

屋子裡只有主僕三人,雖然問藥平時就很冒失,但見她如此興奮狄姜也只得配合一下,問她:“誰呀?”

問藥煞有其事的清了清嗓子,才道:“我朝第一美男子,武王爺武瑞安!”

“哦?”狄姜有些驚訝,武王瑞安的名號連不問世事的她都曾有耳聞,可見名氣之大,也不怪問藥會如此激動。

“你們猜瑞安王爺去棺材鋪做什麼?”問藥又道。

“當然是買棺材了。”

“膚淺!”問藥眼眸一轉,在狄姜對面坐下。

狄姜與她倒了杯茶,笑道:“別激動,來,喝點水。”

問藥哪有空喝水,將水杯推到一邊,傾過身子對狄姜說道:“瑞安王爺的母后可是當今聖上,家中無妻妾更無子嗣,他怎麼會自己跑來訂棺材?退一萬步說,真的有親人過世,派個家丁太監宮女什麼的不行麼?怎麼會大過年的自己一個人?”

“你確定那是武王瑞安?”

“當然了!他是我朝思暮想的人啊……我怎麼會看錯!”

“哦,恭喜你見到了心上人。”狄姜沒當回事,低頭拿起桌上一方繡帕開始做女工。

問藥見狀立刻奪過她的繡帕,一字一句道:“瑞安王爺訂了一副棺材,囑咐連夜送到山裡去!”

“到底還是去買棺材的,”狄姜掩嘴一笑,不想她再煩擾自己,於是順著她道:“你還聽到些什麼了?”

“我送了燕子就被趕出來了,沒聽他們說了什麼,不過這棺材肯定有問題!”

“若真有問題遲早也要傳到我這來,你急什麼?”狄姜笑笑,打了個哈欠,“我有些困了,有什麼新聞明日再說與我聽,我先去歇息了。”

“睡睡睡,你就知道睡!”問藥翻了個白眼,攔住狄姜的去路,哪知狄姜稍稍一躲便從她身旁繞了過去。

“什麼都沒聽到就如此激動,這些年都白修煉了。”書香聽不下去,不住的翻了個白眼。豈料這句立馬招來問藥一拳,書香吃痛,卻也不跟她計較,輕輕說了句:“孺子不可教。”便出去了。

問藥這才想起繼續去追狄姜,邊走邊道:“掌櫃的,你別走!說不定我們就有生意了!”

狄姜只當做沒聽到,“啪”地一聲關上了門,將問藥關在了外頭。問藥在門口又嘟囔了幾聲,見狄姜如何都不感興趣,只得放棄,一臉失望的回了房。

問藥的腳步聲遠去,世界好不容易都安靜下來了,狄姜才輕輕推開窗向下望去,此時,正巧遇見一華服公子從棺材鋪走出來,他身姿卓絕器宇不凡,一張桃花面生得連狄姜都禁不住心頭猛跳。

“生了這樣一副絕世容資也不怪女子主動往上貼了。”狄姜暗暗低吟,想起問藥常年在自己耳邊八卦的那些能容。

傳聞武王瑞安是當今女皇辰曌的第六子,從不參與朝政,唯一的喜好便是流連花叢,經常鬧成些花邊趣聞,在坊間流傳。但說來也奇怪,每一個與他有過一段的女子沒有一人不對他念念不忘,嘴裡頭只有道他的好,就算他喜新厭舊愛上旁人,也無人說他的壞話。

男人能做到他這個份上,真真是叫人佩服。

狄姜看著武瑞安的背影若有所思,卻不想這一切都被鍾旭瞧在了眼裡。她回過神,便見鍾旭一臉嫌棄的看著自己,眼神裡好似在說:“以色取人,輕浮淺薄。”

