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在以雅為主的正統文化圈寫俗詞會多麼艱難?

可以說雅俗之辯從中國文學誕生之日起就一直伴隨著文學,所謂雅,是“正確”“規範”“高尚”。雅文學通常與士大夫階層關係密切,士大夫所寫的詔命、奏章、卜辭、史傳、書信、碑誌以及詠懷言志、娛樂遣興的詩詞文賦等,也就是我們所說的“正統文學”。而“俗”,意為“平庸”“淺陋”“粗俗”。俗文學與市井小民關係密切,多為樂耳目聲色之作,比如歌詞、平話、說唱、戲曲、小說等。需要注意的是,即便是同一種文學體裁內部也有雅俗之別。

俗文學與雅文學幾乎是同時出現的,然而其待遇和發展軌跡卻大不相同。且看在宋朝同樣是作詞,也有雅詞和俗詞之別,寫俗詞的作者同樣不受待見,最典型的代表就是柳永了。

柳永這一生大多數的歲月都屬於“野生文人”,再加上行為浪漫,生活作風也不登大雅之堂,被“正統文人”給了不少白眼。比如晏殊因為喜歡提攜後輩在當時非常有名,他提攜過的有比如范仲淹、宋祁、梅堯臣、歐陽修等。但是後來柳永去見晏殊,晏殊就問他說:賢俊作曲子嗎?柳永就回:只如相公亦作曲子。晏殊就說:殊雖作曲子,不曾道:“針線慵拈伴伊坐”。

要說文化人罵人就是高,“針線慵拈伴伊坐”出自柳永的一首為歌妓寫的詞,也就是柳永被標籤化的一類詞的代表。晏殊的意思是說:我雖然作詞,但是沒有像你一樣寫些個豔詞俗曲。對於柳永作俗詞嫌棄的意思很明顯了。

柳永:在以雅為主的正統文化圈寫俗詞會多麼艱難?

且不說柳永在當時受到的壓力,即便是明清兩代的小說家,哪怕他們的作品在民間流傳度很高,但是依然不受正統文人的待見。直到清末以梁啟超為代表的進步文人開展“小說界革命”才把小說的地位從文學的邊緣逐漸拉向中心。柳永的名聲以及詞作長期以來也是譭譽參半。

先來論述柳詞的俗主要表現在:將有趣的白話加入詞中,形成平民化的表述風格。

最為典型的代表是《小鎮西》:意中有個人,芳顏二八。天然俏、自來奸黠。最奇絕。是笑時、媚靨深深,百態千嬌,再三偎著,再三香滑。

平白如白話,活潑真切。更有甚者,如《少年遊》:

層波瀲灩遠山橫。一笑一傾城。酒容紅嫩,歌喉清麗,百媚坐中生。

牆頭馬上初相見,不準擬、恁多情。昨夜懷闌,洞房深處,特地快逢迎。

把一見傾心表現得迫不及待,與傳統雅詞分庭抗禮,這是公然與士大夫文人叫板。

俚語和俗曲,再加上他把詞當作流行歌曲來寫,配合曲子詞的本色,所以傳唱度更高。

除了語言方面,柳詞的俗還表現在題材內容上,他有許多詞寫了城市生活和歌妓。

現存的柳詞共兩百零六首,其中有近五分之一的描寫都市的詞,以寫都市風貌為主,最能代表這類詞的作品是《望海潮》: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這首詞本是歌頌昇平之作,卻讓無數後人來到西湖深感“眼前有景道不得”。這首詞主要寫的是杭州城的富庶和山水景象,反映了北宋太平盛世的城市繁榮以及中下層市民的生活面貌。北宋的其他幾座有名的城市,比如汴京、揚州、長安等,也都入過柳永的筆,這不僅是柳詞“俗”的一面,也是柳永在詞的題材上的開拓。

另外就是歌妓詞了,在柳詞中,寫與歌妓交往的詞共一百四十餘首,佔現存柳詞的大半數。這些詞雖不乏秦樓楚館的放蕩和情慾的赤裸裸宣洩,但更多的是“才子佳人”式的戀愛情調,追求靈與肉的統一。他敢把與歌妓的情感糾葛直白地表現出來,故在正統文人眼中是“俗”的。除了描寫女子體態與戀愛情節,柳永也寫男女離別,這類詞的情感寫得很真摯。比如《傾杯》:

離宴殷勤,蘭舟凝滯,看看送行南浦。情知道世上,難使皓月長圓,彩雲鎮聚。算人生、悲莫悲於輕別,最苦正歡娛,便分鴛侶。淚流瓊臉,梨花一枝春帶雨。

慘黛蛾、盈盈無緒。共黯然消魂,重攜素手,話別臨行,猶自再三、問道君須去。頻耳畔低語。知多少、他日深盟,平生丹素。從今盡把憑鱗羽。

大膽地表現歌妓的溫柔多情、善解人意,但是也絕無輕薄玩弄的態度。我們知道正統文人也喜歡寫歌妓,比如晏幾道,他筆下的歌妓以蓮、鴻、蘋、雲四位為代表。但是我們需要明白的是,晏幾道的歌妓是家中豢養的,柳永所交往的是秦樓楚館的,這類歌妓地位更地下,所以同樣是寫歌妓,在當時看來,柳永就比晏幾道俗得多。

柳永:在以雅為主的正統文化圈寫俗詞會多麼艱難?

甚至在今天提起柳永,我們腦海中首先出現的詞就是“俗”,其實,柳永是寫過不少雅詞的,而這些雅詞絲毫不遜色於正統文人。比如被後世無數人激賞的《雨霖鈴》:

寒蟬悽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他沒有傳統的代言的方式,讓相思離別的苦悶從女子口中說出,而是直接從男子立場抒發心緒。

柳永:在以雅為主的正統文化圈寫俗詞會多麼艱難?

