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史行吟》——二訪天子峪

丁亥年乙巳月甲子日,與同事任鐵軍先生、劉溪先生、魏文軍先生至終南賞雨,車至天子峪。

天子峪得名唐太宗李世民在此出生,且其母為躲避企圖阻止李世民即位太子的其他皇子派來的追兵,抱著孩子匆匆逃離到天子峪西側山谷,所以西邊的峪谷叫抱龍峪,又名養寶峪。

唐太宗李世民出生於陝西武功,他於貞觀六年(632)曾巡幸武功舊宅,並作《過舊宅》詩:“新豐停翠輦,譙邑駐鳴笳。園荒一徑新,苔古半階斜。前池消舊水,昔樹發今花。一朝辭此地,四海遂為家。”

看來唐太宗生於此地許是後世文人騷客或者漁樵野老們的牽強附會,但是唐代帝王卻始終和終南山有著扯不斷的關係,幾乎每位唐代帝王都曾在終南山中祭拜或巡遊,其中許多也有關於生或死。我暫時能想出來的便大致有2件事情,其一,貞觀二十三年(649)五月,52歲的唐太宗李世民長逝在終南山的翠微宮。其二,神龍三年(707)七月,唐中宗李顯第三子,節愍皇太子李重俊,率羽林軍誅殺武三思與武崇訓後逃亡終南山,休息時被士兵刺死,割首獻廷。

其實,這些考證並沒有太多的意義,逝者既已遠去矣,又何必被我這樣的偽考證者從沉睡中喚醒。

《溯史行吟》——二訪天子峪

雨中上山的路崎嶇陡峭溼滑,我們的車彷彿如同癆病患者般粗喘著步履蹣跚,在雨水的擊打中,路旁的崖壁出現了些小小的塌方,不時的有小石塊、土塊裹著泥湯嘩嘩的滾落,當車艱難爬到一個拐彎處時,看著下山的汽車剎車劃出老遠的印痕,我們終於決定讓這輛麵包車休息,待得雨停時再步行而上。

雨似乎沒有變小的意思,彷彿被髮怒的仙人操縱般不停敲打的車體咣咣作響,打開車窗,帶著泥土微腥氣息的新鮮空氣撲面而至,乘機攻入的雨水狠狠的拍擊在臉上、身上,竟還有些冰冷。

路早已泥濘成河,混濁的泥水曲折的趟著,途中不斷有同盟軍的加入,彷彿如我所瞭解的農民起義軍的成長過程,越向下氣勢就越磅礴,大有橫掃千軍之勢。

一團濃重的霧氣在被雲水沖刷下益發青翠的山隘中緩緩升騰,顏色由灰濛而潔白,繼而清亮,一絲絲的蔓延,一縷縷的飄舞,彷彿真的具有了靈性般鮮活而優雅的向我們舞來。這時,即使讓我看見裡邊有騰駕的仙人,我也不會驚駭,除了仙長,誰又能有此般神通。

衣服漸已透溼、瑟瑟發抖的同伴終於忍不住搖起車窗玻璃阻止我繼續窺視自然的奇妙,立時,密集蜿蜒的水跡模糊了我的視線。

至相寺無法再去,於是我們調轉車頭,戰戰兢兢的向山下駛去,每當車輪打滑、車身微晃,就有幾聲悽慘悲切的鬼哭狼嚎在山谷中盪漾。

平安下山後依然魂不守舍的我們突然看到了一間小小的寺廟,想來不過是村中普通的小廟,既然今日無緣至相寺,來這裡轉轉也可做一種補償。

站在低矮暗紅的廟牆外,欲伸手推門,卻突然想起賈島先生的千古名詩:“鳥宿池中樹,僧推月下門”,於是躊躇著今日雨中的意境究竟是該推門還是敲門更妥切一些。正臆想間,抬頭看見三個漆色已褪的金字:“百塔寺”,原來這低破陳舊、毫不起眼的小廟竟是三階教的祖庭。顧不得繼續附庸風雅,伸手啟門入廟,幾株綠意盎然的芭蕉樹立時映入眼簾。

