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聊齋 · 三道橋黃娘娘

三道橋在天津北營門南不遠處,出北營門,大紅橋下就是子牙河,大清河,北運河,三河交匯處。此處以橋得名,數里方圓的地方,統稱三道橋。每日的舟車騾馬,可謂是川流不息,熱鬧非凡。由是之,北營門一帶房產的價格,也是水漲船高。今時今日的人,置辦物業都會講究個地段,舊時也是如此。

熱鬧繁華的地段就金貴,冷清偏僻的所在就便宜,歷來如此。那按說這三道橋應該擠滿了房屋商鋪,不應當有一處的空閒。偏偏事有反常傻子罵娘,三道橋西北角落還真就有塊地一直空著。好像是自打有了天津城,就有這麼片空地,荒草慼慼中還立著個石頭堆子。老老年間的老人們,誰也不在意這裡,也沒什麼大驚小怪,好像就應該如此。

如果有年輕後生問起來,老人們也只是砸吧砸吧嘴,囉哩囉嗦地念叨:“自來如此,不應妄動。”過了幾十年,老人們走的差不多了,人們就開始琢磨,到底為什麼要空著這麼塊地呢?琢磨一陣子,也沒什麼大驚小怪了。經地保出面,將此處賣給了一戶人家。

這戶人家姓王,原是浙江一家洋行的買辦,後來捲了洋人的款子,來天津做生意。

某日王老爺打三道橋過,看中了這處空地,於是置辦下來,要起一座宅院並自家的商鋪。不過施工時候犯了難,空地上的荒草好處置,可那個大石頭堆卻無可奈何。工匠鑿它不開,搬它不動,好似生了根,落了戶。

王老爺有辦法,到底當過洋人的買辦,見過世面,找來了十幾公斤的炸藥,炸他個娘希匹。花錢請來炮臺上的隊官,一通撒藥走線插管的佈置,眾人遠遠地圍著,戰戰兢兢地觀望。轟隆隆一聲震天響,好似晴空打了個霹靂,又是陣煙塵瀰漫,地動土崩。王家的夥計們趕忙潑水清灰,眾人揉揉眼睛,往前一瞧,石頭堆子果然沒了。在原地留下了一處三尺寬二尺深的大坑,坑裡滿是碎石茬子。王老爺大手一揮,不礙事,洋灰活泥把它填上,這位置正好是咱的後院。

閒言少敘,話不多說。沒多久,王家的宅子起來了,前院商鋪,後院住人。

這宅邸修的是闊氣講究,專門請名家畫圖,巧匠營造。做工講究,用料那是更講究。九漿十八灰,過肋劈肋五扒皮。灰是江米灰,泥是桃花泥,牆面絲縫夾壟刷漿,臨清城的停泥磚。一進宅子門,一道寬大的影壁,上面是套漂漂亮亮的硬花活!浮雕的走獸,透雕的花鳥。簡而言之,這宅子就是一個字兒,真他媽的好。

此後王老爺就在三道橋辦起了買賣,過上了日子。這王老爺的為人,也沒什麼好說。無非就是商人本色,逐利重財,如此而已。那低買高賣的事兒自然沒少幹,缺斤少兩也是應有之理。所謂無商不奸,那是謠傳。但十奸九商,也非虛言。此話怎講?皆因王老爺這人還是隻鐵公雞。地方上修修補補的事情,他總是雙手一叉,不聞不問。有那救濟支應,補貼巡河的要務,他也是不管不顧。

你要跟他追究,他也有自己的道理。這是你們天津人的地界,我是客商,不好多攙和。他也不琢磨琢磨,都在這兒安家立業了,還算是哪門子的客商。只是除了奸猾吝嗇,王老爺也無甚大惡大非。偶爾心情暢快,也照顧點周圍的小買賣家。總算還積攢了點人緣,漸漸地也跟四處鄰里街坊熟識。於是乎,就有媒婆往王老爺家說親。

王老爺早年有過結髮之妻,可惜過世已久,留下了一雙兒女和王老爺一個鰥夫。怎奈何王老爺原籍浙江,聽慣了蘇嘉湖上的吳儂軟語,聽不慣天津姑娘的北方口音。那貪圖賞錢的媒婆,往王家跑了不少,不免都是敗興而歸。

畢竟沒那麼趕巧的事兒,正好有單身適齡待字閨中的浙江姑娘跑到天津衛來找婆家。可真是無巧不成書,過不多久,三道橋上的茶水鋪子裡,來了位幫工的俏寡婦。

這婦人姓黃,正是浙江人。遠嫁河北,可惜夫家病故,她生活沒了著落,只能來天津城討生活。茶水鋪的老婆子看這婦人俊俏,貪圖那點做媒的謝禮,就三天兩頭打發她往王家商鋪拋頭露面。自古婆子好是非,就沒有一個閒著的。果不其然,沒幾次王老爺就看上了黃寡婦。那黃寡婦說的是王老爺鄉音,又天生一雙含著水絲的媚眼。小眼睛一翻,王老爺心裡就是一蕩,小身條更是該凸的凸,該翹的翹。特別是那小聲音,帶著浙江鄉音,在充斥天津話的人堆裡聽來就更加悅耳。

