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位文学大师的最后时日

“这些故事所依赖的可能性不在于有史料暗中支持(有人读毕便去挖掘那些名家的传记和隐私,发现很多内容其来有自),更在于作品对于人性和社会的穿透洞察。有人评论说,这些“ 摧割、铭心,感人至深”的故事“直剖深层心理.....让读者透不过气来”。欧茨点燃一只明烛, 不仅意在探究, 揭橥并平等地审视。 她也在酝酿包容的慈悲和至诚的敬意。”(黄梅)

狂野之夜——他想死! | 五位文学大师的最后时日

乔伊斯·卡罗尔·欧茨,1938年出生于纽约州的工人家庭,1970年以长篇小说代表作《他们》(Them)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漆黑的水》(Black Water,1992)等三部作品曾获普利策提名。她被认为是1960年代以来最重要的美国小说家之一,也是多届诺贝尔文学奖热门人选。

欧茨不仅通过巧妙模仿五位美国作家的风格来向他们致敬,而且深入他们的心灵......将虚张声势的文学评论深入演绎,成功地变身为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侵蚀这些偶像人物的形象。这是一部大胆颠覆的短篇小说集,欧茨将富于哲理的恐怖氛围与对人类处境的深刻省思互相结合。总之,这是代表美国良知的杰出作家的一趟力量之旅。—— 《书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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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图为《狂野之夜:爱伦·坡、狄金森、马克·吐温、詹姆斯和海明威最后时日的故事》英文版;右图为中文版

- 海明威篇选段 -

《爸爸在凯彻姆,19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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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死。他给猎枪装上子弹。两个枪膛都上了子弹。他上了两颗子弹,这简直太荒唐了。他很有幽默感。他是个小丑。一个扑克牌里逗乐儿的小丑,这种人很不牢靠。他笑了起来。不过他的手在抖索,这让他觉得很丢面子。他头上又长满了脓疮。脓液从脑门儿上往下滴。他的脑袋需要一次彻底清洁。你都可以闻到绿色脓水的味道。他的头部发了炎,并膨肿起来。他总鬼鬼祟祟的。光脚丫子在楼梯上挪移。行动起来听不到一丝声音。天还很早。楼下的他就已经起床了。女人知道他已摸进了卫生间。在厨房的窗台上他拿到了钥匙。此刻猎枪就在他手中。他双手颤抖,很难把枪拿稳。这把猎枪是新买的,分量可不轻。他很担心枪会掉在地上。他很害怕被人察觉。

他开车到镇上只为买酒,竟也被人认了出来。人们注意到了他那辆小卡车的牌照。在酒馆里,他被相机偷拍。那把猎枪是在太阳谷买的。老板认出了他。老板说他很荣幸,并握了他的手。那是一把十二毫米口径的英式双管猎枪,枪管上镀了一层镍,银光闪闪的, 枪托是槭木做的, 他很不忍心弄脏这把新枪

他笨拙地用枪口抵住下巴, 他脖子上长满了色斑, 短硬的胡子好比豪猪身上的刺乱糟糟地凝成一团。他用光看的大脚趾摸索着扳机。他的脚趾虽不像手指那样索索颤抖,但趾甲颜色降暗,租糙肥厚。趾甲下面淤和着黑色的血块。他的双脚和脚踝都浮肿起来。他祈求者:该死的上帝啊,救救我吧。即便你不信上帝,祈祷也没什么坏处。他决心要把这件事做得干净利落,因为即便是小丑,机会也只有一次,当然啦,上帝也是扑克牌里逗乐的小丑。你得让他心平气和地把这个活儿漂漂亮亮地完成。这就意味着整颗脑袋要在瞬息之间灰飞烟灭,他很担心大脑的某个角落还躲藏着没有被炸毁的灵魂的碎片,或是脑干还在继续运作。而后保存完好的那一小片脑组织被植入一根转流管,像复原一件摔碎的瓷器,爸爸的头骨被重新接缝起来。于是乎在某座医院里,只见爸爸一身尿臭味的睡衣裤,口中结结巴巴地叨咕着ABC。

