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飄起來

大雪飄起來

大雪三天,山裡山外,都是厚厚的積雪。村子裡的房舍,樹木們白白晃晃,真乃一方好風景。雪一歇,刀子風割過來,天更冷了。狗凍得吃不住勁兒,趴在狗窩裡暖和著。村裡的人更是少走動,全在家裡的大炕上貓冬。山裡有的是染,把大炕燒得燙屁股,好不享受。但蘇生金家的大炕是涼的。蘇生金有腰疼病,睡不得涼炕,一睡涼炕就腰疼。昨夜他睡了涼炕,早晨扒開眼,渾身的肉疼得狗咬。他邊穿棉褲邊罵婆姨:“你他媽用柴捅褲襠鬧癢癢了嗎?昨後半夜炕涼了?”

班蘭不吃罵,橫蘇生金一眼,說:“你當我願睡涼炕?家裡沒柴了,用你的狗腿燒炕啊!甭說燒炕了,你今兒不上山砍柴,連做飯的柴也沒了,你看著辦吧。”

蘇金生瞪班蘭一眼,又罵:“瞎球說,院子裡要是有柴,看我不熟你的皮子。”

“院子裡要有一根柴我喊你爹。”班蘭嘟噥著。

蘇生金穿好棉褲來到院子裡。他家院子的南牆根下,每年冬天都有一個過冬的大柴垛,那全是他秋天歇閒的時候從山裡砍來的。他衝南牆根眨巴著眼,那大柴垛不見了,南牆根很空,沒一根柴戳他的眼窩子。

“媽的,這柴燒得這麼快。”他罵著回屋,摘下牆上的繩子,軟場塌搭在肩上,手裡提了砍刀,出了門子。剛出門,班蘭喊住了他。

“哎,帶上。”班蘭往他懷裡塞幾個饃,硬硬的硌肉。

蘇生金往村外走,他的腳踩得積雪咯哧咯哧響。走著走著,他停住了。他看見了蘇福祥家的紅漆大鐵門。那紅漆大鐵門本就鮮豔,被雪光曬,更是紅得吃眼。

蘇生金心裡咯唯了一下。

他害怕那紅漆大鐵門,很長時間了,他都是躲著那大門走。他伯蘇福祥堵住他要賬。他欠蘇福祥八千塊錢磚錢。去年開春,他婆姨班蘭整天跟他叨叨,說誰誰家住上了磚房,咱家還是土壞房,我回孃家都沒臉見人,非要他籌錢蓋磚房不可。他說咱的家庭薄,等日子好了再說吧。他不蓋磚房,班蘭就不讓他睡,他翻到班蘭的身上,班蘭就把他扒拉下來。十天半月不讓睡還能忍過去,時間長了,他餓女人餓得猴跳,就央求班蘭,你讓我睡一次吧,不然我餓死了。班蘭說,你蓋磚房我就讓你睡,要不然,你一輩子都別碰我的身子。蘇生金沒奈何,就去求蘇福祥借錢。蘇福祥開了一家豆腐坊,靠拐豆腐發了財。蘇福祥和一個女幫工好上後,他婆姨氣得喝了滷水,死了,女幫工見出了人命,害怕,跑了。蘇福祥和蘇生金是遠房表兄弟,身上流著同一個祖宗的血。水幫水,親幫親,猴子幫猩猩,蘇福祥就把錢借給了蘇生金。蘇生金的磚房住上快一年了,那八千塊還欠著。蘇福祥找他要過幾次,說在後山找了個婆姨。準備結婚要錢用。蘇生金手頭沒錢,只好躲賬。

蘇生金膽怯地看了一眼蘇福祥家的紅漆大鐵門,那大門緊閉著。門前厚厚的積雪上,沒有蘇福祥出出進進留下的腳印,他才知道蘇福祥在下雪那天就沒回來。他聽都居說,蘇福祥挑著豆腐擔子到後山給他沒過門的婆姨送豆腐去了。蘇福祥不在,蘇生金就不害怕了,他很大方地從蘇福祥家的門口走了過去。

路上盡是雪,村外一片白茫茫。今天又是一個陰天,不定哪會兒,大雪又要飄起來。蘇生金想,我要趕緊去,趕緊回,不要讓大雪困在山裡。山裡靜死。沒有鳥鳴山,沒有狐鳴嶺,沒有狼越溝壑,安靜得蘇生金心裡發慌,人就是受不住太安靜的一種東西。

