劊子手

刽子手

傅二畜大赤著膊,單手叉腰,停在一家大字號的布莊門前石階下,頭上盤著大辮子,會叫人覺得他是一條好漢;尤其手裡拄著把大板刀。

他是一遇出決就亮那一身好骨格的。

一隻腳跨在石階上,等得不耐煩,隨時都要拔腳就走的架式。交冬的天氣,上身是赤裸的,凍得白裡泛青。那肥厚的胸脯並不似想象中的劊子手,總有大片黑黑的護胸毛。他是胸筋已經開始有些松塌了,手裡的那柄大板刀,上面凝固著的血漬已經氧化成醬紫色。

布莊的櫃檯那邊,春喜兒理起一塊茶綠底兒莧紫小碎花的洋綢,回過頭來跟他的師父討商量:“師父,你瞧這花色行不行?”

“你孃的個×!母母妲妲的!”

“師孃囑咐的,弄點細料兒好給麻大姨小孩兒送滿月。”

“你他娘跟師孃學手藝來著!”刀尖兒頓了頓青石板,“萬輩兒沒出息的兔兒崽子,你可還快著點唄!”

四周圍著些看熱鬧的,孩子們在穿著棉套褲的大人腿襠下面鑽動,什麼也看不到。

布莊夥計把那塊五尺洋綢特用紅紙包了交給掌櫃的。後者得過半身不遂,扶著小夥計一蹬一蹬吃力地走下臺階。

“小意思,點兒粗布,擦擦寶刀罷!”掌櫃的笑得很昏庸的樣子。傅二畜把大板刀移開些兒—怕把掌櫃的嚇著。他接過那布料道:“老規矩啦,掌櫃的,多包涵!”

“好說好說,該當的。”

店夥計也不自覺地跟著老掌櫃點頭蝦腰的。

春喜兒一旁抱著他師父的大棉襖和各家布莊賞的擦布刀,問道:“教軍場布攤子還去不?”

他師父一瞪眼:“那玩意呢?孃的,丟了?”

春喜兒忙挪出手來,腰荷包裡取出拳頭那麼大小的幹荷葉包兒交給他師父。看熱鬧的準都知道里頭包的是什麼東西。傅二畜把大板刀交到徒弟手裡,拿過棉襖,這才把盤在頭頂的大辮子扯下來,甩到光脊樑上去:“教軍場你自個兒去罷!”

師徒倆一走動,大夥兒就趕緊擠著讓路,以至於一個孩子生著凍瘡的腳後跟被誰給踩上了,要命地哭喊著,還帶著罵。

“回來!”傅二畜喊回了徒弟,“你可別亂嚇唬人!你要是嚇唬著人家小孩,小心我找你腦袋後頭刀縫兒唄!早點回去砍三個番瓜等我瞧。”

春喜兒悻悻地去了,極不情願似的,但他一轉臉就高起興來,他可以不必被逼著和師父一道兒去吃炒人心了。

在小城裡,出決是條大事。迎春樓掌鍋的尤胖子估著是時候了,便招呼跑堂的去買鍋。傅二畜正好和買新鍋的夥計同時進了門。

“好夥計,正是時候!”傅二畜拍拍提著新鍋的夥計,把大棉襖披上身。那跑堂的陪著笑臉,一雙賊眼並不是生就的,瞅著傅二畜手裡的荷葉包兒,任誰都會成了那個樣子。

迎春樓並沒有樓,一溜三間的門面,後邊連個退步都沒有,灶堂就支在當街。雨簷下面,一排掛著大塊的牛肉、豬肉,整蓋子的肥羊。魚皮魚肚之類的海貨讓街風吹乾了,打鬧著碰得吭吭響。掌鍋的咵嗤咵嗤敲打著熱鍋,掌鍋的和夥計們都是串通好了的,一個個誇張地忙碌著。其實年根歲底,館子裡沒大酒席可做,門市小吃也沒什麼了不起,可是偏就要那麼匆匆忙忙的,真拿他們沒辦法。

傅二畜和買新鍋的夥計沒招呼上兩句,掌鍋的尤胖子隔著灶臺就吆喝了:“怎麼說,聽說碰上硬漢子纏手啦?”