狄姜一挑眉,笑著朝他舔了舔嘴唇。乾裂的嘴唇得到了潤滑,綴在白淨的面上,顯得嬌豔欲滴。

鍾旭見狀大驚,急匆匆的跑回了鋪子。

“這鐘老闆啊,真是可愛得緊。”見他如此認真,狄姜不禁樂地笑出了聲。

接下來兩日很清閒,鋪子裡沒什麼客人,獨獨只有城外五里坡的狸夫人來取了些安胎藥。

狸夫人一人撫育十數子,狄姜不好意思多收她的錢,而狸夫人也不願白佔便宜,第三日便差長子給狄姜送了些陳年的果子酒。

“替我多謝狸夫人,我就不留你在此地用晚餐了。”狄姜看了眼對面的棺材鋪。狸長子心裡明白,於是很快便告辭離開了。

等他走後,狄姜立即打開酒罈嚐了一口,一時間酒香四溢,煞是醉人。

“這酒光聞便知是珍品,狸夫人當真是有心了。”書香淡淡道。

“誰說不是呢?這酒若賣出去,那是千金都值得的呀。”狄姜點頭,一臉滿足的表示贊同。

“給我也試試。”問藥立刻取來酒盞,想要嘗一嘗。

狄姜拂開她的手,道:“這些年來好東西沒虧待過你們,這個,我給鍾老闆送去。”不顧問藥幽怨的眼神,她很快就走出藥鋪,來到了棺材鋪裡。

“鍾老闆?”狄姜喚了兩聲,並沒有人來接待她。她四周溜達了一圈,見棺材店裡確實沒人,長生也不在,該是出去送貨了。狄姜也不客氣,只當這是自己家裡,徑直走向了裡屋。

裡屋裡,鍾旭正在與一師太對坐相商。

“瑞安王爺吩咐的事情貧尼實在做不到,還望……”師太說到一半,見狄姜來了便立刻閉上了嘴巴,只道了句‘阿彌陀佛’便靜靜的坐在了一旁。

鍾旭見狀回頭,蹙眉道:“你怎麼來了?”

“客人送了些好酒,拿來與你嚐嚐。”狄姜搖了搖手中的酒罈。

“不用,貧道不吃酒,你請回吧。”鍾旭斷然拒絕,恨不得將自己與狄姜的距離拉到十足遠。

狄姜就當聽不懂鍾旭的話似的,又走近了兩步,將酒放在桌上,笑道:“咱們是鄰居,何必這麼見外,總要走動走動才好。”

狄姜剛想打開酒罈,鍾旭便將酒罈扔回她的懷裡,道:“貧道高攀不起,您還是快走罷。”

“哪裡是高攀了,你不也是掌櫃的?”狄姜仍不死心。

鍾旭嘆了口氣,指著一旁的師太道:“我們乃是出家人,你且還在十丈紅塵中,身穿雲錦,喝酒吃肉,與我們實在不是一路人,狄掌櫃請不要再與我開玩笑了。”

“你這是哪裡的話!我雖穿雲錦,可你怎知我心中不以清貧為伍?我雖飲酒食肉,你又怎知我心不向佛?正所謂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古人留下的話必然有他幾分道理,”狄姜笑著舉起杯,遞給流雲:“師太,莫要太拘謹了,您要不要也來上一杯?”

“你太不懂事了!”鍾旭忙拂開狄姜的袖子,怒道:“回去!別杵在這丟人!”

狄姜見他倆臉都綠了,想是真生氣了,於是只得悻悻地抱起酒罈,轉身出了鋪子。

第02章 昭和公主(1)

狄姜回到鋪子裡,便見問藥剛送走一個客人。那人打扮的十分規整,不像是個普通的下人。

果然,等他一走遠,問藥便獻寶似的走近了貼著她的耳朵道:“我說什麼來著,瑞安王府肯定會出事!”

“那是誰呀?”狄姜問。

“王爺府中的管家,邀我去王府給昭和公主診病,我說掌櫃的不在給推到了明日。”

“嗯,我知道了。”狄姜將懷裡的酒放在桌上,道:“便宜你們了,少喝點,明日要做正事。”

問藥一見果子酒原封不動的又回來了,兩眼立刻泛起精光,現下哪還有什麼正經事,滿腦子裡只有酒了。

“多謝掌櫃!”問藥抱起酒罈轉身就進了裡屋,留下書香一人在角落裡整理藥材,好在他並不嗜酒,眼皮子都沒見抬。

“這寒冬臘月的,真是困得緊。”狄姜打了個哈欠,見鋪子今天也該沒什麼生意了,便決定回去補個覺。誰知她一夜無夢,不知不覺竟然睡到了第二日中午,若不是問藥來叫,她只怕要睡到下午去。

“掌櫃的,我昨兒個打聽了下,聽說這昭和公主武婧儀很是刁蠻,近些日子更是變本加厲,鬧得府裡雞犬不寧,已經死了好些人了!”