电视也会对此进行报道,一个洪亮而悠长的声音自画外传来:恶的报应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在凯彻姆的家中,在明尼苏达医院,多少个不眠之夜,他咬牙切齿,极度惶恐。他害怕受人怜悯,就像担心被人耻笑。他很怕陌生人触碰他的脑袋,梳理他的头发,因为他的头发已不像从前那样浓密,并露出了坑坑洼洼的头皮。如果要干掉这颗脑袋,那活儿一定要做得干净彻底。有时他觉得自己纯粹是杞人忧天, 但谁又敢担保那样的事不会发生呢?就连老谋深算的帕斯卡尔都有拿不准的时候。倘若你要下注,就必须保证万无一失。他觉得这是个原则问题。他手脚不灵,行动迟缓,他对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感到陌生了,少不更事的他曾对父亲的身体冷嘲热讽,现如今,他却时不时地觉得自己从父亲那具衰老的身体中苏醒过来,这该是件多么可怕的事,尤其你打小儿就对它不屑一顾, 这个玩笑开得实在有些残酷, 不过倒也在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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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此刻他双手抖得厉害,连枪都拿不稳。手心的汗水弄潮了光亮的镍面。枪管散发出一股浓重的青铜气味。这个味道非常难闻。他想起来了, 是的,他父亲的手也曾颤抖过。很小的时候,他就看到过这一幕。很小的时候,他就鄙视这种羸弱。而父亲竞稳稳当当地把枪举了起来,对准自己的脑袋,一颗子弹就解决了所有的问题。你的嘲弄不攻自破,在这一点上你不得不承认, 他的确无懈可击。

父亲用的是一把手枪, 这要冒很大的风险。换作猎枪的话,只要动作娴熟,一般不会有什么悬念。猎枪是保证你不失手的赌注。如果能看到那只光脚,他定会信心十足。如果能看到那个大大的光脚趾该有多好!他弯下身子用枪口抵住胡子拉碴的下巴,他既看不到猎枪,也看不到地面。一旦失手,悲剧就会上演。一旦失手,女人就会有所警觉。一旦失手,就会招来救护车,医护人员,就会受到强行管制,就会再次回到医院,他们会用电击烘烤他的大脑,并将一根管子插进他血尿滴露不止的阴茎。那个玩笑已经永远地一去不复返了。

他又重新调整了枪口的位置,这次顶在了脑门儿上。他用那根裸露的大脚趾摸到了扳机。他刚要用力, 意外发生了。他双目圆睁, 充满了警觉。眼球像苍蝇的复眼那样狂乱地来回移动, 而他的视线却模糊起来, 好像隔着十层纱布, 他无法确定自己头上是否真的包裹着纱布, 因为事故已经过去, 而大脑的伤正逐渐恢复。 也可能是飞机失事, 或是别的。他记得自己正对着一扇窗户, 而窗玻璃被雨敲打得斑斑点点。他在山上的房子里:爱达荷。他认出了里面的布置。 这里可以闻到一股松针的清香,还有木柴燃烧的味道,他来爱达荷是为了做个了断。

凯彻姆这个地方之所以让人喜欢,就是因为除了自个儿身旁再没别人。太阳谷也是个好去处。但绝不是眼下这个地方,这次他暂且不走了。如果那个女人试图干涉,他就把枪口对准她,一枪就能把她撂倒。她的惊嚎还未完全释放出来,顷刻就会倒下去。连句话都没有,她重重地倒在地板上,像任何濒死的动物那样流干最后一滴血。然后,他再把枪对准自己:想到这一幕,他变得兴奋起来,耐不住激动,他的手不由得颤抖起来。

他最真实的生命潜藏得如此之深,且又是这般的神奇璀璨。最真实的生命始终都会深藏不露。年少时,他就知晓此理。成人后,无论是喝酒、聚会、招待客人、或是扮演大家喜欢的小丑爸爸,,他都深谙此道。 当他身穿散发着汗臭味的睡衣裤躺在床上饱受腹痛失眠之苦的时候,对此他更加深信不疑。自始至终,你都是一个人,带枪的人注定孤独,不需要他人陪伴。这是一种超越了性的情欲幻想:子弹在脑颅中炸开,像手榴弹爆炸那般威力无穷。天哪! 这简直太美妙了! 残留的生命禁锢在他的身体里, 像精液堵塞在阴囊和小腹欲出而不能。长久的淤积最终恶化为脓疮。他要把那绿乎乎的脓疮彻底炸个干净。 他病入膏肓的脑髓顺着橡木墙壁滴了下来,炸成碎片的颅骨和脑浆飞上了橡木天花板。他笑了起来。一朵灿烂的爸爸式的露齿笑。

爆炸声震耳欲聋,而他的世界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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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第七封印》剧照