“別提了,差點栽了。二十多年的老手藝,夾了刀,你說這不他孃的×過回頭了麼?”

這兩個胖子照骨格說,該是一個路上的人。而饕餮、貪杯、貧嘴之類的癖好,更讓他們結下了抹脖子的交情。隔個三五天要不共杯燒酒,日子就像有點過不下去。兩個都乾的是刀把營生,都很有點兒狠心,生命落在他倆手底下,只有肉的意義。

尤胖子接過那個荷葉包兒,就著手裡掂了掂重:

“挺沉的,不是?”

“怎不?就憑那個橫大豎長的個頭!”傅二畜揀了處靠近灶堂的座位坐下來。

“老遠瞧著,就是條結實漢子!還來著罵呢,把堂上老爺給罵慘了!”跑堂的夥計歪歪腦袋,很有讚佩的意思。其實他剛才提著潑潑灑灑的湯水提盒往錢糧櫃去送飯,才不敢去擠熱鬧呢。老遠裡光看見亡命旗的旗尖晃兒晃的,其他都是聽來的。

“先來壺綠豆燒唄。”

傅二畜招呼了一下,閒散的四周掃了一眼,在座的幾個顧客沒一個惹眼的;或者說沒一個像能同他搭腔兒聊聊的。他顯得不很重要了,不像在大街上讓那麼多人圍攏著。乏味得很疲倦,搓了搓臉,把臉上的肉塊推來推去地推了一陣子。

“怎麼樣,用新鍋罷?”

“行,用新鍋!”傅二畜抿了口酒,不大用心地閉上眼,舔舔嘴唇,靜候著頂有把握的享受—炒人心下酒—放心成那種安適的樣子。

“多放點兒胡椒麵兒—天冷。”

“行!”

他乏味得連這麼一個字也懶得吐。但是就這麼一個字也讓他打呵欠打走了音。然後閉著眼,抓脖子上的癢,嘴巴跟著歪咧在一邊:“我說,胖爺,少碰見今兒個這麼條硬棒漢子。”

“聽說是個莊稼戶?”尤胖子停了一下廚刀。

“大響馬也沒那麼挺棒兒硬的。”

“八成也是個不守本分的鄉棍子。”

“是個莊稼戶,那是不錯的,我們西鄉誰都知道。”鄰座一個年紀輕輕的酒客插進嘴來。從那張不大自如的嘴巴上知道這人閱歷不深,但很懂得努力,希望多碰點兒大小場面。“就是啊,生頭野腦的,老跟人合不來。”

“照你這麼說,死者這份膽識倒也難得!”掌鍋的尤胖子切著菜,重下巴頦兒一下一下跟著哆嗦。閱歷不深的年輕人脖子伸著湊近來,聲音低低地道:“聽說,大堂上瞎嚼亂罵—不像樣兒!”似乎已學會了場面上常要做出這種體己的樣子。

“誰說不像樣兒?”傅二畜立愣著眼。像這種上人苦下了家業等這一代讀點書撐撐門面的農家士子,傅二畜是瞧不上眼兒的。他道:“外孫有理還揍太公唄—人家罵得是個是處!”他冷著臉,扭過頭去,好像同這種土頭土腦的農家士子理論是不可理喻的。不過他又掉過頭來:“憑我吃的雖是衙門飯,行的可是朝廷王法。別說知縣老爺,他知府道臺若是貪贓枉法,依樣也得服王法不是!”

“說是衙門對面影壁牆也都捱罵上了,出決的時候。”跑堂的不能不把話兒岔開,總要顧全客人。

“聽他們不省人事兒地瞎胡亂吣!”傅二畜食指狠狠叩著桌面,嗓門大得像是同大街上的行人打招呼,“人家是指著影壁牆上那個‘貪’1,罵知縣大老爺唄!那堵牆有啥可罵的?瘋啦?痴啦?”

一切都使他生氣—看他那副神情。

鍋上可正炒得熱烘,蒸氣騰騰中,但見尤胖子東抓一把,西撒一把,大有呼風喚雨撒豆成兵之概。

“你說,胖爺……”

傅二畜是隻把尤胖子當作通事達理的,只是後者正在忙頭兒上,他又算了,無味地咂了一口綠豆燒。

不遠處有辦喜事的喇叭,嗚哩嗚啦吹打著。

“今兒,倒是個好日子?”

