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版《越獄》:英達父親英若誠獄中生活

組織犯人偷胡蘿蔔和土豆不僅是在犯人中得人心而已,我還得爭取監獄管理人員的信任。每次監獄長把我們集合在院子裡總有原因,通常是需要會這樣那樣手藝的人。他會把我們集合起來:“你們當中誰會幹水泥活?”

無論他需要什麼樣的手藝人,我總是第一個舉手。我之所以舉手是因為我能因此離開牢房多得到一點自由。

這次他正好要找人幹水泥活,也沒有具體講什麼,我當然自願提供服務。

“散會到我辦公室來。”他給我下令。

其他人都回了牢房,我被帶到他的辦公室。

現實版《越獄》:英達父親英若誠獄中生活

一進辦公室他就說:“我們上級決定不能讓這地方老這麼不像話。應該把監獄正門整修一下,要讓這監獄看起來就像是改造思想的學校。我們需要一個標誌。我在大城市裡看到過,用水泥鑄成字,固定到牆上,但不能讓牆倒了。”他接著說:“你需要些什麼材料?需要什麼,說話。”

我答道:“我需要水泥,還需要鹽。”(他們在食物中放的鹽很少,以防我們腳腫,所以鹽是珍貴物品。)

“鹽,還有油漆。我們得給字塗上油漆,那樣就好看,還需要些油灰。”

我把所需的材料都列出來給他,他聽得很專心。

“我還需要新鮮的豬血。”

“幹嗎用?”他問。

“摻進油漆裡,那樣油漆塗到水泥上就不會掉下來。”我答道。

“有必要嗎?”

“有,那是傳統做法,是專業油漆匠們傳下來的。”

這還真不全是瞎話。

“還有就是一個小火爐,用來加溫。和水泥的時候溫度太低水泥就容易開裂。摻進一些溫水就能防止水泥開裂。”那是一九七○年一二月份,當時天氣很冷。

“這些都容易辦到。”他說。

“還有,還需要一些磚頭。油漆裡還得加進一些磚灰,用磚頭摩擦掉下來的灰。用這幾樣材料調製的油漆黏度就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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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問我哪裡可以買到磚灰。我說:“買是買不著,不過你這兒有許多人手可以自己做,不是什麼重活兒,兩個女號就能對付。”

“好吧。”他做了記錄。“還有什麼?”

我說了最後一個要求:“紙,大張的紙,鉛筆、橡皮、尺子。先得把字寫出來。”

他滿足了我所有的要求。

我得承認,有兩位女性在場幹起活兒來就是不一樣。我們都很久沒看到異性了。監獄長不放心男犯人,女犯人就好得多。我知道如果我強調磨磚灰的工作女的都能對付,他就會讓女犯人來幫我。

我們就這麼開始了。我把鉛筆斷成兩截,兩頭都削尖。每支鉛筆就有四個筆頭,我自己藏了三支,在監獄裡鉛筆是很有用的。相比我自己製作墨水的過程,這真是太方便了。

那兩位來幫我的姑娘都樂,問我:“是真的嗎?你真的需要……?”

我說:“當然是真的。”

她們就開始磨磚。

爐子生了火,燒著水。有了熱水,那簡直就是帝王般的生活了。

接著水泥來了。最後是豬血。豬血上出了點問題。豬血得在清早從屠夫那裡直接運來。

第一次拿來後,我說:“對不起,這不夠新鮮,豬血已經結塊了。我需要最新鮮的。”我把這些豬血留下了,加了鹽煮了湯,和那兩位女犯一起分享,味道很好。

我是從另一位犯人那裡學到製作水泥的技術。他是位專業的泥瓦匠。他懼怕當官的,所以不敢自願報名。

“請你把所有的訣竅都教給我。”我向他討教,他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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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要求我做八個字:“現成的。林副主席的指示:‘團結、緊張、嚴肅、活潑’。”

“是,是。”我們便開始寫這幾個字。

這差不多花了一個星期,因為我在那裡拖時間。

有一天監獄長來了,“怎麼樣了,做完沒有?”

“做完了。”我答道,“不過我有個問題,可以問嗎?”

“問吧。”

“林副主席的話是沒問題。團結、緊張、嚴肅,這些對犯人都合適,問題是最後這個‘活潑’——讓犯人活潑合適嗎?”言下之意是犯人有可能會不安分、鬧事。

“我的責任。”他說,“你有什麼建議?”

“應該是我們通常在報紙上看到的口號。八個字,讓我想想……‘加強無產階級專政’怎麼樣?”

他十分高興:“好,好,好,就換成這個。”

“那又得多花些工夫。”我告訴他。

“那沒問題。”他答道。

我就把原先給我的紙留著,另外又要了些紙。我開始做新的標語。泥瓦匠難友告訴我,先做整面牆的架子,然後注入水泥,最上面一層是特製的水泥,然後按平,粘到牆上。然後再把寫上字的紙貼到上面。不用糨糊,因為水泥還是溼的,紙自然就粘在上面。接著就是把這些字刻出來。

幹完以後,我告訴監獄長:“還得等幾天才能幹。”我又多了幾天享受的時間。

最後輪到派人清早跑著去屠夫那裡取新鮮的豬血。豬血拿來後,我就把血放進水裡加了鹽,在爐子上加熱。然後我就把這幾個字漆成鮮紅色,革命的顏色。

那個任務就完成了。我還得到了表揚。能出來幾天,那兩位女犯人也高興,因為整天在牢裡坐著極為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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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我們又被集合在院子裡,監獄長問:“你們當中誰會做醃青椒?這地方盛產青椒。上級領導要求我們改善你們的飲食,我知道光啃窩頭很單調,我們自己做些醃青椒怎麼樣?我這裡有個大桶……”

當然又是我舉手。

他很驚訝:“這你也會?”