导读:“狂野之夜”令人心惊

文/黄梅

翻开乔伊斯·卡罗尔·欧茨(1938–)的短篇集《狂野之夜》(2008),便很难释卷。可能对于美国人尤其如此,因为他们毕竟更熟悉更钟爱本国文学精粹比如《哈克贝利·费恩》或《老人与海》及其创作者。是的,五篇故事的主人公个个都是顶级名家,合起来几乎占了美国文学史的半壁江山埃德加·艾伦·坡、艾米莉·狄金森、塞谬尔·克莱门斯(即马克·吐温)亨利·詹姆斯和厄内斯特·海明威。有四、五十年写龄并获奖无数的欧茨举重若轻,把我们径直带进泰斗们的“最后时日”。

/ 大师们 /

克莱门斯爷爷年过七十。他倦于四处奔走演讲并出席社交聚会,为众多衣装华丽的阔太太们扮演幽默有趣的著名文人马克·吐温。更让他时时烦心的是,想完成预计的煌煌巨作,恐怕真的力有不逮了。“爷爷”深知自己被卷进了无情的文化商业运作,本人既是生产工具又是产品,“机器生产机器”。为了应付如此这般的生存,他的衣袋里永远藏着一只小酒瓶。与此同时,在另一重空间里,他聚集起女性小粉丝(十一到十五岁)组建了 “水族馆俱乐部”。小姑娘是他的“天使鱼”,而他是俱乐部里唯一的成人、男性和主宰“海军上将”。他颁发天使鱼造型珐琅质小别针;他在酒店里用精美甜食款待女孩子,送她们芭蕾舞票,邀请她们到自己的乡间别业度假。这难道不酷似虚拟空间里的优雅游戏?天真美丽纯洁的女孩令“爷爷”想起他早夭的爱女苏吉。

然而,仅只如此吗?“爷爷”为什么把游戏做到如此规模,乐此不疲,如中毒瘾不可克制?当又一个俏丽少女游进水族馆罗网,开始偷偷用书信传递热烈的钦慕之情,作为读者的我们不禁有点提心吊胆。某种不祥的暧昧阴影在飘荡。女孩得到了来自“爷爷”的饱含感情也充满机智的回信:“海军上将爷爷已被你彻底迷倒”,“那个饶舌的密苏里纸牌作弊老手吐温先生依旧那么招人喜欢……”,“无论我们的内心多么纯洁无瑕,该死的成人世界还是会对我们做出极其冷酷残忍的评判”,等等。如此炫着真情和才华倾诉衷肠,哪个小姑娘能够抵挡?是文字高手在尽享精妙掌控之乐?是老登徒子日薄西山的调情?是对缪斯的呼唤还是对哈克贝利·费恩调皮捣蛋时代的无尽怀念?亦或是本能地想贴近年轻的生命、对生机和活力有吸血鬼般不可遏制的渴念?

然而,少女已经年届十六。她无视母亲禁令,带着年轻人对抗世界的决绝态度继续向克莱门斯倾诉。游戏戛然中止。此后,“爷爷”拒绝理会那个企图通过禁食退回少年时代的姑娘,对接踵而来的绝望求告信置若罔闻。摆平那位闹事的母亲和可能引发的丑闻将是代理人和律师的责任。克莱门斯的沉默深不可测。是残酷还是残喘?我们不知道。在悲剧另一个侧面,操控人又何尝不是弱者,戏耍的女娃们有时可以任意作弄“爷爷”。也许他真的没有气力应对自己从魔瓶中唤出的十六岁的幻想与激情了。

人性的丰富和黑暗让我们陡然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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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mposition with Three Male Nudes,Egon Schiele,1910

狂野暗夜里埋伏着大师们晚年的失望、 隐痛、不堪和无奈。 欧茨的海明威和死亡诱惑周旋, 是几个故事中笔调最低沉而苦辛的。缠绵的病痛、 对妻子(第四任)的怨恨, 对工作甚至整个人生的怀疑,当然还有过量的酒精,这一切都在侵蚀生命。而以日志形式出现的艾伦· 坡故事是书中最具超现实色彩的作品。

开篇第一则记录标注的日子恰是历史中坡本人客死巴尔的摩的那一天。坡与某位萧医生签约合作到小孤岛上做灯塔守护人并从这天起记述孤独生存对于人类男性之影响。 这是一份从清醒欢悦逐渐步人疯狂和死亡的第一人称记录, 话题从海景、 职责越来越多地转移到污秽, 腐尸和怪异事物。坡对陌生两栖动物“独眼兽”的描写带几分十九世纪博物家观察自然的热忱, 却又分明是狂乱的梦呓。怪诞的故事匪夷所思, 它的震撼力却根植于可能性——坡有关厄舍古屋的哥特想象与他对推理逻辑的热衷诡异地共存于同一头脑;而“理性之梦孳生诸般魔怪”。更久已是“启蒙”之后艺术的不绝忧思。

