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湖:挂面面坊的回忆

烂泥冲曾经有个面坊,是生产队的,专门生产手工制作的挂面。时至今日,我偶尔也会想到,在那样的年代,怎么会允许卖挂面盈利呢?那时我刚刚从银川回到村里,还没有上小学,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最有兴趣的就是挂面的制作,在面坊里一呆就是半天。


巢湖:挂面面坊的回忆



印象中我的伯父家凤,堂叔家长,堂兄道义,都是挂面的好手。

挂面不仅需要好身体更需要技巧。头一天的上午就要“揣面”,一个澡盆大小的陶制的大面盆子里装满了面粉,加水和好后,盖上一块布放置一旁不动,这是饧面。到下午时,满满一盆饧好的面,倒在一扇比单人床还要大的案板上,用力揣打,使面团劲道。这是非常耗费体力的,冬天也会累得满头大汗。然后将面团搓成长条,一圈一圈一层一层盘绕在面盆里,再一次饧面。傍晚时分,面终于饧好了。将面条密密地缠绕在两根相隔十公分左右的面筷上,面筷约五十公分长,一端固定,缠面时要边缠边搓,面条搓得比小拇指还要细。缠好的面筷密密地架在土坯砌成的约五十公分高的面箱里,经过地心引力一整夜的作用,原本相隔十公分的两根面筷,已经自然相距二三十公分了。早晨,太阳升起,要把初步成型的挂面从面箱里取出,挂到室外的面架子上。面架是木制 ,有点类似于单杠或晾衣架,上下两端是钻满小孔的长方形的木头,小孔是用来固定面筷的。面架有点高,成年男子需要踮着脚才能将面筷插到面架顶部的小孔里。面筷插好好,挂面师傅每五根面筷一组,双手按住下垂的面筷两端同时使力一点一点往下抻,面越抻越长,直至接近面架下端的小孔,固定好,才算“挂”好了面。剩下的就是晒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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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和面开始到挂面晒好,至少需要两整天的时间,还得看天气是否晴朗。每天这样机械地劳作其实也很无聊,所以大人们也不排斥一个小孩在旁边逗趣。我那时心直口快,一口普通话,被他们笑话为“小老侉”。大人们引着我说话,他们最喜欢学我的侉腔和我“撇汤”(烂泥冲人把模仿别人的腔调称撇汤)。我也故意说些他们爱听的童言童语,常常逗得他们开怀大笑,竟不知谁在逗谁了。大人们总是低看了小孩子的智商,以为他们什么也不懂,可我清楚地记得我能理解他们所说的话的表面意思,和他们内心的真是想法。

我不知道生产队的面坊是怎样盈利的,也没看到有谁专门到集市卖过挂面。但我知道可以用小麦到面坊里换挂面,一斤小麦可以换六两或七两挂面我不太清楚,四周村庄的人都来烂泥冲换挂面。印象深刻的是我的华玲表姐挑了一担小麦来换挂面,要求一斤麦子换一斤面,我是从村里人的议论里听说了这件事,并没有亲耳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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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玲表姐我是认识的,她是我姑祖母的孙女。我的姑祖母我从未见过,在我出生之前,她已经过世了,但她应该是个非常了不起的女性。听说她守寡养大了两个儿子,还培养了他们上了大学。最艰难的时候在野外捡人家丢弃的干菜叶子,用麻袋装去给儿子吃。多少次撑不下去,跑回娘家痛哭。我祖母说过,我二伯父活着的时候,曾咬牙买过一双皮鞋,第一次穿上脚,去合肥看读医科大学的表弟,发现表弟脚上的鞋子已经破得不像样子,当即脱下自己的皮鞋给了他。

我想我的姑祖母即便半世苦难,也应该含笑于九泉,她的两个儿子就是后来巢湖地区鼎鼎大名的陈氏二兄弟陈三乐和陈三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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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二表叔陈三立是骨科名医,因发明中西医结合非手术治疗关节炎的“电疗包”而被央视新闻联播报道过。烂泥冲人深以为荣,我的堂伯堂叔们谈起这个了不起的他们共同的老表,个个脸上都会换发光彩。三立表叔曾援藏数年,后来做了四康医院的院长。他是个非常和蔼可亲的人,我上大学时路过巢湖,曾在他家里吃过几次饭。他吃饭的时候,也在看电视新闻,尤其关注科研动态方面的报道。用今天的网络语言来形容,三立表叔应该是“科技达人”“科研大神”。