但是我們需要知道的是,他因為俗詞而導致長期以來譭譽參半,也因為俗詞命運顛沛流離。在詞史上,恐怕柳永是生平遭際與填詞最為密切的。講道理,柳永的俗詞在當時民間也是火得一塌糊塗,“凡有井水飲處皆能歌柳詞”,你能說他的詞不火?然而也正是由於他的俗詞傳唱度太高,給他的仕途帶來不少麻煩。

柳永也不是一直都很倒黴,他的詞剛開始受到過皇帝的欣賞,比如《傾杯樂》:

禁漏花深,繡工日永,蕙風布暖。變韶景、都門十二,元宵三五,銀蟾光滿。連雲複道凌飛觀。聳皇居麗,嘉氣瑞煙蔥蒨。翠華宵幸,是處層城閬苑。

龍鳳燭、交光星漢。對咫尺鰲山、開羽扇。會樂府、兩籍神仙,梨園四部弦管。向曉色、都人未散。盈萬井、山呼鰲抃。願歲歲,天仗裡、常瞻鳳輦。

“禁”就是“宮禁”,這首詞就是寫皇宮裡的繁花景象,再加上這首詞用的是當時比較流行的曲調,很快傳到皇宮,皇帝很欣賞。當然,想要得到更多皇帝的垂青,至少要經過科舉考試。

宋代士子的出路比唐代廣闊,社會待遇也更豐厚,考中進士就可以直接做官,不用像唐代那樣中了進士還要通過博學弘司科考試才有機會做官,科考政策比唐代寬鬆了不少。所以我們現在看到,能寫進文學史的宋代文學家,幾乎都是進士出身,做官做得好的也有很多。比如晏殊官至宰相,歐陽修做過樞密副使。(所以晏殊、歐陽修們所做的詞是供他們那種達官貴人聚會時所演唱助興用的。)

柳永家從他的祖父起,父親和五個叔叔,他的兩個哥哥,都是做官的,在這樣的家庭氛圍中,柳永也是有志向的。和所有“學而優則仕”的讀書人一樣,柳永也希望通過科舉實現自己的抱負。然而連考兩次失敗後,他心中難免有不平之氣。柳永本人恐怕都不知道自己填的詞有多麼受歡迎,再接連科考失敗後,他寫了一首《鶴沖天》: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落榜的柳永,在這首詞裡發盡了牢騷:即便我是平民(白衣),也比你們那些當官的(卿相)好;我雖然沒有考中,但是可以遊覽汴京的歌樓酒肆,和這無數佳人把酒言笑,就是把利祿的浮名換成淺斟低唱。

試想,作為一門選拔性考試,落榜的肯定比考中的多很多,那些落榜才子彷彿從這首詞裡找到知音,一時間廣為流傳。傳到執政者耳邊,肯定使人嗤之以鼻。且不說皇帝聽了這般自負歌詞不爽快,在朝當官的也會心生“吃不到葡萄偏說葡萄酸”的不痛快,所以說後來柳永在朝做官仕途遇挫折是有鋪墊的。

柳永:在以雅為主的正統文化圈寫俗詞會多麼艱難?

後來柳永考上了,皇帝看這不是那個“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的柳三變嗎?(柳永是後來改的名字,原名柳三變,他的兩個兄長叫三複合三接)既然他想淺斟低唱,這浮名就不用給他了,讓他專門填詞去吧。

柳永就到教坊,成了一名專業歌詞作者。教坊是掌管朝廷俗樂的機構,朝廷有需要的時候,教坊藝人要去表演。宋仁宗還令教坊為新曲譜詞,以備演唱。所以教坊樂工得到民間流行的新調,就去找柳永譜詞——那可是專門奉旨填詞的柳三變,甚至柳永有時填完詞落款就是“奉旨填詞柳三變”。

因為曾經在教坊“奉旨填詞”,我們可以看到流傳下來的《樂章集》中有不少歌頌朝廷、粉飾太平的作品。通過譜詞,柳永得到報酬,以維持生計。然而更多的時候,柳永是為了飽腹而奔波在路上的。輾轉在路上的柳永開始思考人生:“驅驅行役,苒苒光陰,蠅頭利祿,蝸角功名,畢竟成何事,漫相高。

再後來,柳永作詞觸犯了皇帝的忌諱,找丞相晏殊也因作俗詞而譏笑。好不容易考上進士的柳永,趕快把名字給改了(再此之前,他叫柳三變)。

改名後的柳永,後來仕至屯田員外郎。然而在民間,關於柳永和歌妓的傳說卻是在他當官之後越來越多,甚至成了小說和戲劇的一個重要題材。比如元雜劇作家關漢卿就是柳永的忠實粉絲,筆者認為,關漢卿對於柳永不僅是崇拜,更有一份惺惺相惜,因為關漢卿也是由於作俗文學(戲曲)而命運多舛。這不僅是民間文人對柳永價值的肯定,也是借柳永的故事表達對正統的反叛。

柳永:在以雅為主的正統文化圈寫俗詞會多麼艱難?

在主流文化圈,柳永受到的批判依然不減。王灼說柳詞:“淺近卑俗,自成一體,不知書者尤好之。”意思是說柳詞的淺白粗俗,不讀書的人特別喜歡。甚至對柳詞頗為讚賞的王國維也因他的為人否定他的俗詞,說柳永是“輕薄子,只能道‘奶奶蘭心蕙性耳’。”

在以雅為主的主流文化圈作俗詞這條路,柳永走得很艱難,在他死後,後世的文學家和評論家幫他一步一步迴歸主流文學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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