《溯史行吟》——二訪天子峪

百塔寺不大,規劃猶如北京的四合院,左右2排簡易僧舍,對面是大雄寶殿的所在,可能由於光線緣故,大殿內顯得格外淒冷和陰暗。

百塔寺始建於西晉,後由隋文帝楊堅重建。另據金石萃編所收《張芬碑記》記載,百塔寺地乃唐宰相裴休所施。而百塔寺之名和所以被供為三階教祖庭,是因了三階教始祖信行和尚在此修行。

據《續高僧傳》卷十六記載,三階教創立者信行是隋初僧人,他看到當時佛教派系繁多,義理深奧,百姓不易接受時,創立了三階教。在他的著作《三階佛法》、《對根起行雜錄》等經書中,把全部佛教按時、處、機分為三階:第一階為正法時期,修大乘一乘佛法;第二階為像法時期,流行三乘佛法;第三階為末法時期,此時眾生見、戒俱邪,唯有苦行忍辱,以身佈施,念地藏菩薩,尊敬一切眾生如同敬佛。三階教義淺顯易懂,修行方便,深受百姓和世家的歡迎供奉。信行在此圓寂後,僧邕、慧了、僧海、道安、法藏等禪師相繼建墓於信行之舍利塔院左右,遂有百塔寺之稱。

宋人張禮曾對百塔寺之名有過解釋,他在元佑年間尋訪唐代都邑舊址所著《遊城南記》中記載:“小塔累累相比,因謂之百塔”。此外宋仁宗慶曆二年曾隨晏殊幕長安的黃庶曾作詩《和百塔寺四首》,其中《水閣》頗能闡明當時的百塔寺空靈妙韻的意境:“山僧聽泉心不足,鑿池汲引為蟾泓。自言猶欲洗俗耳,夜靜為聞蛙黽聲。”

顛峰時期的百塔寺曾有“騎馬關山門”之稱,足以說明該寺昔時林深寺闊香火鼎盛之狀。然而數歷輝煌下,百塔寺終於在滿清政府沒落時夷為廢墟,直到1986年隆和法師才主持重建了大雄寶殿。滄海桑田,物與人都已改變,唯一不變的也許只有大雄寶殿後的那株笑看滄桑古銀杏樹。

大殿後的古銀杏樹約有一千五百多年的歷史。據說這樹原有三枝主幹,只是在八十年代被附近村民鋸斷其中一枝,幸而未傷元氣,而且分杈處又長出一株高1.3米的小樹。古樹高22米,胸圍10.4米,樹冠覆蓋面積660多平方米,雖比不上《左傳》曾有記載、號稱“銀杏之祖”的浮來古樹,卻也繁蔭參天、虎踞龍盤、氣勢磅礴,大約三秦之內無出其右者。相傳尉遲敬德多次來百塔寺拜謁時皆拴馬樹上,唐高宗李淵因而賜名“敬德拴馬銀杏”,以表彰敬德為大唐王朝的汗馬功勞。

《溯史行吟》——二訪天子峪

樹下有村民祈求樹神保佑的焚香供奉處,香薰火灼中曾有歷代的善男信女在此拈香禱告,既受香火又有佛伴,想來這古樹早已成仙,能留守至今而不羽化,大抵也是俗塵難捨。

作別古樹,繞回大殿內,莊嚴的釋迦牟尼佛金身在陰暗中一如往常般拈花含笑不語,恭敬的上香許願後,我們從這寂然淨土悄然離去。

沒有見到至相寺是不小的遺憾,第二日午飯後,我們再次前往天子峪。

雨後的陽光毒辣而暴虐,不斷的刺激著視網膜和人體對熱浪的耐力,雖然盤山路面已經變幹,但車的奔跑依然有些上氣不接下氣,並隨時熄火以示抗議,這樣的走走停停,終於在長長吐出一口粗氣後,汽車耍賴的趴在路上“任爾咬牙切齒、我自巋然不動”。