他自己也不知道問的是誰。他尋思著,人活著幹麼啦?人都把死看作天塌地陷的大事兒,有什麼不得了的?這邊人頭落地,瞧著罷,那邊照樣還是迎婚送嫁。就看這店堂裡,以前縣衙門對面的影壁牆上畫著一隻近乎麒麟的獸圖,叫作“貪”,寓意提醒官吏們的操守。熱鍋裡炒著那玩意,大家吃吃喝喝又是另回子事兒。那玩意,誰個胸口裡都有一顆蹦蹦跳跳的。

“二爺,辛苦了,今兒個?”

門前出現了一個皙白乾淨的瘦老頭,手裡握著只鵪鶉袋兒。傅二畜忽然有了精神,忙往裡面讓座,彷彿這店是他自家開的。瘦老頭踏在門檻上,跟這個招呼,跟那個招呼,在這個世界上混了一輩子,居然混得很有成就。他一路說道:“這個抱不平看誰來打罷,太說不過去,我說給你們大夥兒評評理看。”說著彎下身子,吹了吹椅子,並不馬上坐下。“後大有這小子,什麼錢他都用,也是個混事兒的嗎?說不過去。他地保是怎麼弄上手的?不是我楊五,他吃屁也甭想趕上熱的!今兒我找他來,說不兩句,衝我歪脖子白愣眼的。氣起我來,腳一跺,乾脆,趕他回堤窯裡抱著爛腿喝西北風去!”

“怎麼回事兒,五爺?”傅二畜待要遞過酒去,想起對方在理兒的。“大人不見小人怪,跟那個小兔兒崽子鬥,犯不著。”

“跟他鬥?別髒了我!”老頭連忙吹了吹袖子,好像眼看就髒到自己身上來了。小拇指甲足有三寸長,捲成股兒套進紫竹管子裡。“剛不久,麻家小爛眼兒過來陪我燒煙,跟我說,今兒出斬的那個囚子,六親九族一個也沒,善堂那邊舍了口二六的棺木,讓後大有給饕換了個透風進亮的柳木匣。聽了這話,我這張臉沒處放了,他後大有幹上地保是我楊五賣面子薦的,什麼錢不好用,拿我楊五這張臉就地搓?我楊五還能混嗎?”

瘦老頭自己也承認是混的。

“後大有他孃的!”傅二畜道,“那小子,墳頭上搶紙錢兒用的。你聽我說,五爺,這個抱不平,我打了!”

“別的我也不說了,我楊五要爭口氣,也不跟他後大有爭;可是那口二六的,總得要他怎麼吞下去,再怎麼吐出來。不然對不住死者。”

“死的可裝棺了?”尤胖子親自把炒的那玩意兒端過來,扯起圍裙擦擦手,便坐下同傅二畜共杯。

“裝了棺就算完事兒啦?”瘦老頭卷卷皮襖袖子,大拇指指著自己胸口窩兒,“我楊五凡事要就不管,要管,我就得管到底!甭說裝了棺,饒是埋進了土裡,他也得給我扒出來,換個二六的。”

“我看那倒也不必;人死了,也就什麼……”尤胖子灌了一口綠豆燒,“也就不必翻屍倒骨了,抱不平,你爺們都要打,我呢,無能,敬陪末座—轉個圈,叫他後大有多少拿幾文出來買點燒貨,給死者扎個紙人紙馬,也祭祭,閻羅殿上,咱爺們兒也給他孤魂怨鬼裝了點兒體面。這麼著,你楊五爺面上也過去了。二位,我這話總還中聽?”