山裡盡是柴,有榆樹有野杏樹,一片一片,望不過眼來。蘇生金砍柴的時候,柴上的積雪紛紛落下來,蘇生金的頭上,身上落了很多雪沫子,一會兒,就像白頭翁了。

有幾隻鳥鴉被蘇生金驚起,它們聒噪著,哇哇如哭。

山柴一片片倒下,像些僵硬的屍體。蘇生金砍出通身的汗水,山風一吹,渾身冷得打顫。砍了半天,他覺得砍得差不多了,夠一捆了,這才歇手。他用腳把橫七豎八的山柴踢攏,捆結實,然後坐在那捆柴上,從懷裡掏出硬饃來啃。烏鴉們餓瘋了,在他的頭頂聒噪著盤旋著,啄他手裡的饃。蘇生金快手一抓,從鳥鴉身上抓下一根鳥鴉毛,用嘴一次,烏鴉毛飄飄直上。但鳥鴉毛終是上不了天的東西,俄而就平靜在雪地上了。

吃著饃歇一會兒,蘇生金感到身上的勁兒上來了,這才勾腰揹著山柴往山下趕。因為身上吃重,留在雪地上的腳印也深了,快走到鷹翅澗時,忽聽有動靜,他的心裡咯噔起來。他想碰上狼,那麻煩就來了。

“救命啊……”

喊聲是從鷹翅澗傳來的。

“要人命了。”蘇生金加快了腳步,積雪在腳下響得熱烈起來。

鷹翅澗是索命的地方。鷹翅澗很深,立陡立陡的絕壁,掉下去,任你本領通天,如果沒人相助,也別想生還。過去掉下去過不少人,把命扔掉的人也有。村裡的大人孩子,都對鷹翅澗退避三舍,

“救命啊,救命……”澗底的喊聲嘶啞,微弱。

蘇生金放下柴捆,解開繩子,剛跑到澗壁跟前,他發現了雪地上傾歪的豆腐擔子。他想,肯定是蘇福祥掉在澗底裡了。

是的,他想對了,洞底下就是蘇福祥。他是下雪的前一天給沒過門的婆姨送豆腐去了,那女人愛吃豆腐,說豆腐好吃營養人,蘇福祥說我開了豆腐坊,有的是豆腐,就怕你吃膩歪了。為了討好那女人,蘇福祥隔三差五給她送豆腐,沒想到這次送出事來了。下雪那天,他送下豆腐就要回,女人說,人不留人天留人,大雪天的,路又滑,你就在我這住一宿吧。他就住下了。第二天大雪還沒歌,女人要他再住下去,他就住到雪停了這才往回走。他一路走一路想著和女人的溫存,越想味道越足,一不小心,一頭栽到鷹翅澗時,那溫存勁兒才雲消霧散,繼而唬出渾身冷汗。

他知道自己被逼入了絕境。

他想從澗底爬上去,雪很滑,一爬只能爬山一道雪印子。向底是蘊風的地方,這裡的風走不出去,寒風抽得他渾身打哆嗦。他怕活活凍死,就在澗底揀些柴,點燃一堆火,凍木的手腳,被火咬得生疼。柴燒光了,他喊救命把噪子喊啞了,也沒有人來救他。他想,如果再沒人路過,只有等死了。這時候他就大罵那女人,他想如果沒有那女人,他不會落到今天這步天地。他恨不得把那女人咬死。

“害人精啊,你個害人精……”他罵女人時,蘇生金出現了,這使他看見了生命的曙光。

“救我啊!生金兄弟!”蘇福祥喊著,兩眼直直地瞅著蘇生金。

“真是冤家路窄。”蘇生金心裡這麼咕噥一句,把繩子掉下去,繩子在半空中蕩悠著。

“你救我上去,那八千塊錢的磚錢我不要了。”蘇福祥說。

蘇生金手裡的繩子突然僵住了,

“快放繩子,生金兄弟!”蘇福祥喊。

“我的繩子不夠長。”蘇生金說。

“那你……”蘇福祥說:“把我豆腐擔子上的繩子解下來,把兩根繩子拴在一塊就夠長了。”

蘇生金把繩子提上來,去解豆腐擔子上的繩子。他解繩子的手老抖,解了半天才解開。他把兩根繩子拴在一起,把繩子送下去時,他的手還是老抖,而且越來越抖得厲害。他老想那八千塊錢的磚錢。他想蘇福祥死了多好,那樣他就不用還磚錢了。人死了,賬也死了。現在蘇福祥說不要那錢了,誰知道他日後不會改口?如果那樣,這人不白救了?現在最好是……他不敢想,他越想手裡的繩子越抖得厲害。繩子送到澗的半腰時,繩子從他手裡脫落了,掛在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樹梢上,彎彎曲曲晃晃悠悠像條蛇。

兩人都望繩子驚愕了。

“你成心不救我啊?生金兄弟。”蘇福祥哭了。

“不不!”蘇生金說,“我沒抓牢,我一緊張,繩子就掉下去了。”

“你成心。”蘇福祥哭著說,“我完了,我死定了。生金兄弟,我的好兄弟,我們是同一個祖爺爺,你千萬想辦法教我啊!我不想死啊!不想死啊!”

