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小姑說我小時候身體孱弱，脖子細得撐不起腦袋，頭總是偏著，剛扶正，又向一邊耷拉下來。我自己回憶起來，我的童年基本上是在恐懼中度過。
我總是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夜晚睡覺，偶爾醒來，發現身體探出被子，常有長著兩隻貓耳朵的小人站在床面拉我的手玩，我就急忙縮回腦袋，蒙在被裡大氣不敢出。夏天夜在院子裡網床上睡，偶爾醒來，會看到黑灰色的小人繞著秫秸花嗅呀嗅的轉圈兒。
記得一個夏天傍晚，我一個人在門口捏泥人玩，瞥見一個老奶奶背個大包袱佝僂著腰進了我家前屋。我以為是奶奶回來了，就跟進去了。看到她又進了院子裡，往堂屋和西屋中間的夾巷裡走。跑過去看時，她一擰腰鑽進攢起的木頭堆裡。可是我和妹妹侄女藏貓貓也經常到那去，根本沒法鑽進那堆木頭裡的，她個大人怎麼就鑽進去了。我感覺那不是奶奶，走路樣式也不一樣，我一溜煙跑到大門外去了。
從此，我走過巷口時都會偷偷去看，常看到一些小黃鼠狼在那堆木頭底跑，有時還會把腦袋露出來，前爪搭在木頭上看我。奶奶有時看到它們，總是揮動手臂，大聲說：“去吧，去吧！”它們就藏起來。有一天，我一個人在家，那群黃鼠狼出來在院子亂跑，我學著奶奶樣子，揮動手臂，大聲說：“去吧，去吧！”它們卻不走，都用後腿像人一樣站著看我，黑溜溜光亮亮的眼睛看得人心裡發毛，我趕緊跑了，一直等到大人回來才敢回家
。
一天早上，我起床時，太陽已經老高了。看到大人都圍著小花園說話，連大老爺，二老爺家的大娘，叔叔，嬸子也都來了。我過去一看，發現幾隻黃鼠狼病怏怏地在花叢中爬著。大老爺家大伯說：“這窩黃狼子怕是生瘟了，提起來摜外面去算了。”老爺說：“甭管它，隨它去吧。”中午吃飯時，只有兩隻小黃鼠狼趴在秫秸花下面一下也不動彈，像是要死了。小姑夾兩塊雞肉給它們吃，它們也不吃。第二天早上，只剩下一隻小黃鼠狼伏在那，奄奄一息的樣子。小姑拿秫秸拔它，它只是向前爬一步又不動了。這時，大老爺家堂哥來到我家院裡，看到小姑拔那小黃鼠狼，拿過洋鍁笑呵呵地說：“偷雞吃的壞東西，拍死算了！”一洋鍁就打死了，挖個小坑，埋在桐樹下面。小姑沒來及攔，有些生氣地說：“看你……傷息害命的！！”那天晚上我仍在院子裡網床上睡，捱到快天亮時，被尿憋醒，分明看到一個老奶奶在梧桐樹下站著，一臉慍怒。
後來有一天，鄉里理頭匠來剃頭。那理髮匠是個啞巴，一邊給我剃頭，一邊比比劃劃跟老爺聊天，我實在沒耐心在那拘束地坐著，剛颳了半邊光頭，就帶著圍在臉前擋碎頭髮的白布跑了，老爺喊我，啞巴也哇哇地亂叫，我只顧跑，一直跑到小河邊。這時堂哥跑來，笑著把我抓回去了。輪到堂哥剃頭時，啞巴指著堂哥的臉嘔吧嘔吧地跟老爺比劃。我看到堂哥的臉比平時發黃的多，也憔悴多了。
後來堂哥發了瘋病，幾個人也弄不住他，嘴裡老說胡話，心肝寶貝地哭他的兒，又說誰打死他的兒就要誰抵償對命。父親和叔叔整天跟大伯一起帶他到處看病，慢慢地他瘋病好了，又說得了什麼黃疸病，不能下床。抓了好多藥，大娘把草藥熬好，他又不肯喝，都是父親和叔叔一左一右撬開嘴灌他 。
有一天，我去堂哥家找父親，走到前屋，聽到鍋門口草裡唰唰地響，還有人喊我小名。我走近一看，看到豆草裡堂哥眼裡含淚看著我，可是隻有一個頭，看不見身子，在草裡嘩啦嘩啦地動。我喊：“大哥！”他不理，那眼神很痛苦的樣子。我有點怕，一下跳出前屋，到東屋裡大哥住處，看到他一個人閉著眼睛靠在床頭，臉色蠟黃難看，我頓時恐懼極了，一溜煙跑出他家。
過了一段時間，堂哥去世了，大老爺家一片哭聲。出殯那天，靈棚拆除，大人都拿扛子圍著棺材捆綁，我透過人腿縫隙，清清楚楚地看到幾隻小黃鼠狼在棺底跑來跑去。堂哥留下一兒一女，大的只比我小一歲。事情已過去多年了，我常常想起，問他們當時一些情景時，他們竟然一點印象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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