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裡那個長壽的老光棍

村裡那個長壽的老光棍

01 全爺爺

不知道有沒有人看過《Hello, 樹先生》,我看時心情非常沉重。因為我知道,電影裡的並不荒誕。

我們村裡有一個老爺爺,我的本家,跟我一樣姓劉,他和樹一樣,孤苦伶仃。另一個讓我想起他的文學作品,是餘華的《活著》。

他的命運,結合了樹的荒誕和福貴的悲慘。

他的大名我不知道,家中長輩讓我叫他“全爺爺”,小名應該是“全”。

他長我四輩,是我的親族,而且血緣很親。我問過家中的長輩,是我太爺爺(曾祖父)的堂弟,跟我曾祖父是同一個爺爺,就是我上數六輩的那個先祖。

這層關係,我是到他過世很久之後才知道的。

他比較憨,說話不清楚,不過智力應該正常。我小時候,他在我們村裡住,沒有自己的房子(或者房子被別人佔了),就住在我家前面,村委會的門口小屋,當門衛。

村裡人經常笑話他,很多家長訓孩子都是說,“不好好學習就找不到老婆,以後跟光棍全一樣”。當時我小,不懂事,時常跟其他孩子一起,對他一個光棍,做很過分的惡作劇。

有一次,發小明明想了一個壞主意,撿了一攤新鮮的牛糞裝在盒子裡,很精緻的酒盒。全爺爺愛喝酒,村裡逢年過節有人給他送幾盒沒喝完的酒,或者大罐子盛的散酒,他都很高興。

明明壞笑說,“我們把酒盒放在門口,他一定以為是別人送的酒,肯定拎回家打開。”

另一個小夥伴說,“肯定不行,重量不一樣,誰都能掂量出來。”

明明笑著對我們說,“放心吧,他憨,肯定不知道,要不我們打賭?”

然後明明把酒盒放在門口,敲了敲門,我們迅速跑開,藏到屋後面。

過了一會,全爺爺出來,看見盒子四處張望了一下,沒發現送的人,就拎著酒盒回屋。

我們幾個在邊上憋住笑,過了一會,全爺爺拎著打開了的酒盒,臉上青筋暴露,一下把酒盒扔了出來,嘴裡含糊的衝著外面吼,“誰他媽不長眼,幹這缺德事?”

我在邊上不敢吱聲,明明站出來,我們拉了一下他,不知道他要幹什麼。只見他走出來,說是我們乾的,來追啊。

全爺爺拖著腿往這邊走,明明大喊“快跑啊,要不就被光棍逮到屋裡去了。”

我們四散而逃,他年紀大,追不上我們,只咒罵我們“死孩子”。

02 老光棍

全爺爺打了一輩子光棍,偏偏他壽命又很長。對一個光棍來說,壽命長並不是好事,所以,他最終成為我們那十里八鄉最有名的光棍漢。

這是我們對他最主要的印象,也是笑話他最主要的素材。

有一年村西頭有戶人家做買賣發了財,很張狂,逮住人就炫耀,他最出名的話是“在咱們村,別人有的我要有,別人沒有的我還要有。”

我爸聽了生了一肚子氣,因為前兩年活不好乾,本來我家光景還不做,在村裡數一數二,突然被暴發戶比下去了,心裡不服。

我爸跟別人搭話,揶揄那個人說“真不知天高地厚,還別人有的你有,別人沒有的你還要有?”然後我爸露出嘲諷聲,“全爺六十多年的童子身,你有嗎?”

那時候我不知道什麼是“童子身”,就問了一句。我爸笑了,說“光棍啊,全爺這打了一輩子光棍。”

我小時候記事早,印象裡,記得他跟妹妹一起住。他的妹妹,腿有殘疾,是個傻子。

我忘了這個老姑奶奶叫什麼名字,她常年癱在床上,一隻眼半閉著,臉上全是皺紋。全爺爺做飯洗衣,負責妹妹的吃喝拉撒,這個妹妹脾氣大,經常往外扔東西,全爺爺每次都默默撿回來。

老姑奶奶有個閨女,叫玲,腦子也不靈光。玲是老姑奶奶跟誰的孩子,村裡一直說不清楚。

玲應該也是我的姑奶奶,但我叫不出口。小時候家裡忙,父母沒時間看護我哥倆,玲就過來,幫我媽看孩子。

她也不知道怎麼看,就在邊上站著,誰走遠,就把誰抱回來。就這樣,一直看到我哥10歲,我5歲。那一年,全爺爺他妹死了,說是被水嗆死的。過了幾個月,玲嫁給隔壁村一個男光棍,一個很老實的人。

去年回家,玲回我們村探親。她生了兩個閨女,都在外面打工,平常家裡就她一個。她穿著很破的衣服,帶著大包小包的東西來我家,進門就問“俺小睿和小印(我們哥倆小名)呢?”我們出來迎接,她一把抱住我哥,不放手,說可想我們了。

打開大包小包的東西,是一堆劣質糖果、薯片等,她抓出一大把,塞到我們哥倆手裡,我拿出一塊糖嚥到嘴裡,記起當年步履蹣跚的我走遠被她抱回來的場景,眼睛有點溼潤。

我的女朋友脾氣很大很任性,壞起來誰都受不了,動不動就摔東西,好起來又對人好的不得了,讓我恨讓我愛,折騰的心力憔悴。

一次吵架後,我很委屈的跑到外面生悶氣,思緒亂飛,突然想到全爺爺。他一輩子光棍,年輕時怎麼過來的?有沒有喜歡的女孩子?嘗沒嘗過愛情的甜蜜和苦澀?