“我去村裡喊人來教你。”蘇生金說,“我這兒還有兩個饃,你吃了挺住些。”

“生金兄弟,你要快些啊,慢了我就會沒命了。”蘇福祥哀求著。

“慢不了,我變只免子起回去。”蘇生金說完就往回跑,但他跑不快,因為他不但手抖,而且腿也料,渾身抖成一團了。

他靠在一棵樹上歇歇,使勁兒咬咬牙根,把牙根咬得咯吧咯吧。咬一會兒牙根,他這才不抖了。

這時天開始飄雪,一會兒,雪就大起來。

回到村裡,時已近午。蘇生金的婆姨班蘭正等著他的柴燒飯。見他空著兩手回來,班蘭問:“柴呢?”

“柴?啥柴?”蘇生金神色慌亂。

“你不是到山裡砍柴了麼?”

“我去了出?”蘇生金眨巴著眼,想了想說:“我是去了,柴也砍了,只是,只是……滑了一跤,柴全滾到澗裡去了,我的命差點也沒了。”

“看你嚇得臉色變了,多可憐的人。”班蘭給他倒碗熱水說,“你喝了壓壓驚,不要想那後怕的事,讓心坦然些。”

他接過碗,咕咚咕咚喝完那碗水,就躺在了炕上,他想睡一會兒就好了,但他咋也睡不著,睜眼閉眼,總能看見蘇福祥哀求他的可憐巴巴的眼。那眼神像針,扎得他難受。

“你睡一會兒,我去借點柴燒飯。”班蘭說。

“不不!”蘇生金猛地從炕上坐起來,說,“你甭借柴,誰家也不去。”

“沒柴咋燒飯?”班蘭說

“把家裡的破板凳劈了當柴燒。”

“那板凳還能坐人呢。”班蘭捨不得。

“吃飯要緊。”蘇生金說,“日後再做新的。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把破板凳劈了燒完,一鍋熱騰騰的麵條也好了。

辣子面,滿屋噴香。蘇生金呼嚕呼嚕吃了兩大碗。吃得通身是汗。吃著吃著,他咬了舌頭,舌頭成了一塊爛肉,滿嘴是血。血滴到碗裡,鮮紅如綢。

“你這是咋了?”班蘭說

“我咬舌頭了。”蘇生合說。“吃飯咬舌頭是常事。”

“常事是常事。”班蘭說,“我總覺得你今天像個殺人的逃犯。”

“我沒殺人!沒有……”

“我知道你沒殺人,你也沒那膽。”班蘭笑笑,“虧你一個大男人,那點事就把你嚇成這樣?你真要連人帶柴滾到澗底,還不嚇尿了褲子?真沒出息。你睡吧,睡一覺就好了。”

蘇生金又躺在了炕上,他大睜著兩眼,望著窗外的大雪。他想,這雪再飄下去。蘇福祥就會被大雪蓋住,就活不成了。他想我要把他救上來,要不然我一輩子會良心不安,會在晚上睡不著覺。他坐起身來,他又想起了那八千塊錢。

“啪!”他在自己的臉上扇了個耳光。

“你今兒是昨了?”班蘭說,“你昨扇自己的臉?看,五個紅指頭印子。”

“我打蚊子。”蘇生金說。

“屁!”班蘭說,“大冬天哪來的蚊子?”

“我打害怕。”蘇生金說,“我老是後怕,打一打就不後怕了,你睡你睡,我再砍一捆去,我今天知道了一個砍柴的好地方。”

“甭去。”班蘭說,“正在下雪,明天雪歇了再去。”

“不行不行。”蘇生金說,“我就現在想去,明天我就不想去了。你甭擔心,我小心點就是了。”他給班蘭笑笑,他笑得很難看,那笑似哭一樣。

“怪人,你真是個怪人!”班蘭搖搖頭。

揹著一捆繩子,蘇生金冒雪往山裡趕,他走得匆忙。他不能不匆忙,救人的事慢了不行。

大雪飄飄。山風如訴。

他趕到鷹翅澗時,沒有看到蘇福祥,這使他大犯疑惑。難道蘇福祥被狼啃了?狼啃了也該有血啊!回到村子,他才知道蘇福祥被人救了,但蘇福祥成了傻子,認不出人了。蘇福祥被人從醫院抬回家後,村人們紛紛去看望,但蘇生金不敢去,他怕蘇福祥認出他來。

二年春,花開了,樹綠了,蘇福祥的病突然好轉了,能認人了。蘇生金的婆姨班蘭非拉他去看看蘇福祥,他剛剛到蘇福祥家的紅漆大鐵門前,就癱坐在了地上,從那兒再站不起來了。去醫院看,醫院也看不出毛病,省醫院經過專家會診,蘇生金得的是神經性癱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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