無奈,我們只好下車步行,行不多遠,便看到一座小廟橫在路前,牆上寫著“極樂庵”,一個年老的比丘尼站在門口對我們微笑。

《溯史行吟》——二訪天子峪

庵堂中虔誠上香膜拜後,我們問及這庵堂的來歷,忙著搬凳子的老師太只是含笑指了指院中一塊刻有 “南無阿彌陀佛”六字真言的巨石,等到大家都坐定後,才娓娓道來。

原來這巨石在幾年前的雨天從山頭滑落,因為既沒有擋路也沒有傷人,所以村民也就沒有在意。某天有村民深夜回家,遠遠的看到這石頭不斷閃著晶瑩亮光,以為自己發現了奇珍異寶,於是拼命的跑過來。在豺狼野豬橫行的夜晚,膽子特別大的山民才敢走夜路,但是就如此的大膽,卻在快到石頭跟前,突然莫名的渾身毛骨悚然,頭髮都驚的立了起來,彷彿四周都是惡鬼夜叉。這村民倉皇逃回家後人事不醒的大病一場,從此再也不敢走夜路。後來也有人深夜出行,也看到過石頭髮光,走近依然會感覺恐懼和不適。再後來那些上晚自習的山裡孩子也不敢從這裡經過,往往多繞好幾裡遠路上下學路。於是眾說紛紜,有說這石頭上附了邪靈,有說這是佛光,感到恐懼和不適都是起了貪念或者做過壞事的人。最終,大家一致決定在這裡蓋座廟宇,如果是邪靈就鎮住它,如果是佛光,就會給這裡的人添福添壽,保佑這裡風調雨順。於是,就有了這小小的庵堂,抱著捨身成佛思想的老師太也毛遂自薦的到這裡主持庵務。

恐懼似乎會傳染,雖然老師太平靜的講述沒有絲毫的語氣誇張,我的手心卻已攥了一把冷汗,突然感覺周圍一下變得鬼崇崇的。看到我的神情變化,老師太呵呵的笑了:“施主,這有廟宇,哪裡還會有惡鬼作亂?別說你,現在孩子們晚上下課都從這裡走呢。而且我搬到這裡後,經常夢見菩薩坐在這石頭上講經。”

我這才走到院中,心有餘悸、小心翼翼的靠近那塊巨石,並沒有感覺到絲毫恐懼,便放下心來仔細的觀察。石頭約有一人高,寬也大約如人平躺的尺寸,如同旁邊其它石頭一樣,並沒有什麼獨特之處,只是經歷過長時間的風蝕雨剝,表面略顯光潤一些。

辭別和善的師太,我們沿小路向至相寺方向攀爬,據說這樣可以少走一半的路。一邊走,我一邊試圖用科學道理解釋這石頭髮光的原因。極樂庵所在的終南山屬於漢唐時道教的煉丹修仙的福地,岩石成分中應該含有煉丹所需的豐富的石英、雲母等礦質,一路上揀到的碎石中成片狀連接的薄石英也驗證了這點。也許就是這些可以在手電或者月光照射下熠熠發光的成分讓山民誤以為是石頭髮光,而感覺到的恐懼多半和我一樣是心理因素。不過世界之大、宇宙之大,許多東西不是我的知識可以解釋的,惟恐褻瀆佛祖,忙唱起《濟公活佛》的主題歌,算是跟佛祖認錯。

沿著小路又走了一程,一條清澈的小溪從草叢中映入眼簾。潺潺的溪水清淺微涼,許是長年累月從不斷流的緣故,水下的石頭早已平整如人工雕琢的石板。順流而下的魚苗被我們的到來所驚動,這些水中精靈驚慌失措的成群向對岸游去。水中有一塊突兀的泥土,十來隻身形較大的三尾褐鳳蝶密密麻麻的擁作一團,似乎在汲水,又似乎在嬉戲,不時有一兩隻被擠落,卻立即扇著翅膀撲上去,大有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勢頭。

《溯史行吟》——二訪天子峪

休息的我們閒極無聊,於是打賭都將手伸出來,看誰能吸引這些蝴蝶,勝利的規則以三尾褐鳳蝶落到手上為標準。於是,幾個大男人伸著手,想方設法的吸引蝴蝶的注意力,有的五音不全唱《蝴蝶泉》,有的鶯聲燕語哀求蝴蝶,有的閉目暝神裝植物吸引,有的用天人合一意念與蝴蝶溝通,一時間洋相盡出,頑童天性將平日的紳士形象徹底淪喪。