我又想笑又想哭。

03 養牛漢

全爺爺沒有經濟來源,他的地包給了一個堂弟,每年給他點錢,其他全靠村裡這個送那個給的,維持基本生活。

他妹死後,侄女玲也嫁人了,他就一個人,在村委會的門口住著,又是十幾年。

我家當時養了一頭黃牛,個很大,幹活很賣力。養牛比養豬繁瑣,白天需要把牛牽到門外,讓它打盹吃草運動;晚上再牽回來,上草料,吃飽喝足。

我父母很忙,經常忘記照看牛,本來把這個活交給我,但我上學了,作業多,又比較懶,跟父母發了幾通脾氣後,看牛這個活就給了全爺爺。

每天一早開門,全爺爺就默默來到我家,給牛喂草料,然後牽出去,繩子拴好,中午牽回來,喂一頓,再牽出去,晚上牽回來,把草料添足。

這就把我解放了,再也不用為了喂牛的事跟爸媽吵架,我非常高興。

全爺爺做這事很負責,一天三頓,每頓都不耽誤,牛喂的很健壯。然後我父母就很高興,中午做了飯,經常讓我到村委會門口,給全爺爺送一碗。那段時間,我一度以為我家五口人,外加一頭牛。

那頭老黃牛在我家待了快十年,後來父母出去打工,把牛賣了,全爺爺就“失業”了。

有一年的寒假,我求學回家,全爺爺摔斷了腿。大家都說不行了,我爸說你去看看吧,估計撐不過今年冬天。

我來到他那個屋。村委會的門口,離我家不超過10米,可我從來沒仔細觀察過,每次送飯都是全爺爺出門,接了飯就回。

屋裡點著暗淡的白熾燈,一張床,一個桌子,一個椅子,一個茶壺,幾個茶杯,骯髒的被子隨意攤在床上,全爺爺躺在被子裡,呼吸濃重。

我在邊上不敢說話,全爺爺動了動,估計碰到了傷口,喊疼,睜眼看到我,就開始絮絮叨叨說話,沒什麼條理。

我聽到他說自己把日本鬼子趕出我們村,又說跟什麼地主打仗,我在心裡默默算了算他的年紀,日本人侵略我們這時,他也就7、8歲。不過他說這些話很清楚,比平常清楚多了。

回家說起全爺爺,我當時剛上大學,還有著少年人的天真的善良,很生氣的問“為什麼不能養全爺爺?他一個人吃不了多少飯,還給我們看過牛呢?”

我媽勸我,“輪不著咱們來養吶,你剛爺爺,他堂弟,剛爺爺還有兒子,按理是他們養,地也是他們種著,他們不養咱們動什麼?”

“不是這樣吧?”我還在懷疑。

“要咱們養了,剛爺爺那一家怎麼在村裡做人,你全爺爺死後,剛爺爺他兒子是摔老盆子的(在我們那,一般是兒子甩老子的老盆子,沒有兒子,就找關係最近的後輩),還有其他人跟他輩分更近,關係更親的,他們都沒說話,輪不上咱們。”

我心裡很憋屈,但我在上學,沒錢,其實我也是偽善,真讓我自己自己弄,我躲都來不及,只不過是一個人使小性子罷了。

全爺爺這麼一個人,最多就是村裡的談資,死去活著,生病健康,沒人真正關心。後來村委會商量了下,不能讓老頭死在村委會,就拿出一筆錢送到醫院。

全爺爺命很硬,活了下來;村裡想以後沒人照顧他,就合計送到鎮上的養老院,每個月200塊,大家都湊了湊錢。

04 死無聲

全爺爺死在搬到養老院三年後,應該是78歲。

搬到養老院後,村裡基本就把他遺忘了,只有我爺爺幾個,算是他的侄子,過年給他送瓶酒,買點蛋糕。

養老院條件差,他又沒有人送錢打點,想必生活的不如在村委會門口。

那個冬天很冷,全爺爺死在一個晚上,第二天發現時人已經凍僵,然後村裡安排人拉回來,火化,埋了,沒有守靈,沒有葬禮。

這麼一個人,沒有結婚,沒有後代。

而且自打他死後,再也沒人說起過,我們村曾有一個年齡非常大的老光棍。

雖然活著的時候,十里八鄉他都出名。

村裡那個長壽的老光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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