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顛覆,只有奧伏赫變——張瑞敏與黑格爾之一

如今企業家好把“顛覆”二字掛在嘴上,孰不知,在管理中,並沒有完全的顛覆,有的是奧伏赫變。


奧伏赫變與揚棄


1928年1月15日,創造社的綜合性理論刊物《文化批判》在上海創刊。對於刊物的宗旨和任務,成仿吾在《文化批判》創刊號的《祝詞》中引用列寧“沒有革命的理論,就不會有革命的運動”的名言,強調理論學習、宣傳、鬥爭的重要性。

成仿吾從日本帶回來的一批新成員——也即所謂後期創造社成員——集體亮相。彭康、馮乃超、李初梨、朱鏡我等人是《文化批判》的主力。這些作者強勢地引進了一套從德國古典哲學到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哲學術語和話語模式,許多時候,新的哲學和政治名詞是以德語的形式出現。他們設立了“新辭源”這一欄目,通過對革命理論的“名詞解釋”來為讀者“啟蒙”。第一期的九個詞條當中有一條:奧伏赫變。


胡泳 | 沒有顛覆,只有奧伏赫變——張瑞敏與黑格爾之一

創造社成員(左起:王獨清、郭沫若、郁達夫、成仿吾)


這個詞條是這樣寫的:

奧伏赫變為德文Aufheben的譯音,其意譯是抑揚,然亦有譯作棄揚或止揚的,頗不一致。它本是黑格爾哲學的特有的用語,用以表示辯證法的進程的。就是一個思考必然地包含與它相矛盾的思考,對於這二個相反的矛盾的思考,丟棄了矛盾的不合理的部分,表揚它的合理的部分,形成一個較高級的綜合的思考,這個丟棄,蓄積及表揚的過程,就叫做奧伏赫變。 (《新辭源》,《文化批判》,1928年第1期。轉引自王璞《從“奧伏赫變”到“萊茵的葡萄”——“頓挫”中的革命與修辭》,《現代中文學刊》2012年第5期)


這四個突兀難解的漢字,今天普遍被譯作“揚棄”。

眾所周知,那時的魯迅和創造社不對付,在《“醉眼”中的朦朧》一文中,魯迅為“奧伏赫變”一詞加了一個括號說明:“‘除掉’的意思,Aufheben的創造派的譯音,但我不解何以要譯得這麼難寫。”也就是說,魯迅把Aufheben譯為“除掉”。

針對這樣一個括號中的翻譯批評,“創造派”進行了反擊。彭康在《文化批判》第4期上發表了《“除掉”魯迅的“除掉”!》,專門回應了魯迅對於“Aufheben的創造派的譯音”的譏諷。首先,彭康強調Aufheben這一黑格爾-馬克思術語的含義複雜,當時的其他漢譯都不充分,從而為音譯的必要性辯護:“我們在中國文字中找不出可以包括Aufheben底複雜的全部意義的語句。”其次,他強力指責魯迅的譯法“除掉”是對這一概念的曲解。彭康憑藉著自己的德國哲學理論功底對魯迅講解起了這一不可譯的哲學詞彙:

可是黑格爾(Hegel)開始用在哲學裡的時候,[Aufheben]底意義便複雜起來了。黑格爾的哲學最重要的地方是在他把世界看為變動的,會生成的(Werden)。而世界的運動又取辯證法的方式,即所謂肯定—否定—否定的否定—肯定的過程。這個過程,黑格爾用Aufheben這個字來表示,因為Aufheben原有否定,保存,提高的意義。所以這裡的Aufheben包含了這三種全部的意思,不只是其中的一個。


魯迅說得沒錯,Aufheben一詞在日常德文中確實意味著消除、消滅、取消,但是彭康說得更對,在黑格爾以及後來馬克思的哲學語言中,這個詞明顯地具有更加辯證的含義:既是消滅,也是保存和昇華,換言之,是過渡到一個更高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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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造社出版部舊址 上海四川北路1811弄41號


按照鄧曉芒的解釋,Auf是“向上”,是一個介詞;heben是動詞,抬高、舉高之意。所以這個詞在德語中有“舉起來”、“放在高處”的意思,表示在高處保存起來,不讓其流失(鄧曉芒:《黑格爾辯證法演講錄》,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Aufheben從來不是單純的消滅,作為發展環節,否定總是有所拋棄,同時也有所保存。這裡存在一個“是-非-變”的過程:是與非“兩者都同樣是變(becoming),即使它們方向是如此不同以至相互滲透和制約。一個方向是消亡(ceasing-to-be);‘是’過渡到‘非’,但‘非’又是它自身的對立物,過渡到‘是’,即成為 (coming-to-be)。這個成為是另一個方向;‘非’過渡到‘是’,但‘是’又同等地揚棄自身,更確切來說過渡到‘非’,即消亡。它們不是相互揚棄,不是外在性地將另一者揚棄,而是每一個在自身中揚棄自身,每一個在自身中就是自己的對立物。”(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 The Science of Logic, George Di Giovanni (trans. and e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0, pp. 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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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於散文集《野草》中引用裴多菲的名言