“掌鍋大師這話有道理!”年輕的農家士子要不是傾服得無以復加,就不致這麼衝口而出了。

“說實在的……”楊五考慮著什麼,大拇指在胸前擦拭著,那上面佩戴的翡翠珏經常這麼擦動,已經油光水滑了。“我這張面子也看舍在什麼上頭。二位光景也還不怎麼清楚,今兒出斬的那條漢子,身世少見那麼慘,那麼值得。我楊五今天打這個抱不平,不能不說是對那位漢子表表寸心。”

傅二畜搐搐鼻子,筷子磕著盤邊道:“這麼一說,孃的個×!這一盤子上餚,我倒是吃它不下了。”

“倒不是這麼說,人各有份,人人要都像我胎裡素,生來見不得葷腥兒,天下早斷屠了。各人的口福,那是。我意思是說今兒這條漢子,是個敢作敢為的大丈夫,單憑他把鄉董殺了,提著血刀親上衙門來投案,你說是個有種的罷?”

“你還沒聽那個罵法啦,五爺!”

“我怎麼沒聽到!昨兒晚上廖師爺在我那兒燒煙……”

“大堂上就罵開了,聽說是。”掌鍋的說道。

“怎不,衝著堂上老爺們,呸!唾沫吐過去,你們說他罵什麼來著?—我莊稼戶唾沫是吐到手心兒做活的,今天吐你們贓官,算我這口唾沫白糟蹋了。”

“罵絕了,罵絕了,這簡直是。”尤胖子拍桌打板的。

“可不是罵絕了!我傅二畜心裡頭一佩服,手底下差丁點兒出了毛病,找不到刀縫—二十年的老手藝,他孃的!”

盤子裡五味俱全的炒心片兒,就這樣靜靜地聽讓圍著它的傢伙是是非非著。

“大師父,”買鍋的夥計提著炒過人心的新鍋子問道,“摔啦?”摔鍋對於顧客是個交代,對於這個貪玩的夥計則是件很有趣的消遣—公然地帶點兒揮霍卻不必疼惜的快意。他提到門前,摔在大街的青石板上,意外的那鍋子沒有料想的那麼粉碎,於是撿起來,又作了一次消遣。

尤胖子迴轉臉來:“大夥兒都傳著,這漢子是冤枉了。”從肩膀上抽下手巾擦了擦油膩的鼻子。那鼻頭紅紅的,把人弄成很傷心的樣子。

“也難說。”年輕的士子老是有什麼顧忌似的,不敢苟同死者是冤枉的。

楊五道:“俗語說是:殺人償命。更別說殺的是個鄉董!試問,哪個鄉董老爺不是有財有勢的地頭蛇?你說我這話呢?”瘦臉送到青年士子的臉上,彷彿徵詢後者有否異議。因為座中只有這麼一個鄉下來的,知道實情。後者卻像受了栽誣似的道:“說是那樣說,也不罕定,就拿舍下說,家祖父就……”

“都沒好的,我說!”傅二畜是有意掃農家士子的興了,“就說我家小孩子他三姨唄,吃盡了鄉董的訛詐。你到縣裡來喊冤告狀嘛,孃的個×!官官相護!就說今天這個死者唄,親孃讓人打死了,報仇殺人是不錯,可人家提著血刀來投案啦!還判人家砍腦袋?王法離了皇城就另個樣了。說起來不錯似的,鄉董老爺—也是一鄉之主,掌管的也是王法。可那是幌子!不來錢兒,誰幹?就說他孃的我這份差事唄,朝廷不給糧餉養活我這一大家人家,我傅二畜瘋了?我砍了二十年的人頭?還招徒弟傳手藝?啊?”也不知是質問誰的,兩眼睛瞪著盤子裡的菜餚,一直這麼追問下去。那神情彷彿要找盤子裡剁得那麼碎的心給他評評理,又像是說:“這一大盤子菜,我還沒動幾筷,怎麼就完了?這是誰偷嘴的?誰這麼下三兒?啊?”最後把筷子啪的一聲放下了。

瘦老頭卻道:“來錢兒呢,不錯的。不過聽說那位挨殺了的鄉董,這次可並沒撈著錢。”

“那—這條命是白貼了?”掌鍋的很感興趣。

“也說不上那個,話得說遠了,當初是兩家地鄰鬧事兒,一家是今兒出決的這個囚犯—”

“姓陸的。他老子在世的時候,是個窮訟師。”年輕的士子一旁下注腳,“那一家姓聶,是個小財主。”

“為著河堤不是嗎?”那位跑堂的也知道一點。

“就為的是河堤,弄得出了人命案子。”楊五道,“河堤原從那位小財主聶家地裡起土,可聶家硬把河堤歪到人家姓陸的田裡。聽說聶家兒子是給縣大老爺遞幹帖子的,這裡頭就有文章。那位鄉董出面調停,怎麼說也得買買父母官的賬,你說這話可是?啊?胖爺?”

