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東北記:老家開酒店的父親被抓,讓留在北京創業的兒子別回來了

作者|石豐碩

松花江是吉林市的母親河,她穿城而過,四季不息。人們在江上建了好幾座橋,空中俯瞰,彷彿幾根增生在城市軀體裡的骨刺,連接著幾百萬各有千秋卻又環環相扣的生機。

許國濤第一次走上吉林大橋時才十二歲,那年他隨著父母工作調動來到了吉林市,父親為了讓他儘快適應新環境,帶他到橋上照幾張相,洗出來的照片還煞有介事地打上“吉林大橋留影”六個宋體字。那是九十年代末,日常審美里依舊可見蒸汽朋克風格的宏大與空洞,但街上開始出現失魂落魄的下崗工人。舞廳、刨錛兒、小姐、氣功……這些帶有魔幻色彩的詞彙成了大人酒桌上的點綴,沒幾個人意識到:東北成為孤島的時代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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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國濤當然也意識不到,一方面父母的幹部身份給了他從小到大足夠的庇護;另一方面,對於出生在小縣城的他來說,這座有幾百萬人口,康熙皇帝都巡視過的北國江城,已經完全滿足了他對於城市生活的全部幻想。他上中學後開始有了自己的判斷:北京是一頭匱乏擁擠的巨獸,那裡只屬於王朔這樣的痞子或者電影明星;上海炎熱而無趣,春晚小品裡的上海男人沒一個有爺們兒樣的;廣州深圳是投機倒把者的天堂;香港剛回歸沒幾年,以後跟大陸肯定一樣了……

“哪也沒有家好”是許國濤對於世界最堅定的判斷。

許國濤連高考都報了吉林市的大學,輕輕鬆鬆考取輕輕鬆鬆畢業,在父母的安排下又進了林業局,混了個事業編。媳婦是親戚介紹的,公務員,長相厚實剛健,一看就是“過日子人”。倆人工資加起來不到六千塊錢,婚後第二年生了個兒子,白白胖胖,找了個算命的給取名叫“許子軒”。

一個人孤獨,兩個人幸福,三個人可以致青春,都是寂寞殊途。一家子安穩的小日子過久了,內心世界總體堅固,也難免會有一些鬆動和鏽蝕。一場大水也許沒咋地,但架不住今年春節他遭受了連續衝擊。

第一次衝擊來自他的表弟大壯,和追求安穩的表哥不一樣,大壯這孩子從小就對冒險有著濃厚的興趣。初中畢業後直接去中專學了美容美髮,在髮廊當了一陣小工後,又自立門戶,在老家縣城開了一家理髮店。

許國濤從小就看不上大壯,覺得他粗鄙簡陋。大壯交了個女朋友,是他理髮店的收銀員。大壯曾暴打過一個騷擾她的客人,為此還被拘留了幾天。許國濤見證了那場惡仗的全程,他就記得那個姑娘看著鹹溼佬被打的眼神,似乎有一種母親或班主任似的惋惜,嘴裡還不停地發出嘖嘖的聲音,好像在責問:你說你這老燈何必呢?被我對象打了吧?

大壯就是這樣一個人,熱衷於用野性維護秩序,而他生活的秩序裡又全是野性。

今年的大年初二,大壯和那個姑娘也來了。倆人一人一部一萬多的蘋果手機,都穿貂,造型冷酷,能吃能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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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生意不好,我那小店一年才賺了三十多萬。今年開春俺倆就尋思去上海開店了。”

“你是不是尋思上海跟你們蛟河縣一樣呢?那地方是你能去的嗎?”許國濤放下酒杯,一臉凝重。他自己也說不好他凝重的點究竟是表弟不切實際的野心還是“三十萬”這個數字。

“哥,你是不知道,現在這買賣老難做了,現在蛟河的年輕人都往外跑,沒有年輕人我開發廊的賺誰的錢?去年是賺了三十萬,這三十萬扣去水電、扣去稅,扣去房租,我其實沒剩下啥。正好她老舅現在在上海有個門市,我倆一商量趁年輕該闖就得闖!”