其實,魯迅自己引用的裴多菲的一句名言,把揚棄的道理說得非常清楚:“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絕望本不實有,希望也不實有;絕望中或可窺見希望,而希望中仍然潛伏絕望;人必得先經歷希望之虛妄,進入絕望之地,或可重燃希望。這也就是“求生者反得死,求死者反得生”的道理。


顛覆與逾越


如今企業家好把“顛覆”二字掛在嘴上,孰不知,在管理中,並沒有完全的顛覆,有的是奧伏赫變。

黑格爾解釋事物的發展,揚棄是基本概念之一。黑格爾認為,在事物的發展過程中,每一階段對於前一階段來說都是一種否定,但又不是單純的否定或完全拋棄,而是否定中包含著肯定,從而使發展過程體現出對舊質既有拋棄又有保存的性質。

對於揚棄的含義,黑格爾自己描繪道:“揚棄在語言中有雙重意義,它既意謂保存、保持,又意謂停止、終結……被揚棄的東西同時即是被保存的東西。”(《邏輯學》上卷,楊一之譯,商務印書館,1982年,第98頁)在《小邏輯》一書中,他進一步闡釋說:“我們順便須記取德文中的aufheben(揚棄)一字的雙層意義。揚棄一詞有時含有取消或捨棄之意,依此意義,譬如我們說,一條法律或一種制度被揚棄了。其次揚棄又含有保持或保存之意。在這意義下,我們常說,某種東西是好好地被揚棄(保存起來)了。這個字的兩種用法,使得這個字具有積極的和消極的雙重意義,實不可視為偶然之事,也不能因此便責斥語言產生混亂。反之,在這裡我們必須承認德國語言富有思辨的精神,它超出了單純理智的非此即彼的抽象方式。”

(《小邏輯》,賀麟譯,商務印書館,1980年,第21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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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格爾


Aufheben原是一個德文常用詞,具有拾起、保存、取消、廢除等多個含義。十八世紀、十九世紀經過康德、費希特,尤其後來黑格爾的發揚,它成為一個重要的哲學詞彙。黑格爾明確把它作為同時具有否定與肯定雙重含義的概念加以使用。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批判》和《資本論》等著作中也用到“揚棄”一詞,並與黑格爾的詞義相同。

揚棄包含著一種有保留的放棄,有克服的繼承,有終結的持續。舊有的許多東西並不能單純地被丟掉或取消,而是要在它本身中發展新狀態,最後導向高一個層次,成為更復雜的統一體。在這個意義上,用“超越”一詞來形容也許更準確。但漢語的“超越”又不含割裂性的深層意義,所以或許可以改作“逾越”。

事物的發展,本質上是從潛在展開到現實的過程,是事物本質成為現實的過程,事物成為真正的現實,無非就是本質得到了最充分的顯現。事物越是向前發展,事物的本質就越充分,就越是成為其自己。但成為其自己的過程中伴隨著否定,因而絕不平靜。講到這裡,我們就會想到黑格爾念茲在茲的“精神”。


否定性是死亡的力量,但黑格爾認定:


“精神生活不是害怕死亡而倖免於蹂躪的生活,而是敢於承擔死亡並在死亡之中得以自存的生活,精神只當它在絕對的支離破碎中能得全自身時才贏得它的真實性。精神是這樣的力量,不是因為它作為肯定的東西對否定的東西根本不加理睬,猶如我們平常對某種否定的東西只說這是虛無的或虛假的就算了事而隨即轉身他向不再詢問的那樣,相反,精神所以是這種力量,乃是因為它敢於面對面地正視否定的東西並停留在那裡。精神在否定的東西那裡停留,這就是一種魔力,這種魔力把否定的東西轉化為存在。”

(《精神現象學》上卷,賀麟、王玖興譯,商務印書館,1979年,第2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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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於承擔死亡並在死亡之中得以自存


關於aufgeben的辯證含義,中國哲學家也有闡述,比如馮友蘭先生在接受母校哥倫比亞大學名譽博士學位的答詞裡,就說道:“發展過程是一種辯證的運動。用黑格爾的術語說,就是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換言之,就是正、反、合。這樣的合,包括了正、反的一切精華。在這個意義上,現在應當包括過去的一切精華。這是解決不同的文化矛盾衝突的自然方式。這種解決應當是黑格爾稱之為‘奧伏赫變’的過程。這的確是一種很複雜的過程,是與簡單化針鋒相對的。”(

《在接受哥倫比亞大學授予名譽博士學位的儀式上的答詞》,載《馮友蘭自選集》,首都師範大學出版社,2008年

所以,為什麼我們應該棄用“顛覆”一詞而用“揚棄”或者“逾越”,原因在於“顛覆”把複雜化的過程簡單化了


自否定


英文中一般將aufgeben翻譯為abolish, 但abolish僅有革除、放棄之意, 無aufheben批判性繼承的內涵,所以英文中也找不到與aufheben完全對等的詞。這是一個翻譯研究中常舉的例子, 證明即使在歐洲語言內部也難以完全對等翻譯(參見J. Munday所編的Introduction to Translation Studies, New York: Routledge, 2001)。