总体说来,这些故事所依赖的可能性不在于有史料暗中支持(有人读毕便去挖掘那些名家的传记和隐私,发现很多内容其来有自),更在于作品对于人性和社会的穿透洞察。有人评论说,这些“ 摧割、铭心,感人至深”的故事“直剖深层心理.....让读者透不过气来”。

不过, 欧茨点燃一只明烛, 不仅意在探究, 揭橥并平等地审视。 她也在酝酿包容的慈悲和至诚的敬意。 她向我们展示, 老亨利·詹姆斯沐着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血色畏畏缩缩地步入伦敦圣巴塞罗缪医院,让自己变身为照顾伤兵的平民志愿者。对于这位毕生“沉迷于自我内心”、小心经营文字艺术的老单身汉,这是极其出位、不可思议的冒险。来日无多,战争似乎使他猛然痛感自己的缺失。多年前在美国独立战争中编借口逃避兵役的往事仍纠缠着他,甚至连少年时代伤害的一只猫都无法从记忆中抹去。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位颤颤巍巍的七十老者忍受了对其名作家身份毫无感受的护士们的吆喝欺侮, 忍受了周遭的血迹, 残肢,恶臭和哭号。他拖地倒便盆擦洗伤口清理呕吐物。他给半死不活的年轻伤员诵读诗歌和小说, 当然, 不是他本人那些过于阳春白雪细腻曲折的文字。 叙述不断提及血迹脓污粪便之类引起强烈生理反应的实物,笔触浓重,近乎夸张。其中包含的那份震骇来自虚构人物詹姆斯, 来自他在人生最后一程里与象牙塔外 “真实”世界的狭路相逢。 但叙事安排却十足是欧茨的的, 她刻意要与詹姆斯的人生和艺术构成某种鲜明对照一一因为“在大师所有的文字中, 都不曾提过便盆。”

在特定时空里面对特定的绝望伤残者, 詹姆斯对青年男子难以压抑的爱忱终于以他自已能认可的方式进发了出来。大师老矣,对他来说这爱已经没有多少荷尔蒙动因, 更多是对生命对他者对交流对幸福的浓浓依恋。欧茨曾对媒体说, 她一生都在读詹姆斯, 那位苦心孤诣死而后已的写家对她影响极深。访谈中轻柔动人的女性声音只说出了部分真相, 小说家欧茨落笔如下手术刀, 对偶像作家其实并不客气。 但是她确实也在向詹姆斯, 向在人生收官之际突破常态、 改变作风甚至国籍, 毅然选择以老病之躯办 “实事”做 “奉献” 的艺术家致无限的同情和敬意。

在寒冷的北国乡村,宿醉未醒、衣裳不整的老海明威赤足趟过雪地去解救被铁蒺藜围栏困住的小野鹿, 是另一个唤起温暖和敬重的瞬间。 还有克列门斯密信里的诚意。 当他的小天使鱼在 “笔友”激励下开始吟出律动的诗行一一“没有什么秘密/会如此神圣无比/除非它在我们之间/自由地呼吸——”,谁又能说,那似乎越界并最终酿成不幸的老少情谊不包含高贵的触发?

欧茨挥动魔棒,我们在亦真亦幻中反复体尝着震惊、刺痛、怜悯和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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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诗人之血》剧照

/“狄金森”之逃遁 /

“狄金森”是例外。

其他几位大腕都是男人,是叙述的焦点又兼首要视角人物。诗人艾米莉·狄金森是唯一的女性,不占据叙述视点,也算不上被着重讲述的“主人公”。狄金森甚至根本不是人,而是由计算机操纵的高仿或超仿人偶。

故事发生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以各类名人大家为原型的计算机人偶已是成熟批量产品,正大规模推广进入美国家庭,以提升他们的生活品质。克里姆先生是税务律师,太太在家做主妇,没有子女,他们位于郊区小镇的独栋房和车来车去的出行方式代表了标准美式富裕中产的生活方式。不过,克里姆家空阔的“光滑如镜的桃花木桌面”映现出充盈物品背后的虚渺和贫瘠。貌似偶然其实必然,夫妇俩都觉得有必要给生活添加一点内容和色彩,对机器人发生了兴趣。丈夫本想买体育明星,可是妻子却选了最新型号限量版狄金森。家务事上总得让女人几分吧何况,狄金森正优惠百分之二十大促销呢!

