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榆樹

最后的榆树

◎子聿

我外婆家的院子裡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不是,是榆樹。

聽說棗樹是我曾外公親手栽下的。棗樹紮根的時候,外公還是個少年。後來,這棵棗樹見證了這個院子裡發生的所有大事。

外婆進門那一年,棗樹開始結果,因此外婆常說她嫁過來多少年,就吃了多少年的棗子。棗樹比舅舅大十二歲,所以舅舅常說他跟棗樹是一個屬相。外公則總在棗樹下思念他的父親。他說栽棗樹的那一年他十八歲,他的父親三十八歲,等到他三十八歲的時候,他的父親就不在了。我最初的計算能力便是在棗樹的身上獲得的。

棗樹是家裡的一員了,且輩分不低,每個人都記得它的歲數。但沒有人知道榆樹多大。我問最年長的外公,外公說他記不清了。我又去問腦瓜靈光的舅舅,舅舅不搭理我,或者說,他不屑搭理這個毫無意義的問題。還是我媽耐心,可是她一會兒說跟她相仿,一會兒說跟舅舅相仿,一會兒又說跟棗樹相仿,這也差得太遠了。是啊,誰會記得一顆被大風吹來的種子是在哪 一年生根發芽、哪一年開枝散葉的呢?

一家人的眼光還是掛在棗樹上。入冬時,外公會拿出一卷棉布,精心地把棗樹的樹幹纏裹上,像媽媽給我穿上棉衣一樣。開了春,大家細數著棗樹哪一天冒了芽,哪一天開了花。最怕春風把榆錢吹得滿天飛的日子,那樣的話,棗花定要落下不少。北方的夏天並不長。好在它不長,不然等棗子變紅要等得太辛苦。秋天終於來了。舅舅可以大顯身手爬到樹上去摘棗,我則發揮眼力,把掉下來滾到牆根、石縫裡的棗子蒐羅乾淨。外婆挎上一筐棗,去孃家串親戚去了。又入冬了,棗樹又穿上了棉衣。

我們只有在並不長的夏天才偶爾提起榆樹,是因為榆樹上的毛毛蟲。其實棗樹上也有毛毛蟲,這些年來,但凡去樹上摘過棗子的人,誰沒吃過它的苦頭呢?但是卻不及榆樹上的毛毛蟲多。樹幹上、樹枝上、樹葉上,它們到處蠕動著爬行,看得人頭皮發麻,我們都躲得遠遠的。遇不到攻擊,它們更加囂張了,大剌剌從樹上爬下來,佔領窗欞、門檻、房簷、石凳……

直到有一次,那時舅舅已經有了孩子,一隻不知好歹的毛毛蟲居然爬到了才幾個月大的小表妹的身上。舅舅的眼睛好似窗外七月份的太陽一般灼熱,拿起斧子和刀鋸直奔榆樹而去。榆樹轟然倒地,舅舅又點了一把火,樹幹、樹枝、樹葉,以及那些萬惡的毛毛蟲都化成了灰燼。院子裡瀰漫著濃煙,嗆得我直咳嗽。

我在濃煙裡聽到了外公外婆的談話。外婆說,也幾十年了,就這麼砍了。外公說,砍了就砍了吧,沒什麼用,還到處爬蟲子。外婆說,怎麼沒用,三年困難時期的時候,不是吃榆錢餑餑熬過來的嗎?濃煙把外婆也嗆咳嗽了,還嗆出了眼淚。

許是太戀著這個院子了,被攔腰截斷的榆樹竟然沒死。第二年春天,在樹皮粗糙的皺紋裡,在年輪乾裂開的縫隙裡,它又冒出了嫩綠色的葉子。我們家人怕它一發而不可收拾,總是它那邊冒出來,我們這邊就剪下去。如此若干年,它不生,也不死。

可是棗樹卻死了,因為一紙拆遷的通知。不但棗樹死了,連同那些窗欞、門檻、房簷、石凳都死了。推土機開進去是在一個秋日裡,一棟棟房子倒下去,灰塵四起,像那年舅舅燒榆樹時一樣,嗆得人直咳嗽。

兩年過去了,這裡沒有施工。住戶們早都搬進了新樓房,沒有人懷念這片故地。有一次我偶然從那兒路過,看了一眼。房屋的屍體和磚瓦的殘骸蔓延成一片荒蕪,在無垠的廢墟里,只有一棵樹是活的,綠油油地站在那兒,一副什麼都沒發生過的樣子。

我好奇地翻越過廢墟走近那棵樹。它是棵榆樹,它的樣子很怪,它曾被人攔腰截斷過,它現在的枝杈都是從樹皮粗糙的皺紋裡和年輪乾裂的縫隙里長出來的。

它還活著,棗樹死了,它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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