在中國,把Aufhebung(由動詞aufheben轉化的動名詞)譯為“揚棄”並非始於賀麟先生譯黑格爾,郭大力和王亞南兩先生在上世紀30年代翻譯《資本論》時,就已多次將此詞譯作“揚棄”了(不過1972年文革期間,郭大力、王亞南再版《資本論》時,關於“揚棄”資本的私有性質此類語句都變為“消滅”,見胡德平《鑑別兩種社會主義的一塊試金石——是“揚棄”而不是“消滅”私有制》,和訊網,http://opinion.hexun.com/2016-12-13/187318260.html)。

“揚棄”倒是精準地傳遞了aufheben的雙重含義,不過隨之帶來一個問題:在具體語境下是取其中一種意思,還是兩種兼而有之?例如,如果我們強調“除掉”之意,這意味著消滅某些事物,因而一般被認為具有“消極的”結果。然而,“除掉”同時也為新生事物騰出了地方,又可以被視為“積極的”。作為辯證法大師的黑格爾,對於否定的重視超過肯定,如果我們追隨他,那麼或許應該倒著思考:作為“取消”和“捨棄”來講的aufheben是積極的,而作為“保存”來講的aufheben是消極的?


具體放到張瑞敏主導的海爾的管理變革中來考量,海爾的微觀組織,由自主經營體走到利益共同體再到小微公司,有什麼被去除了、懸置了、否定了?去除的過程中有保存嗎?組織發展的結果,是既保留了原來的內容,同時又加上了更高級、更豐富的新內容嗎?還是把舊內容盪滌一空了(這是可能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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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瑞敏與海爾變革


再有,“除掉”是突然發生的粗暴行為嗎?還是必須經歷一種緩慢的過程,存中廢、廢中存,繼而才能實現“逾越”?此種複雜的奧伏赫變引發的觀感也是複雜的,比如,海爾要消除企業中的等級制,這究竟是一種“消極的”廢除,因為它消滅了一種低效然而有用的事物,還是一種“積極的”廢除,因為它釋放了普通員工的能量?或許,只有發展出來的新生事物,也即是那個更高的存在,才能決定廢除的後果究竟是消極的還是積極的?


這裡我們需要一種嶄新的標準。揚棄的真正意思,是要在舊的標準已經崩潰時,創造出新時代的新標準,通過自我否定達到新的高度,以新的高度的標準來衡量事物的發展。

由此,揚棄必須是自揚棄,如果是他揚棄,那麼就不構成一種主動的、能動的活動,也就不能實現黑格爾所說的“精神的生活”。 “揚棄”這個譯名沒有顯示自身的辯證關係,更沒有表達出 “面對面地正視否定的東西並停留在那裡”的決絕,在漢語語境中,它更多使人聯想起一種外在的技術手段,如將麥子和秕糠分開,或者去粗取精、去偽存真一類過程。

這是個嚴重的誤解,所以有的翻譯家認為,為了避免這樣的歧義,應直接將aufheben音譯為“奧伏赫變”。如前所述,“奧伏赫變”不是外在性地將另一者揚棄,而是每一個在自身中揚棄自身,每一個在自身中就是自己的對立物。正如鄧曉芒所強調的,在黑格爾那裡,被“保存”的和被“取消”的是同一個東西,是同一個東西通過自我否定而把自己保存下來了。“奧伏赫變”是同一個東西的自否定,即一方面否定自己,另一方面正是因為自己否定,而不是由他者來否定,所以自身仍然保存下來了。

所以,我們如果找不到更好的譯名來取代它,至少應當對這一概念加以充分的解釋,即應說明:揚棄既不是懷著愧惜的心情對舊有東西加以掂量,看哪些還可以保留,哪些是不得不棄的;也不是懷著恐懼的心情對未來的東西加以預防,以免在得到新的好處的同時又帶來新的禍害。相反,揚棄是否定,更確切地說是自否定。它就是投身於“死亡”,投身於“絕對的支離破碎”,並從中得到新生;或者說,這種否定或自否定本身就是新生。

此外,揚棄也不是以現有標準去識別和審查正在發展中的東西。毋寧說,揚棄正是標準本身的形成過程,揚棄本身就是由於現有的識別標準已經過時才顯得刻不容緩(參見鄧曉芒《思辨的張力:黑格爾辯證法新探》,商務印書館,2008年)。


胡泳 | 沒有顛覆,只有奧伏赫變——張瑞敏與黑格爾之一

投身於“死亡”,並從中得到新生


在此意義上,揚棄不是取其精華棄其糟粕,不是設定穩定的標準衡量已有情境,不是糾纏過去的觀念與現實,而是通過自否定形成螺旋上升,通過自否定形成行動的反身性,通過自否定在支離破碎的瓦解中保持其自身。如馬克思所說:“根據否定的否定所包含的肯定方面,把否定的否定看成真正的和唯一的肯定的東西,而根據它所包含的否定方面把它看成一切存在的唯一真正的活動和自我實現的活動。”(《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譯,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9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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