“這麼一說,倒是有個影兒;他鄉董出來調停,少不得偏向著縣老爺門下的幹少爺。”

“著啊!”楊五拍了下桌子,“當初欽差大人領的人,劃的河堤,也沒擋住這位乾親家找到堂上,又私下裡往西彎了十弓子地。他鄉董有濞子也不能衝著堂上擤,不是嗎?”

“所以啦,這話又說回來。”年輕士子道,“他陸家孤兒寡婦的,武大郎挑空挑子—人沒人,貨沒貨,還跟人家聶家碰個什麼勁兒!依我說,哪兒不是忍口氣就過去了!”

“這口氣不是好忍的,小老弟,人家那是陵地啊!”瘦老頭把袖子卷得更高了,好像又出了一個新的不平讓他們來打了。年輕的讀書人卻道:“也難說。這位縣太爺的乾親家,家裡頭—不說掛千頃牌罷,總是個殷實戶,照說也不在乎河堤佔去的那點兒田地,別的不說,就是趕集的人畜牲口硬踩也踩出那麼寬的路。可是人家請來陰陽先生把那塊地來回走了三四遭兒,怎麼看,怎麼不宜動土。各人家的土脈風水,不能不讓著,老先生你說呢?”傅二畜搶過去道:“這叫啥話?他縣太爺乾親家護風水,人家姓陸的地裡就沒風水?人家姓陸的孃兒倆就全靠那點田地收成的唄!”

“還不光止這個,二爺!”楊五手指骨節敲著桌子道,“仗著給縣大老爺遞過幹帖子,這就不得了啦?訛了人家田產,還打死了人?”

“二位光景還不大清楚這裡邊詳情。”農家士子說,“也不是訛詐陸寡婦田地;開河堤的事兒吆呼一兩年了,到欽差領著人下來量地,也才把河堤劃定。這一劃可就把聶家西邊地頭給划進去了。看風水的說什麼呢?說是馬頭上萬萬動不得土,若是犯了忌,小則家畜不利,大則人口不寧。姓聶的跟陸寡婦兩家是地鄰,中間隔著土壟子—那是公地—河堤往西彎一點呢,也佔不了陸寡婦多少田,聶家也言明佔多少地,給多少錢……”

“可那是人家祖陵哪!人家那裡頭葬著祖宗骨殖呀!誰個為子孫的,這點不護喏?”瘦老頭的袖子再卷就要捲到肩膀上了。其實傅二畜就知道,他楊家的祖陵是讓他五老頭這個賢孝子孫一夜之間押給人,抵了賭賬的。不過也許正為著那個,瘦老頭痛定思痛,才分外著重一個人家的陵地。

“陵地是陵地,河堤就是彎過去,也彎不到他陸家祖墳上,依著誰也都拿兩個錢兒容讓算了。不過陸寡婦那個老嬤嬤不好說話,睡在田地賴著不走。你說……”

“那是人家的田唄!怎麼說是賴著不走?”

“這以後呢?”尤胖子倒是把不平放到一旁,急於探聽下文。

“老嬤嬤仰臉朝天躺在田裡,嚷嚷著:‘誰想搬我田裡一個土疙瘩,誰先把我苦老嬤嬤打死。我睜著眼兒一天,誰就休想把臭銀子堵住我的嘴!’那個老嬤嬤,不可理喻,沒辦法!”

“後來聶家就下手了?青天大白日裡?”掌鍋師父惶惑地望著大家,好像怎麼也不相信天下能有這種事。然而上了客人,不能不回灶堂上去忙了。

“沒那回事兒!”年輕人直著脖子把話送給那邊掌鍋的,“聶家把鄉董請來調停,也不行。人家鄉董賣了那個大面子,她陸寡婦總該讓人說兩句話罷?不行;不惟不行,索性罵開了。像話嗎?氣得鄉董發了脾氣,招呼聶家僱工抬人。地是硬劃出來打河堤了,錢—休想一個子兒!”