“哦?”狄姜抬了抬眼皮。

“昭和公主與瑞安王爺乃一母同胞的親兄妹,前些日子武婧儀被當朝大將軍龍茗退了婚,便一直住在瑞安王爺的府裡,想來是憂思成疾了。老管家說宮裡的太醫早就來瞧過,太平府的大夫也快看了個遍,就是沒一個人能瞧出個所以然來。”

狄姜想了想,道:“想是招了不乾淨的罷,否則,也尋不到咱們這來。”

“去瞧瞧再說。”

“好。”

問藥背上藥囊,與狄姜一齊穿過東西市,走了半天終於在鬧市區的盡頭見到了紅牆綠瓦的瑞安王府。二人依著院牆而行,走了好一會才走到正門,這是先皇欽賜給武王瑞安的宅邸,極盡奢華之能事,活脫脫是一個縮小版的大明宮。

武王府承襲著皇家園林一貫的前宮後苑建造方法,嚴格按照森嚴的等級制度來建造。大門前方,刻有武王府三個大字的牌匾明晃晃的掛在橫樑之上,六開的大門正中只能武王及同級或以上官員進出,再兩邊的可進出下級別官員,最邊上的兩扇小門則是進出府中下人。

而狄姜和問藥,只能繞過大門,從另一側另開著的小門進出,這裡是平民及府中下人會客時之用。與倒夜香之人同級。

小門邊站了兩名帶刀侍衛,其中年紀較長的侍衛見了她們便率先問道:“是見素醫館的狄大夫吧?”

狄姜點了點頭。

“管家知會過,快請進。”侍衛讓開了道,隨即領著二人向裡走。

“多謝。”

狄姜和問藥跟著侍衛一路走來,這才知道武王府建造在鏡和湖邊,東邊是前宮,後苑便是圍著湖,建造了一圈四合院,將湖環抱在中間。湖中心更有一座人工小島,島上有亭臺別院,樹木蔥鬱,由東西南北四條白玉廊橋連接,顯得視野更加層疊和深邃。工人們獨具匠心,將這一天然湖景和人造園林巧妙的結合在一起。

問藥的眸子越瞪越大,險些就要從眼眶裡瞪出來,她似乎從未見過如此奢華的府邸,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緊緊拽著狄姜的手臂,低呼道:“掌櫃的,這武王府也未免太豪華了吧!”

侍衛走在前頭,不住的回頭看問藥,眼中帶著幾分不明的笑意。

狄姜雖然也覺得園林很震撼,但想想若和問藥一般,實在是有些丟人,於是只輕咳了一聲,點點頭,沒有接話。

“前面就是昭和公主暫居的樓東小院了。”侍衛道。

“多謝小哥。”

三人繼續前行,穿過一條長廊,便來到了湖邊一座二層小樓前,豈料三人剛走到樓梯口,便聽二樓傳來一聲巨響,伴隨著女子尖銳的嘶喊,嚇得她與問藥駐足不前。

“滾!本公主好得很!不需要你們診治,都給本宮滾!!”

“狄大夫別緊張,沒什麼大事。”侍衛一臉的風輕雲淡,笑呵呵的安慰她們,然後繼續領著她們往前走。

緊接著,卻又聽二樓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狄姜與問藥不敢再靠近,很快,便見三個上了年紀的老者連滾帶爬地從樓梯上走了下來,在他們身後還跟著幾個揹包的藥童。

“看來管家說的遍尋名醫所言非虛,這才一會兒功夫,加上我就有四個大夫了。”狄姜揚了揚嘴角,勉強勾起一抹笑,想緩解一下緊張地氣氛。

對方几個大夫見問藥也揹著個藥匣子便知曉是同行,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露出一臉同情,然後急急地從她們身邊繞了過去,背後管家劉長慶揚著手,手裡還拎著三個錢袋子,大聲嚷道:“趙大夫,錢大夫,孫大夫,你們的診金還沒拿呢!”

三個大夫像沒聽到,只顧著逃命,狄姜問藥面面相覷,都覺得奇怪。

究竟上面有什麼,嚇得他們連診金都不要了?

等最末尾的那名大夫走近了狄姜才發現,他的頭上有一個碗大的血窟窿,鮮血正噌噌往外冒。

“流這麼多血,他會不會死掉?”問藥蹙眉。

狄姜搖了搖頭,表示不清楚,但看那大夫健步如飛,想是心中的驚嚇比身體上的疼痛更可怕。

“狄掌櫃,這邊請。”侍衛指了指二樓,絲毫沒有要一同上去的意思。

“您不跟我們一起?”

