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猶主義,瀰漫在法蘭西上空的仇恨情緒

在一連串的暴力襲擊事件發生後,反猶主義在過去的幾天裡成為法國的焦點。

法國是歐洲最大的猶太人社區,但反猶主義的傳統也像鬼魅一般跟隨其後,19世紀末的德雷福斯事件曾在法國引起軒然大波。自21世紀以來,反猶情緒一直在法國升溫,尤其是伴隨近幾年全球右翼民族主義的抬頭,對經濟萎靡的不滿、對身份認同的擔憂再次激發了反猶主義的仇恨情緒。

去年3月,85歲的納粹屠殺倖存者米雷耶•克諾爾在法國家中被殘忍殺害;2018年末,著名女權捍衛者、納粹集中營倖存者西蒙娜•韋伊

(Simone Veil)

的肖像遭到塗鴉,被畫上象徵納粹的標誌;巴黎南郊埃松省曾為2006年被犯罪團伙劫持殺害的猶太年輕人阿利米植樹以表示紀念,但就在13週年紀念日到來的之前兩天,這棵樹被人鋸斷。今年2月初,法國東部的猶太人墓地有100多個墓碑遭到塗鴉褻瀆。當地時間2月19日,接近2萬人走上巴黎街頭,抗議最近一系列的反猶暴力行為。

反犹主义,弥漫在法兰西上空的仇恨情绪

西蒙娜·韋伊是法國20世紀最重要的女權捍衛者和社會活動家,也是納粹集中營的倖存者和猶太屠殺的揭露者。2017年,89歲的韋伊去世時,法國總統馬克龍親自主持了她的葬禮。今年2月,她在郵筒上的肖像遭到了反猶分子的塗鴉褻瀆。

反犹主义,弥漫在法兰西上空的仇恨情绪

遭到反猶主義分子塗鴉破壞的法國猶太人墓地。

法國內政部最近公佈的數據顯示,2017年登記在案的反猶太主義襲擊事件有311件,而2018年達到了541件,上升了74%。內政部長卡斯塔內

(Christophe Castaner)

稱反猶主義“如毒藥般擴散”。法國總統馬克龍更是直言,法國正在面臨“二戰”以來最嚴重的反猶主義情緒。

反猶主義對法國社會造成了多大的影響?為什麼“黃背心”運動也摻雜了“反猶”聲音?反猶太復國主義是不是一種“反猶主義”的表現形式?來自英國、法國和以色列的多位觀察家對這些問題做出了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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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地時間2月19日,巴黎街頭抗議反猶主義的遊行示威。

“黃背心”運動為什麼出現了“反猶”聲音?

反猶主義的仇恨也滲透進了法國的“黃背心”運動,這場大遊行已經持續了十幾周,雖然遊行人數開始減少,但是暴力和激進的現象越發明顯。

據法新社報道,在2月16日的遊行中,猶太裔法國哲學家、法蘭西學術院院士阿蘭•芬基爾克羅

(Alain Finkielkraut)

遭到人身攻擊。在其住宅附近,一群“黃背心”分子朝他大喊 “法國是我們的,醜陋的猶太人”,並威脅說“滾遠點,噁心的猶太復國主義分子”等話語。

視頻在社交網絡流傳後,法國的政府發言人格里沃、共和黨主席沃基耶、“國民聯盟”主席勒龐以及參議院主席拉舍爾等政要都表示嚴厲譴責,總統馬克龍也出面力挺芬基爾克羅,稱對他進行的反猶攻擊是對整個法蘭西民族的褻瀆。

值得注意的是,猶太裔哲學家芬基爾克羅還是“黃背心”運動的熱心支持者,在遭到攻擊時,他正在參加遊行集會。這次“誤傷”自己人的事件凸顯了運動內部的矛盾衝突。為什麼“黃背心”運動和反猶主義情緒混雜在了一起?居住在倫敦的法國記者Cécile Guerin給出了自己的看法。

反犹主义,弥漫在法兰西上空的仇恨情绪

“黃背心”運動在當地時間2月16日舉行第14周遊行,行走在香榭麗舍大街上的遊行人士。

Cécile Guerin指出,如果把對猶太裔哲學家的攻擊視為這場運動的孤立事件或是意外的失控症狀,人們就會忽略一個重要的事實:從一開始,“黃背心”運動的本質就讓仇恨的聲音編織在遊行的隊列之中。

經濟上的挫折,以及對主流媒體和政治精英的不信任,是“黃背心”運動爆發的根本原因,但是這場抗議活動也為反猶主義團體提供了一個便利的平臺,以便傳播他們的仇恨情緒。這場運動所謂的“民主”形式,以及利用社交媒體來協調和傳播的手段,使其更容易受到激進和極端思想和行動的滲透。