自古這貓就沒有不饞魚的。王老爺自然也看上了黃寡婦,總借買賣的當口,搭個話茬,逗個樂子。也沒過多久,這王老爺就幾乎天天在店鋪門口盼,就盼著黃寡婦今天早早過來。那茶水婆子也著實可惡,突然連著好幾天,都沒叫黃寡婦去王家商鋪採辦。王老爺這幾天則上躥下跳,急的嘴裡起了好幾個燎泡。

眼看時機成熟,茶水婆子去王老爺家說媒,果不其然,王老爺喜上眉梢亟不可待。好事遂成。不到半月,王老爺續絃,迎黃寡婦進門,這事兒辦的也是熱熱鬧鬧,四鄰八舍就沒有不來的。黃寡婦拜了公婆,認了兒女,與王老爺喜定良緣。鰥寡孤獨,乾柴烈火,那自不消說。

王老爺過上了佳妻美眷,兒女雙全,家資殷實的小日子。那婦人每日除了在家相夫教子,偶爾也去茶水鋪子拉拉家常。周圍的婦孺有和她相識的,也都打個招呼,聊點閒篇。這婦人有一好,特別喜愛小孩子。據說是在前夫家裡一直沒落下子嗣,有這麼塊心病。所以對街坊四鄰家的孩子,都格外親熱,總會給點糖果糕餅,或者哄著做個遊戲。

小孩子們也都喜愛她親切,總圍著她嬉鬧,討好,平日都叫一聲黃娘娘。天津老城的人自來沒那麼多規矩,女子嫁做人婦,依然以本姓稱呼的多不勝數。所謂娘娘,也不過是老城民間的俗語稱謂,多是小孩用來稱呼別人家比較親近的嬸子、婆姨。街坊的小童稚子叫她聲娘娘,受著也就是了,都是再平常不過的稱呼。和今時今日的小孩子管別人家女眷叫阿姨一樣,沒什麼不同。

這黃娘娘為人和善,待孩童又格外親切,平時誰家有個事兒,也會託她幫忙帶帶孩子。只是平素似乎不常見她厚待王老爺髮妻的兒女,但這種家宅私密,外人也不足道。不外乎也就是那點事兒,自古後孃少有慈愛的,本來懂了事兒的孩子也難跟你齊心,人之常情。有和王老爺相熟的,都稱讚他有福氣,家大業大,嬌妻年少,豔福不淺,都是前世的善報。

沒幾個月,王老爺搬到三道橋安家將近一年。於是乎決定請個客,吃頓安宅宴。廣邀親朋鄰里,自不必說。

到了正日子,親戚朋友們到了王家,奇怪的是前面店鋪早就上板歇業了,家裡也是黑燈瞎火。客人們好奇王老爺這鬧的是什麼古怪,於是紛紛打門叫人,鬧了半個時辰,也沒人開門。有心細的就說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故了?別是一大家子人都鬧了病,倒下了。於是幾個精壯的後生就一起使勁,生生把王家大門撞開了。

一進去大夥就傻了眼,估計列位八九也猜到了,對,王家人死了一地。

那場面要多瘮有多瘮,要多邪乎就有多邪乎。有膽小的和婦人,當時就嚇跑了。老成持重的則跑去報官,好事的幾個人湊過去仔細看王家人的死狀。無一例外,全都是喉嚨處一道血糊糊的大口子。

天津自從庚子國變後,就設立了警察局。不消一會兒,當地該管的警察就趕到了。

由地保協同,帶著幾個熟悉王家的街坊,就在宅子裡探查開。各間堂屋、前進後進、花園廚房倉庫茅廁,到處都有死人。王老爺一家大小連老公婆帶兒女,合共店鋪的查櫃夥計,一家上下十六口,一個都沒饒了。

奇怪的是,找遍了王家的角落,就是找不到王老爺新娶的黃寡婦。那這事兒就甭琢磨了,八九就是她乾的唄。只是她圖啥呢?據說當天就沒人見過這人,街口的孩童們也都說有兩天不見黃娘娘出來陪他們玩了。

要說這事兒到這兒還不算邪性,邪性的剛出來呢。

那警察覺得案子太大,趕緊連夜報告了局長趙秉鈞。趙秉鈞一聽治下居然出了如此聳人聽聞的慘劇,趕忙安排人手詳查。警察們在王家宅子裡翻了個底朝天,到了後院,覺出不對頭來了。

王老爺本人,他的兒女,爹媽,這五個人全都死在後院了。血水從脖子的創口流滿了後院一地面,卻偏偏在一個位置打住了,圍了一個圈。那是一個三尺寬的圈圈,四周浸滿了血水,偏偏就在這裡沒有一滴血滲進去。警察看著發毛,卻又不能不管,誰都能看出來這裡面有古怪啊。