侍衛堅定的搖了搖頭:“公主的閨房,我不能去,也不敢去!”

“好吧……”狄姜說完,將問藥推到前面,讓她先走。

這時,管家站在樓道上朝二人行了一禮,道:“希望二位大夫能盡力醫治公主殿下,王爺自有重賞。”

“當然!我們一定能治好公主,一切包在我們身上了!”問藥一臉自信。

劉管家面色淡淡,揚起嘴角敷衍地笑了笑:“那就多謝了。”

想來這樣的話他已經說了許多次,但都成了白說,因為至今都沒有大夫能治好公主的病,於是他也沒把狄姜和問藥這樣的女大夫放在眼裡。

狄姜看出了他的敷衍,也不多與他爭辯,徑直跟著問藥上了樓。

上樓後,入目所及一片狼藉。公主的閨閣大門朝內敞開著,屋裡屋外一地的殘渣,有茶壺碎片,玻璃渣子,琉璃陶瓷等等一應俱全,卻皆是碎的。粉碎。

公主是有多想不開,才會將這些珍寶都砸了個乾淨?

狄姜看著滿地寶貝,很是心疼,她推了推問藥,問藥便大步走進了屋子。

狄姜跟著她走進去,一邊走還一邊觀察,生怕飛出個什麼玩意,將自己的腦袋也砸出個血窟窿。等她們進了屋,見能砸的都砸完了,剩下的都是沒有殺傷力的玩意,這才放下一顆心來。

“你們是何人?”

前方傳來陰森森的女聲,狄姜這才將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

“你是昭和公主?”狄姜瞪大了眼睛,眼見此人坐在窗邊,披頭散髮,雙目圓瞪,十足十的瘋婆子打扮,街上隨便抓一個潑婦來,也比她強上許多。她和問藥都驚呆了。

除此之外,昭和公主的身上還佈滿了黑氣,一絲一縷將她纏繞得緊緊的,包成了一個團,竟連一絲皇氣都看不見。

狄姜知道,那些黑絲皆是來自地府的鬼氣,伴隨著揮之不去的深深的怨氣,會將她折磨的不似人形,形如枯槁,最後自然便逃不過一個死字。

“你們是何人?”武婧儀冷哼一聲,又問了一遍。

問藥這才回過神,道:“我們是見素醫館的大夫。”

“大夫?”武婧儀一聽來人又是大夫,立即發了狂,大叫道:“本宮沒病!為什麼皇兄總說本宮病了!本宮沒有病!!你們都給本宮滾!!!”

狄姜倒吸一口涼氣,這不叫有病,什麼是有病?

問藥看不下去了,懶得同她繞彎子,索性開門見山道:“對,你的確沒有病,死人怎麼會有病呢?”

“你、你在胡說什麼?”武婧儀面色一白。

“我在說什麼你自己心裡清楚。”問藥一臉淡然,端的架勢比狄姜還要足。

“你!”武婧儀怒氣衝衝,隨手想拿什麼扔過來,找了片刻才發現身邊已經沒有能砸人的東西了,最終也只得十指指著她們,渾身顫抖:“你們給本宮滾出去!本宮不想聽你們廢話!滾啊!”

“我們滾可以,但是下次來的肯定就不是大夫了。你知道武王爺很疼你,待他尋遍坊間還不能治好你的病,那下次來的就不會是尋常人了。”

問藥說完,武婧儀突然就平靜了,她靜靜地站著,冷冷道:“不是尋常人,還能有誰?”

“道士。”問藥說完,武婧儀便笑了,且笑得十分狷狂。

“道士?閻王爺我都不怕,還怕那些招搖撞騙的道士?”

“招搖撞騙的有,貨真價實的也有,遲早都會遇到的。”

“哼,那我等著便是。”武婧儀說的毫不在乎,可原先充滿攻擊性的神色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慘白,比死人的臉色還要蒼白。

“我叫問藥,是見素醫館的坐診大夫,這是我們掌櫃的。”問藥走過來站在狄姜身後,將她推到武婧儀面前。

狄姜便不再沉默,對武婧儀友好的笑了笑,道:“我叫狄姜,也是個大夫。”說完,頓了頓又補充道:“我不醫人,只醫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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