“黃背心”抗拒主流媒體,他們所謂的“精英”推動這場陰謀論,其中不乏一些專門針對猶太社區的言論。攻擊受人尊敬的哲學家並非“黃背心”運動第一次公開的反猶行為。實際上,這場運動中充斥著反猶元素,從牆壁上的反猶太人塗鴉到橫幅上的仇恨口號,以及“黃背心”激進分子喜歡使用的反猶手勢。更讓人不解的是,那些臭名昭著的大屠殺否認者總是定期地出現在每週的集會上,沒有遊行人士提出過異議。

對於法國社會的觀察者來說,種種的激進行為並不奇怪。在過去幾年中,反猶主義團體在法國社會里兩極分化,一方面對經濟頹廢感到不滿,另一方面對法國身份產生擔憂。反猶情緒在社交媒體上廣泛散播,法國的極右派理論家阿蘭•索拉爾

(Alain Soral)

曾因煽動反猶太行為而多次被定罪,但他如今卻在法國最受歡迎的視頻網站上出沒,他每次發佈的視頻獲得了成千上萬的點擊量。

法國的反猶主義情緒和“黃背心”運動,是法國頹靡的社會縮影。在Cécile Guerin看來,現狀背後的原因是根深蒂固的,即使總統馬克龍出臺了一系列嚴厲的措施,也只能緩解社會紊亂的症狀,不能解決反猶情緒的根源。法國需要更多的時間來自我反省,找到問題的長期解決方案。

反猶太復國主義也是反猶主義嗎?

在對反猶主義連篇累牘的譴責中,是否存在矯枉過正、殃及無辜的現象?法國總統馬克龍上週在一次演講中聲稱,反猶太復國主義是反猶主義的當代表現形式。他承諾會修改法規,把反猶太復國主義定義為刑事犯罪。

猶太復國主義

(Zionism)

是一種民族主義的政治主張,支持在以色列地區重建猶太國。馬克龍把猶太復國主義的批評者等同於反猶太人的種族歧視行為,這引起了廣泛的爭議。《觀察家報》的專欄作家Kenan Malik在《衛報》撰文稱,他認為法國總統馬克龍嚴重混淆了這種觀念。

對於反猶太復國主義的批評有著悠久的歷史,但在右翼民粹主義和左翼反猶主義兩股力量的同時推動下,近年來越來越多的主流政客和組織接受這種觀念的轉變。尤其是左翼的反猶勢力日益增長,從人身侵犯到網絡言論攻擊,無所不用其極。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反猶太復國主義的言論常被挪用和指代為反猶主義的隱喻。

在Kenan Malik看來,反猶主義的一切暴行是無法抵賴的。但是,抵制反猶太復國主義和反猶主義的等式仍然重要。

猶太復國主義的支持者認為,猶太復國主義只是表達了猶太人民的自決權。正如從亞美尼亞人到津巴布韋人的其他民族都有自決權一樣,猶太人也是如此。否認猶太人的自決權,就是否認猶太人和其他民族一樣擁有同等的權利。

但是,問題要比想象中更復雜。當蘇格蘭人在2016年獨立公投中投票時,所有16歲以上居住在英國、歐盟或英聯邦國家的蘇格蘭居民都有投票權。但這種民族自決權沒有擴展到居住在全球其他地域的蘇格蘭人。

相比較而言,猶太復國主義的自決權擴展到居住在世界各地的所有猶太人,而絕大多數的猶太人都沒有居住在討論的核心地區——以色列。

Kenan Malik區分了兩種不同的民族主義,一種是以公民

(civic)

為基礎,一種以種族

(ethnic)

為基礎。猶太復國主義更接近於後者。雖然這兩個概念常常模糊不清,但兩者在國家歸屬、公民身份、平等和權利方面都有著明顯的差異。

以色列的特殊性在於,它同時結合了公民的民族主義和種族的民族主義。歷史學家託尼•朱特曾在《紐約書評》上發表過一篇文章,其中提到以色列的兩個有些自相矛盾的特徵:非猶太人也能成為以色列公民;同時以色列也允許猶太人和猶太教享有特權,而以色列的巴勒斯坦人飽受苦難。這篇文章讓託尼•朱特遭受了很多的譴責,許多人給託尼•朱特貼上了“反猶主義”和“自我厭棄的猶太人”的標籤。

反犹主义,弥漫在法兰西上空的仇恨情绪

猶太裔歷史學家託尼•朱特

如果反猶太復國主義的同時,並不反對其他形式的種族民族主義,這樣的觀點應該被劃分到反猶主義的範疇中。但是,如果僅僅是因為反對這種形式的民族主義而批評猶太復國運動,那麼這樣的言論不應該被認為是犯罪。