“聽聽,他孃的,這也是管王法的鄉董出的好主意!”

“婦道人家,有啥辦法?”農家士子這次就不理會傅二畜了。彷彿傅二畜也就是“不可理喻”的那種人。便自管衝著尤胖子和楊五講說他的:“聶家僱工誰又真去抬人呢,不過是走向前去勸說勸說。誰知道老嬤嬤衝上來拼命了,一塊石頭差丁點兒扔到鄉董額蓋兒上,那還得了!造反了不是!又抓人又咬人,人家不能聽著不還手罷?好!老嬤嬤是倒下來。誰又有把穩說定不是誤傷呢?大家也只說是老嬤嬤裝瘋賣邪,抬她回家去,沒理會,誰知就出了人命!沒天黑人就死了。你說這值得麼?”

“陸家兒子呢—今兒出斬的這個小夥子?”尤胖子隔著灶臺插進嘴來。士子道:“她兒子挑八根線兒賣生薑黃梨去了。她兒子若在場,當場怕就要把事兒給弄糟了。”

“他孃的,橫豎是橫豎了,還怕什麼當場就把事兒給弄糟了唄。”

“說也奇巧!”尤胖子掂著漏勺裡的燙拉皮,重下巴頦兒又跟著哆嗦了,“是聶家打死了他孃的,報仇也該報在聶家身上,殺了鄉董那不是……那不是那個了嗎?”“沒來及下手呀!”年輕的農家士子說道,“聶家是高院牆,外邊又是一道鐵絲圩子。就是殺鄉董,也還是路上碰上的,也怪那位鄉董沒防著小人,遭人暗算!”

“這話才不明事理唄!”傅二畜把牙籤一扔,憤憤地道,“誰說沒來及下手?這話是誰說的?啊?說這話的人,過大堂在場沒有?笑話唄!”

尤胖子笑了,笑他老酒友的老脾氣:“敢情二爺在場?”楊五歪斜著點點頭,那副笑容就不如尤胖子忠厚了。他道:“過大堂的事,廖師爺倒是在場的!昨兒晚上咱們歪煙鋪還談著。死者惹人佩服,就在他殺人殺到是處。你說我這話呢,二爺?—來不及下手,那不合情理;他聶家外邊留下了仇人,院牆再高,鐵絲圩子再緊襯,他聶家一年三百六十天大門不開,二門不出?那是死腦筋琢磨的。我說胖爺,陸家這個小夥子一點也不含糊,打定了主意幹鄉董,有道理!”

“敢情是!”尤胖子隨口應著。他這一類的胖子對什麼什麼事都不大肯用心的。這使楊五老頭不得不跟自己提出盤問:“把鄉董幹掉是個主意呢?照說,姓陸的這個小夥子是該把殺母之仇報在聶家身上。可是姓陸的這個小夥子,別瞧是個莊稼戶,有見識,不那麼殺來殺去的。聶家再強橫霸道,至不濟欺欺四邊的地鄰。鄉董就不然了,一鄉之主,要是貪贓枉法起來,受苦的可就多了。大堂上,姓陸是供得好明白:‘我殺了十個姓聶的,也抵不上一個鄉董老爺;我得揀省事的殺!’不凡常,這小夥子是個人物。我楊五也是場面上混了一輩子的人了……”

“你們說怎麼著?”年輕士子忽然一臉告密的緊張,大拇指偷偷從肩膀上指著背後,“那邊,牆犄角兒裡,什麼時候來的?奇巧不奇巧?”一面說著,捏了捏耳朵,手落到胸前又伸出三個指頭,打了這麼一個啞謎。神色都是機密的。弄得楊五和傅二畜不明所以地望到那個方向,連停在灶臺前候著上菜的跑堂夥計也讓這個啞謎引動了。

“會是?”楊五頭一個明白了那個啞謎。

“……”年輕人權威地點點頭。

傅二畜有點不屑似的,只是興趣很濃厚,止不住疑問地張望著楊五。後者用筷子蘸著桌子上的水跡子,寫了個“聶”字。立時掌鍋師父也湊近來打聽長短—鍋裡他那一道菜,火候上準欠了點兒。