“我會。”我答道。

“你在哪兒學的?”他問。

“我們犯人當中有位曾是一家著名醬菜園子的學徒。”我答。

“那就讓你們試試,”他說,“你需要些什麼?”

我又列了一張清單:“青椒,大量的鹽,帶針的竹筷子,每根筷子要四根針。”

“你要針幹嗎?”他問。

這個問題提得好。我要針是因為針在監獄裡又是一樣珍貴的東西。大家的衣服都很破爛,我們每兩個星期才能用一次針線,每次用都催著歸還。我將成為監獄裡的有針階級。

“你為什麼需要針?”他又問了一遍。

“鹽光留在表皮上進不了青椒,就沒味兒。所以要用四根針綁在筷子上。每人拿一根筷子扎青椒。”

“為什麼要四根?”

“我是這麼學的。少於四根效率低,浪費勞動力。多於四根也沒必要,四根正好。”

“那好吧。”他的口氣軟了下來。

我又接受了這個任務。醃青椒做得不錯,確實改善了我們的飲食。我真認識一位曾在醬園裡幹過的犯人。我在監獄時幾乎是絞盡腦汁瞭解周圍犯人的特殊才能和智慧。

有位從香港來的工程師,我從他那裡學到了最專業的知識:怎樣用當地的溪流發電。內容包括怎樣發電,怎麼儲存所發的電,怎樣在沒有現代設備的情況下建造浴室。我相信這些內容在將來會特別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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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些犯人人數不少,我在裡面找到了有各種才能、特長和天分的人。在通常情況下,他們沒機會在別人面前露自己這一手。我通過觀察估計誰有一手,我就試著與他交朋友。我就這麼從他們那兒學到了各種技能。這些技能使我能在監獄裡自告奮勇完成各種任務,還有助於我將來出獄後建立自己的生活。

我從一位犯人那裡學會怎麼制醬,從另一位那裡學會了怎麼種葡萄。另一件有趣的事情是怎樣孵小雞。我在筆記本里做了如下記錄:

孵小雞不能超過二十個蛋,十二個最合適。用這個方法孵出來的小雞隻有一兩個是雄的,節約了時間和精力。辨認小雞的性別有三種方法。小雞在地上走的時候,雌的走直線,雄的卻左右搖擺不時改變行走方向。第二種方法是提起小雞的兩條腿,小雞的頭垂著便是雌的,要是小雞的頭朝前或朝後仰,便是雄的。第三種方法是以手捉雞,向後退縮者為雌,向前掙扎者為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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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提到還有別一種方法是蛋殼開裂、小雞要出來的時候,先出來的多半是雌的。不知道他是從哪裡得到這些知識的。我到現在對他辨認公母的方法仍感到神奇。

還有一位姓田的老中醫。當時這位田大夫七十出頭。他是從北京北部山區來的,他們從一座小山上淘金。先把山的岩石炸開,從炸開的岩石塊中用鐵夾子把任何閃亮的東西夾出來。金不容易氧化,總能從岩石裡被辨認出來。然後再把這些閃亮的材料收集起來,放到小溪裡,讓金子沉澱下去。因為金子要比普通的岩石重。通過這種方法他們能得到一些金子。我第一次聽到這種淘金方法。

在醫術方面,這位老中醫教我的內容有合法的也有違法的。合法的是怎樣製作鴉片。在他們那塊兒這是合法的,他說。作為一個醫生,他不能沒有鴉片,他用鴉片來治咳嗽、哮喘這類疾病。

他跟我交上朋友後,有一天他說:“我教你怎麼製作假的鴉片。”

當然,這是違法的,跟印假票子差不多。他告訴我怎樣用某些植物來製作:放到鍋裡,加熱到植物變成黑色,質地黏稠,還告訴我怎樣在鴉片上做假的商標。

直到某一天,他也不得不承認:“不知道現如今外面是個什麼樣子?我在這兒被關了五年了。我不知道現在是什麼行市,也許賣假的不安全了,小心為妙。”我就假鴉片所做的筆記十分含糊,因為我覺得照實寫下來太危險。我所做的記錄即使被人看到,他們也不會知道那是製作假鴉片的方法。

“你為什麼被捕?”這問題我對每個人都問,我也問了這位醫生。

“那是我自己糊塗。”他說。在“四清”的時候,大家都要對自己的過去作交代。他交代說在日本人佔領時期,他被日本人抓去,被逼著為一位日本軍官治過瘧疾。他交代完以為沒事兒了,沒想到幾天後被抓了起來,罪過是他給日本軍官開藥治病就算當過漢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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