于是,谜一样的生人走进了家庭。她身量被压缩了三分之一,外形酷似活人,但没有生理功能,不吃不喝。据说她的控制程序完全是根据原型特点定制的,她躲躲藏藏不愿见人,寡言少语,开口如谜题。她用不置可否的方式应付太太,对先生则几乎视而不见。时不时,她会从围裙口袋里掏出小纸片在上面涂写几个字。不过,她倒是顶呱呱的家务帮工,烹饪保洁样样出色——机器人总得具备实用功能才能有销路吧?何况,八成狄金森当年确是持家高手。

克里姆太太被迷住了。她想知道自家那缄默幽灵般的“狄金森”是怎么回事。多年了,她和丈夫已经“没话”。充满有形物品的生活是那么稀薄而空洞,甚至连婚姻究竟存续了九年还是十九年在当事人的意识里都已模糊。日子过得串了行——这不是静如止水,而是如死的生。她模糊地渴望变化。“狄金森”我行我素的姿态进一步扰动了她的心。克里姆太太叫她“艾米莉”,偷看她的小纸条,想和她交朋友,甚至自己也再次拾起笔,重续几十年前的写诗尝试。

故事有几分科幻,讲述生动逼真。读者身临其境般目睹着丝丝入扣的机器人营销以及“狄金森”在克里姆家搅起的激动和不安,感受到变故之兆在字里行间时隐时现,如山雨欲来。故事对现代科技的预见与石黑一雄近作《莫弃我》(2005出版)暗中相通。后者娓娓叙说专为提供器官移植供体而“生产”出的克隆人的生活,文字低调温婉,极尽写实能事,展示的却是基因工程迷狂未来的冷酷和可怖。

同样,在《狄金森》中我们蓦然领悟现代生活不知不觉中已经商业化科技化到何等地步。故事和诗歌伴随人类数千年,到如今以纸介商品存在都属明日黄花。现下的文人和各类明星无论生前死后都是大众消费的“产品”。狄金森当年生活方式极为私密,曾在诗中自称“无名辈”(“I’m Nobody”),表示绝不愿抛头露面如叫蛙整日对塘嘶鸣,死后也不能幸免。而将来的克里姆太太们可能不得不通过机器人找寻丢失的生命之诗。莫非,这就是我们的“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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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诗人之血》剧照

另一方面,供货商和克里姆先生们没有想到,超仿“狄金森”并不是充分体现他们意图的机器或玩偶。也许因为其控制程序中植入了女诗人的思想基因。“狄金森”不合产品规格的人性表现(比如她宁“死”不留的抉择)是书中最鼓舞人心的诗意元素。虽然也不难想象,机器的失控可以成为其他科幻背景中大灾难的肇端。

克里姆先生的强暴企图以及克里姆太太与“狄金森”一道消失等情节进展多少有女性主义书写规定动作的味道。尤其是,强暴意图针对的是人形机器,就不免显得既让人惊愕,又滑稽可悲。值得庆幸的是,作者让夫妇二人不同的性别视角获得某种平衡。欧茨笔下的克里姆先生不是恶棍,不是施暴狂,而同样是失去精神家园并深陷孤独的普通现代人。“狄金森”打乱了居家生活常规,他不由得恼怒烦躁,但又被那陌生神秘的少女身形撩动吸引。妻子的激动和焕发让他不快,他开导说:机器人不是同伴是“物件儿”,而他们则是“主人”。

终于有一天他忍无可忍,深夜推开狄金森房门,半是打算镇压,半是渴望交流。他给自己打气他是花了钱的买家,对“她”有无限的处置权。可是当他开始撕扯狄金森衣衫时,少男式的忐忑消失殆尽,他已十足是因为意识到自己荒唐乖谬而愈发狂暴的冒犯者。唯有深谙人性和生活的笔才会写得如此无情而又如此宽厚。

顺便说,本书中不仅“狄金森”是被看者。除了克太太,其他的女性,不论是小天使鱼、克莱门斯爷爷的女儿克拉拉、海明威的第四任妻子、还是詹姆斯遇到的女护士,很大程度上都是因老男人的眼聚焦注视而显形的,目光里往往包含与生命困境交织的不耐烦、厌倦甚至敌意。细细辩识覆盖在她们身上的如层层油彩的男人眼光,是本书阅读过程中很有启迪意义的一个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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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诗人之血》剧照