我的大表叔陈三乐我从未见过,从我母亲及村里叔伯们的议论中,他应该也是大神一级人物,是人文方面的。我的母亲记性好口才更好,说起话来抑扬顿挫又铿锵有力,听她转述听来的故事,如果有惊堂木,就和说书的差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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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大表叔陈三乐,我的脑海里仅有一些与他的家人有关的支离破碎的片段。

他的长子,我们的新生表哥是个个头不高的白净的青年,那时他常到烂泥冲来,全村大半的人家都是他的亲戚。我的姑祖母有亲兄弟四个,每个兄弟都有三个儿子,每个人儿子又生出子女若干。对于新生表哥,在烂泥冲迎面碰上的人,不是舅爷舅奶,就是表叔表婶,或是和我一辈的表哥表弟表姐表妹。新生表哥每次来烂泥冲,大多住在我家屋子前面的三爹爹家,他好像是个赤脚医生,我曾在昏暗的油灯下亲眼见他将一小团燃烧的棉球扔到一个褐色的药瓶子里,快速地将药瓶反扣在崴了脚的人的脚踝处,给人拔罐,拔出了黑乎乎的淤血。还有就是他总是在昏暗的油灯下写着似乎永远也写不完的材料。后来我才知道他写的是给他父亲我的大表叔陈三乐申诉的材料,而他写的材料装在一个大的牛皮纸信封里,要通过我父亲的手投进北京的信箱里。年年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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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三乐表叔那时被关,听说差一点点没了。三乐表叔是做什么的,我不知道。大家讳莫如深,我母亲也不知道,但她听人说起陈三乐,是“巢湖一支笔”。如此看来似乎是写作班子里的骨干。

有一天,我看到我的三爹爹在拼命地捉鸡,一只又一只,我祖母问他有什么事,他也不肯说。烂泥冲人送礼最高规格是几只老母鸡或是童子鸡。后来几乎家家户户都在捉鸡,唯独我家没有动静。那时我母亲随父亲在银川暂住,家里只有祖母和我……后来才知道轰动烂泥冲的大事,是大家的亲戚我的三乐表叔因为粉碎了“四人帮”,受到万里的亲自过问,终于无罪释放,等着他的将是不可估量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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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送完鸡回来的人们议论,三乐表叔头发全白了,牙齿脱落,有一个小拇指也残疾了,一只耳朵也近乎失聪,可见受的罪“齐腰深”。…只可惜我那时自诩聪明伶俐,其实不过懵懂顽童,并不懂这里面的关窍。

三乐表叔后被委以何重任,村里人也说不清楚。我母亲又一次和别人炫耀听来的消息:“人民来信他复查!”我知道她是向人家在炫耀我们家的这门阔亲戚。如果她听来消息属实的话,那么三乐表叔出狱后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位高权重,大概在信访办之类的机关,负责平反冤狱之类的事情。……再后来听我母亲说,三乐表叔已经做了大律师,烂泥冲人深以有这门亲戚为荣。听说他在法庭上为某个厂长辩护时言辞犀利,观众掌声雷动,电视台做了专门报道。烂泥冲人谈起他的传说总是津津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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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玲表姐是三乐表叔的长女,一斤小麦换一斤挂面也许只是她随口的玩笑话,可是我的那些在面坊上工的堂叔堂兄们和我那做生产队队长的四爹爹一定考虑了良久,结果不得而知。……烂泥冲的面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拆了。我堂兄道宏在原有的旧址先是盖了三间瓦房,后又翻建成两层小楼,也已经很多年了。

后记:写完此文,我百度陈三乐,找到一篇写于2013年的文章,题为《“民间包公”陈三乐》。文中介绍,陈三乐中学时期就怀抱惩治贪官污吏的理想,1949年考入南京中央政治大学法律系。新中国建立后他以为不再需要法律人才,向往做人民记者,进入军政大学文艺新闻专修班学习。后因《空谈与实干》一文涉嫌与“三家村”有关联。……后来成立“三乐律师事务所”,改行做律师。他的事务所墙上写着:“贪赃枉法的大案找着办,权势作梗的难案顶着办,平民百姓的冤案免费办。”


最忆是巢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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