傅二畜把棉襖披好,兩隻襖袖空空地吊著。他瞟著牆犄角兒那邊,懶懶地站起,極不情願似的,用一種並不以那邊牆角兒為目的的神態走過去。那件大棉襖披在身上,好像駝著一個人,兩隻襖袖雖然空著,卻圓渾渾的,保持著微彎的形狀,彷彿生怕跌了下來那樣向前微彎著。在店裡,他慢吞吞地閒繞了一圈,又回到座上。

“你那是幹麼啦?”尤胖子難得笑得那麼俏皮,他總是那麼本分的。傅二畜轉了一遭回來,好像經歷了一件光榮的冒險,胳膊肘兒往後指了指,小聲說道:“那小子,一個人窩在那兒吃悶酒。噯,是乾兒子還是乾親家?”頭一回對青年士子有這樣的好臉色。後者輕聲道:“老的已經花白的鬍子了,哪還這麼年輕?”其實他們的聲音再大些,也保險那位幹少爺聽不見,然而卻很小心謹慎,每個人的臉色都表示了一點過失感似的。只有尤胖子嗓門照舊:“敢情你又去找人家刀縫了罷!找著了沒有?”

人家一提到傅二畜的行業,總惹他很興頭:“那總免不了。吃哪行飯,吆喝哪一行。你我老友了,可擋不住我登門一次,就瞅你一次脖頸唄!”遂又把聲音壓低下來:“我倒是奇怪,幹麼湊著這個跑來吃悶酒?”

“敢情天良發現,趕著收屍來了也不一定。”這次掌鍋的聲音就小了,縮著本就很短的脖子,好像那樣便可以把聲音壓低。

“呸!還天良呢,他孃的!”

“別呸不呸,你們倆倒是同行。”

“同行?我傅二畜跟那個沒天良的?”

“走遍天下就只有你們這兩種人。”尤胖子把手巾往肩膀上一甩,走回灶上去。然後隔著灶臺,擠著一隻眼睛:“殺人不償命的!”

半晌,楊五那個瘦老頭忽然尖銳地笑道:“讓胖爺這一說,絕了不是?”一面環顧著大夥兒,準備隨時再大笑一場。店堂裡其他的客人也都望著這邊,連喝悶酒的那位幹少爺在內。

“我瞧著,噁心!”傅二畜手插進板腰袋裡掏錢,“我說夥計,那口新鍋多少錢?算過來。”

“算啦,二大爺,幾文錢的事,還外氣?”

掌鍋師父又擠了擠一隻眼,隨即彎下腰去擤濞子,那聲音像撕破了褲子。

“我也該走了。可是啦,我楊五還有抱不平要打咧!”

“走唄!找後大有那兔崽子去。”

兩個人一前一後地出去,有點急急於離開這個是非之地的匆忙樣子。

兩個人去遠之後,這才年輕的農家士子掉過臉去,驚詫地道:“聶大爺,今兒趕縣來啦?”

那個喝悶酒的抬起頭來,彷彿不很認識他。

遠處辦喜事的喇叭又響了,還夾著劈哩啪啦的爆竹聲。

一九五七·三·鳳山

(本篇收入朱西甯小說集《鐵漿》,簡體版由理想國·九州出版社推出)

刽子手

關於作家朱西甯

朱西甯(1926-1998),臺灣小說家,作家朱天文、朱天心之父。

生於江蘇宿遷,祖籍山東臨朐。本名朱青海,杭州藝術專科學校肄業。一九四九年隨軍赴臺,曾任《新文藝》月刊主編、黎明文化公司總編輯、中國文化大學中國文學系兼任教授。一生專注寫作,以小說創作為主,兼及散文、評論。著有短篇小說集《狼》《鐵漿》《破曉時分》《冶金者》《現在幾點鐘》《蛇》等;長篇小說《貓》《旱魃》《畫夢記》《八二三注》《獵狐記》《華太平家傳》;散文集《微言篇》《曲理篇》《日月長新花長生》等。

題圖原圖來自:iEvereston iStock, 有裁剪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