/ 浮士德命运变奏曲? /

五个短篇按照几位作家在世年代(同时也是小说发表前后顺序)安排,艾伦·坡领先,海明威殿后。这使全书或多或少具有了一种整体安排和构思。

曾有人指出过欧茨对浮士德主题的持续关注。这在《狂野之夜》中仿佛得到了一些映证。短篇集以爱伦·坡签约从事科学考察开篇,令人联想到浮士德博士与魔鬼订约。在“签约后”世界里,对神或上帝的信托消失殆尽,只剩下对 “占有”和“主人”身份的津津乐道以及各种刺激感官的物的凸显扩张,当然还有那最最重要的“我”和“我的”追求。临近人生退场,克莱门斯“爷爷”痴迷天使鱼、力挽时光“停留片刻”的举动似乎更多揭示了人欲的迷失。几乎在与神冥近身搏斗的海明威“爸爸”无法摆脱“死”念的纠缠,枪作为男性力量象征和死亡工具盘踞在“老酒鬼”的意识中心。写出最优秀最伟大的作品是主人公们为之鞠躬尽瘁的“光荣与梦想”。然而,失去了信仰的支撑,对个人写作的怀疑就可能变得致命。日复一日,那些无边漫长的“写不出东西的早晨”折磨着“爸爸”,把他一点点推向对自己举枪的结局。

只有“我”的生活注定缺少分享和分担。“孤独”是贯穿的母题。爱伦·坡独居小岛。《狄金森》以触目的“如此孤独!”高调开场,之后反复地状写夫妻间的隔膜,还添加了狄金森的清醇诗句“调味”:

我把自己藏在花心

它在你的瓶中渐渐枯萎,

你懵然不知,却几乎代我

觉到了一丝寂寞。

最后,克先生在太太出走后的空房里宣示出升级版的“如此孤独!”

也许,每位主要或次要人物都认同詹姆斯悄悄写下的警句:“孤独!人最真实的存在”。但是,欧茨也在提醒我们,“孤独”在文化中大行其道不仅因为它的确是当代生存真相,是觅求沟通和情谊的实在缘由,也因为它成了颇有市场号召力的时髦话语和讨邀喝彩的法宝,甚至可以是自我招贴和文字诱饵“爷爷”在召唤小天使鱼时便十分老到地递上小纸条:“我很孤独,急需秘密笔友!”

和作者的一些宏篇大作相比,《狂野之夜》节奏急促,文字更具骨感。每篇故事都逼近死亡,却没有一个主人公抵达浮士德式的终点,即魂魄出窍并见证天堂与地狱对决的一刻。海明威最后仍旧半明白半糊涂地蹒跚于恼怒中;而体验过奉献的詹姆斯则在临终病榻上借助幻觉迷离而“快乐”地遨游四海。

大师也是常人。

内容节选自《狂野之夜:关于爱伦·坡、狄金森、马克·吐温、詹姆斯和海明威最后时日的故事》,[美] 乔伊斯·卡罗尔·欧茨著,樊维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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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内斯特·米勒·海明威

乔伊斯·卡罗尔·欧茨,1938年出生于纽约州的工人家庭,1960年毕业于锡拉丘兹大学,次年在威斯康星大学获文学硕士学位,1968至1978年在加拿大温索尔大学教英美文学,1978年以后,她搬到新泽西的普林斯顿,在普林斯顿大学教授文学创作。同时她和丈夫还经营一家小出版社,出版文学杂志《安大略评论》,直到她丈夫于2008年去世。

欧茨的创作力极为旺盛,以多产而闻名。自处女作短篇小说集《北门畔》(By the North Gate ,1963)问世以来,迄今她已出版一百余部作品,包括长篇小说、短篇小说集、诗集、剧本和文学评论等。1970年以长篇小说代表作《他们》(Them)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漆黑的水》(Black Water,1992)等三部作品曾获普利策提名,《大瀑布》(The Falls,2004)获2005年度法国费米纳文学奖。《我们是马尔瓦尼一家》(We Were the Mulvaneys,1996)于2001年入选“奥普拉读书俱乐部”的推荐书。她被认为是1960年代以来最重要的美国小说家之一,也是多届诺贝尔文学奖热门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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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电影《诗人之血》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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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划:程陌丨编辑:程陌、烧酒(实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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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缪丨当你说的不仅是真相时,你就在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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