於是發動人手連刨帶鑿,終於鑿穿了上面的一層洋灰,露出了下面的一堆碎石頭茬子。碎石頭茬子底下是不是有什麼呢?想知道就一個輒,搬唄。如是整整搬了半天,才把坑裡的碎石頭搬乾淨了。底下居然是個一人深的洞穴,洞裡整整齊齊,躺了一地的死黃鼠狼。這一群黃鼠狼有大有小,有老有少,早就死成了乾屍,身上大小都帶著傷。有那慘點的,一拎起來能發現,渾身骨頭都是碎的。

警察們茫然無措,刨出來這麼一坑黃鼠狼算什麼事兒啊?於是又填土把死黃鼠狼埋了回去。總之對案情是沒什麼幫助,可該查還是得查。但黃娘娘這人整個就是人間蒸發,不知所蹤。

趙秉鈞那邊又盯著限期結案,把負責此案的專員擠兌的上下左右都難做人。最後只好乾脆把黃娘娘判了個“圖財害命,謀殺親夫,負罪在逃。”隨後簽下海捕文書,告知周邊府縣,通緝捉拿。為了交差,當初給王老爺說媒的茶水婆子則被當做從犯同謀,羈押拿問。到了秋天,將茶水婆子拉到南市遊街後,押往小王莊刑場明正典刑,斬首示眾。

案子就這麼稀裡糊塗的落聽了,反正王家人死絕了,沒人追問,何不樂得個完事大吉。

案子結了,風波卻沒了結。

王家宅子此後就成了凶宅,畢竟十幾口子全死在裡面,誰不害怕啊。而口耳相傳中最熱鬧的,還不是王老爺的凶宅,而是黃娘娘的下落。按照官方的說法,這女子勾結了茶水婆子,謀劃王老爺的錢財,害了他全家。但明白人都覺得蹊蹺,那王老爺死後,據說家裡財物一樣都不少哇。就有流傳這黃娘娘是位江湖義士,專殺為富不仁的土豪劣紳。更有的說黃娘娘是洋人僱傭的殺手,特來追究王老爺卷洋人錢的舊事。

不過這都不是最得人心的說法,流傳最廣的說法。市井老百姓都相信,這黃娘娘其實是隻黃鼠狼變的!當年王老爺買地修宅,炸掉的那個石頭堆子,其實是個黃鼠狼窩!

被碎石砸死的那一窩子黃鼠狼,就是黃娘娘的家人。要不她怎麼喜歡小孩呢?就因為自己的孩子都被砸死了,觸景生情。要不她怎麼不疼王老爺的兒女呢?那可是仇人的孩子,是要討命的。由是乎王家五口都死在了後院裡,血圍著以前的黃鼠狼窩流了一圈,這就是活祭啊。

店鋪的查櫃和大小夥計們也算是連帶著賠了命。那王老爺家財物尚在就不稀奇了,人不會這樣幹,因為這事兒就不是人乾的。黃鼠狼不在乎錢啊。故弄玄虛的閒漢口中,更是加油添醬,說的頭頭是道。什麼警察起開黃鼠狼窩後,裡面也正好是十六隻死黃鼠狼,和王家死的人數一樣。更稀奇的就是,裡面有老黃鼠狼兩隻,公黃鼠狼一隻,其餘都是小黃鼠狼。唯獨就少了一隻不大不小的母黃鼠狼!說的猶如親眼所見,有鼻子有眼。

此後黃娘娘在民間流傳的故事裡,就成了為家人報仇,化為人形殺父索命的母黃鼠狼。有些老頭腦的愚夫愚婦,還要感嘆她貞潔,可算是烈女。不知道是哪個好事無聊的人,居然還在三道橋玉皇廟旁給她立了個小祠堂。頗有些愚昧人家的女子去那裡求愛護孩童的黃娘娘保佑,求個一兒半女。是否靈驗,則是各說各話,不可詳查了。

這間小祠堂因為不敢衝撞了東門外天后娘娘的名諱,所以只叫做黃姑祠。民國後,有尊奉佛法的士紳,不滿其與黃姑庵重名,將之拆毀。

三道橋那邊的老人,對此有抗議的,更有堅稱祠在前庵在後的,但也只能在嘴上嘮叨嘮叨。但據信黃娘娘祠堂沒了,神位還在。有說併入某家道觀的,也有說被哪路神仙收入門牆的。

傳至今日,只剩軼聞。不過在三道橋一帶的人,都會告訴你,空著的土地不能瞎買。空著必然有空著的道理,鬧不好那裡就住著哪一路的精靈仙怪,驚擾了人家,要遭報應了。至今去和三道橋的老人扯閒篇,據說還有拿這道理教訓人的。

只是昌吉變亂,果如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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