玩夠了,笑夠了,蝴蝶還是一直沒有理我們這群瘋瘋癲癲的人,討了無趣的我們再次上路。

腳下的羊腸路沿著山坡之字型曲折,看這情境,我不由的想起魯迅先生的一句話:世上本來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這山體上的蜿蜒便是不知多少年、多少人才踩出的。路的一旁是崖壁,一旁是密佈的松樹和萬仞深淵,窄處只可放下一隻腳,最寬處也不過能容兩腳著地。越向前路越發的狹窄峭陡,腦海中也不時的浮現出電影《智取華山》鏡頭,頓時,豪情萬丈的鬼哭狼嚎之音又現山谷。

艱苦跋涉約一小時,同伴嘀咕怎麼還沒有走到至相寺,於是大家停下來四處觀望,透過密密的松隙,發現對面山上似乎隱約有紅的色的牆垣,這才曉得光顧著打鬧,竟然走了岔路。於是原路折返回到出發點,筋疲力盡的眾人再沒有力氣再繼續攀爬,短暫休息後駕車下山。

蓮池寺是在下山時發現的,蓮池寺原名菩薩殿,屬於鼎盛時期至相寺的前殿之一,重建於上世紀八十年代。據主持師太說,它的重建還有段佛緣故事。

八十年代初時,夷為廢墟的寺院還是一片菜地,對面山民的大姨從外村過來幫忙收割麥子,晚上出屋子轉悠,卻發現對面有座燈火輝煌的廟宇,而且似乎有許多僧人在打坐梵唱,想了想可能白天忙著勞作所以沒有看見,回屋後,卻越想越奇怪,於是再次出門查看,星光下再沒有看見僧人和寺院。主人得知後記起這裡原是寺院,而大姨又是不會說謊的,便斷定這是佛祖顯靈,後來虔誠的山民和城裡的居士們就合力蓋起了這座寺院。

坐在院子裡大殿的陰影下聽著老師太緩慢而節奏的娓娓話語,品啜著用山泉沖泡的甘甜微澀的茶水,呼吸著山風從別處吹來的野草和花粉的氣息,隨著心境的清爽,渾身的燥熱也立時消退。

院中的柿樹旁用花圍成的柵欄裡種著幾株南瓜、黃瓜、西紅柿、豆角等菜蔬,在熱騰騰的空氣中都蔫蔫的合攏葉片,以抵禦酷暑的淫威。一隻花喜鵲人立著悠然自得的在樹下來回踱步,時而仰頭如同漱口般鳴叫,時而靜止不動沉思,直到幾隻畫眉從樹上下來吵鬧著騷擾才一併追打著不見了蹤影。

老師太慈祥的看著自己的花和這些可愛的鳥兒,她說幾年來一直是這片花叢和這些鳥兒陪伴她,於是鳥兒便不再害怕人,而她也不再孤單。聽我們說她這是天人合一的至高境界後,師太笑得露出了殘缺的門牙。

《溯史行吟》——二訪天子峪

閒來無事,我們請師太講些佛教因果故事,於是有了下邊兩個不同結果的事(老師太一直強調這並非故事,是真事)。

第一個故事是重修這蓮池寺時發生的,修寺院時給每位山民每日十元的報酬,一個月後酬勞結算,有位山民覺得修廟是善事,不好意思去領這三百元錢,但是家裡又窮得叮噹響,便問師太該如何是好,結果卻被城裡的居士聽到了,看到如此淳樸實在的漢子,居士第二次來寺院時,送給這山民一頭價值兩千七百元的大黃牛,這是做善事修出了現世的福報。

第二個故事是前兩年的,一個人要在山裡修建娛樂度假村,規劃有賭場、按摩、舞廳等,這些內容設置在如此偏僻的地方,靠黃、賭、毒賺錢的用心可想而知。在建設期間,師太多次上門勸說,都被他置之腦後,結果沒有幾天,這人沒有任何症狀的猝死在工地的房子裡,這是做壞事得到了現世的惡報。之所以渾身無傷或者死得平靜,師太分析是因為修娛樂場所時一定會修路,這點方便了山民的出行,所以惡報中略有一點福報。

“人為善,福雖未至,禍已遠離;人為惡,禍雖未至,福已遠離”,在我們聽的目瞪口呆時,老師太嚴肅認真的為故事做了總結。

稽首辭別了絮絮叨叨的師太,落日的餘輝灑在山體和我們的車上,隱約的金色輝煌中,我們相約再來天子峪。

完稿於2007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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