託尼•朱特早年是一位猶太復國主義者,但他最終接受了唯一可行的解決方案,也就是建立一個唯一的世俗國家,在那裡猶太人和巴勒斯坦人都可以得到平等對待。對於託尼•朱特這樣的猶太人而言,以色列和巴勒斯坦這片土地的“民族自決權”只屬於當地居民,而不是散居在全球各地的猶太人。只有居住在當地的以色列或巴勒斯坦人才有權利決定這片爭議地域的未來。

當然,反猶太復國主義是一個相當混雜的群體,其中有些形式是有建設意義的,還有一些只是表達種族仇恨。如今,左翼被反猶主義的勢力所殖民,以至於大多數人無法分辨其中的差異。

身份政治也是導致這種現狀的關鍵因素。身份政治讓許多人把猶太人當作目標,帶著格外苛刻的眼光檢視這個群體是否享受了特權。人們無法區分對以色列的批評和對猶太人整體的仇恨。很多人甚至要求猶太人為在以色列發生的一切負責。

反猶太復國主義被模糊化為反猶主義,將產生兩個不好的結果:一方面,它似乎讓反猶主義獲得了正當化的軀殼,另一方面,這也消解了對以色列的真正討論,為巴勒斯坦爭取人權被錯視為刑事犯罪。這兩個結果都不是我們想要的。

不敢面對現實,法國還沒準備好打擊反猶主義

作為事件的中心人物,猶太人對此的看法也值得關注。出身於法國的Nicolas Nissim Touboul現任職於猶太復國主義戰略研究所,日前他在以色列影響力最大的報紙《新訊息報》

(Yedioth Ahronoth)

的英文版網站上撰文,指出法國現在對抑制反猶情緒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勞。

上週數千人在巴黎集會,譴責反猶太行為,甚至有一半的政府官員也參與其中,這讓Touboul這樣的以色列人印象深刻。但是,法國的情況並不會就此好轉,這一切都來得太晚了。

法國各黨派在這一問題上的團結,令很多猶太社區感到溫暖。但是,這種反彈只能是安慰劑,它無法解決問題。雖然來自政治領域的法國官員在面對仇恨時表現出對法國猶太人的聲援,但在一個激進口號不斷蔓延的國家,政治精英的回應能否起到實際效果讓人產生懷疑。

反犹主义,弥漫在法兰西上空的仇恨情绪

法國總統馬克龍視察被塗鴉的猶太人墓地。

就在五年前,時任法國總理曼紐埃爾•瓦爾斯

(Manuel Valls)

宣稱猶太人是法蘭西共和國的先鋒派,這樣的讚美並沒有產生任何實際影響,這五年來,法國的反猶事件不斷上升,恰恰和總理唱了反調。猶太社區仍然把瓦爾斯視作真正的朋友,但是他的話微不足道,很難看到法國在控制反猶情緒上有什麼進展。

法國對於反猶主義的處理方式是錯誤的。在法國的猶太人已經作出了足夠的聲明,他們不需要另一次的抗議遊行,譴責什麼是錯的,讚揚什麼是對的。上週的遊行中,有不少出席的人物缺乏對這一共識的理解。對於綠黨代表來說,這只是在每次選舉前釋放美德信號的例行公事。就他們而言,反猶主義僅僅令人不快而已,但沒有什麼可以過於激動的。

反猶主義早就融入了法國社會的各個階層,很多人都忽略了這個讓人不堪的事實。因此,上週集會中亮相的精英,只會加劇猶太人掌握權力大廳的陰謀論。

對於反猶主義的適當回應,首先來自於面對現實的勇氣。現在,法國的公共話語僅僅是對仇恨情緒的籠統譴責,不敢接近囂張的肇事者。新聞工作者害怕暴露違法分子的背景,而社會上層不願意公開承認反猶主義已經從極右勢力傳遞到了激進的伊斯蘭教分子。這是一個公開的秘密,但是身份政治的支持者想盡量去稀釋這樣的論調,害怕直面嚴峻的現實。

如今,仇恨的傳播者知道如何發揮言論自由的極限,而社交網絡時代的約束力幾乎為零。沒有勇氣面對嚴峻而複雜的現實,法國還沒有做好打擊反猶主義的準備。

《衛報》“Antisemites use the language of anti-Zionism. The two are distinct”,

網址是https://www.theguardian.com/commentisfree/2019/feb/24/antisemites-use-language-of-anti-zionism-the-two-are-distinct;

《新訊息報》“France isn’t ready to truly combat anti-Semitism”,網址是

https://www.ynetnews.com/articles/0,7340,L-5469367,00.html;

《經濟學人》“Anti-Semitism, racism and anti-elitism are spreading in France”,網址是

https://www.economist.com/europe/2019/02/21/anti-semitism-racism-and-anti-elitism-are-spreading-in-france;

《以色列時報》(The Times of Israel)“Anti-Semitism worst since WWII, Macron tells French Jewish group”,網址是

https://www.timesofisrael.com/anti-semitism-worst-since-wwii-macron-tells-french-jewish-group/。

作者 李永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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