“行啊,反正你們混不好再回來,也不耽誤啥。”

許國濤這頓酒喝得五味雜陳。

送走了表弟,許國濤剛要睡覺,沒想到妻子卻在一旁嘆起了氣:“哎,你說你成天掐半拉眼珠子看不上人大壯,你看人家開個理髮店一年能賺三十多萬,給對象又買手機又買貂的。你說你天天卡個破眼鏡子像個文化人似的,一年到頭那點破工資也就到人家零頭……”

“大過年的,你要是不想過了可以直接說,不用在這跟我扯這些沒用的!”

許國濤從被窩直接鑽了出來,在客廳點了一根菸。他覺得現在的生活概括起來就倆字:不像。一個唸了大學的人賺的還沒一箇中專生多、一個打架鬥毆的前科犯敢去上海當老闆、一個漂漂亮亮的小縣城居然連家理髮店都留不住……誰他媽也不像誰,啥也不像啥。四周皆是虛妄,他又不敢隨意倒下眯一覺。

第二次衝擊來自同學聚會,許國濤已經好多年沒參加過高中同學聚會了,他當年所在的班級是尖子班,班上同學除了他幾乎都考到了外地的重點大學,畢業後也都留在了外地。

帶了一瓶五糧液的許國濤抱著成為主角的雄心壯志趕赴飯局,但到地方發現沒有人能跟他喝白酒,他只好悻悻地自斟自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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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在聊KPI、消費降級、北京的戶口政策、年終獎……沒人羨慕他那引以為豪的大胖兒子,也沒人關心他今年能評上什麼職稱。飯店的包房就像一個被切割成兩塊的異次元世界,他在這頭,其他人在那頭。酒過三巡,許國濤感覺心裡有什麼東西在搖搖欲墜,他不可能卑服。

“這頓飯AA是不?那這頓完事我安排大家唱歌!”

許國濤站起來,用最大的嗓門來捍衛坐地炮最後的尊嚴。

“還是國濤敞亮!”“這當幹部的就是不一樣!”

誰也說不好這應和的話裡有多少是捧場,有多少是敬佩,又有多少是調笑。反正到了飯局尾聲,這種應和的話越來越多,許國濤感覺很滿意。

許國濤訂的歌廳包間很有排面,一百多平米的空間硬生生立了三個羅馬柱,牆上畫著來自希臘神話裡的裸女,形體豐滿造型可疑。妝容好似山魈的女經理,穿著黑絲襪蹬著高跟鞋,特意給她口中的許哥送了一盤蘸醬菜和一瓶廉價紅酒。

“國濤唱一個吧!”“對,國濤先給咱打個樣!”

志得意滿的許國濤拿起麥克風:“我們不一樣!不一樣,不一樣,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境遇。我們在這裡,在這裡等你……”他唱得青筋暴起,眼角淚光閃爍,同學們在一旁叫好,今夜的許國濤,是北國江城夜場裡最靚的仔!

這一頓花了許國濤三千二,相當於他一個月的工資。

年快過完了,許國濤發現除了跟他大吵一架的媳婦外,似乎沒有幾個人記得那天晚上他的揮金如土,微信群裡身處北上廣的大家還在聊著他插不上嘴的話題。哎,那家歌廳叫什麼來著?對,金龍商務KTV,名字裡透著一股專屬於東北的酷,是中年人們孤獨的迷夢。

越是沒落的經濟背景,越需要有執拗的堂吉訶德來創造幻境。據說美國大蕭條時,電影院天天爆滿;日據上海時,租界裡的舞廳“蹦擦擦”始終不斷。人們需要擺脫苦悶的日常,獲得釋放。金龍商務KTV的老闆倪金龍深諳此道,他本是中石化的普通工人,國企職工的身份雖穩定,但並不能給他帶來富裕的生活,於是他一邊領著工資,一邊投身商海。他用幾年的時間就做成了人們口中“不指著單位掙錢,上班就是為了玩”的成功人士。

倪金龍最早開了一家“金龍舞廳”,在江北最破敗的工業區拔地而起,價格親民,二十塊錢可以摸半小時的嗨曲,完全為下崗工人們量身打造。劉歡當年梗著脖子高唱:“心若在夢就在,天地之間還有真愛。”黃宏在春晚舞臺上失心瘋般地大喊:“咱工人要替國家想,我不下崗誰下崗!”都不如倪金龍手下的小姐妹們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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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安機關自然不能縱容這種社會醜惡現象,但又無可奈何,誰又能證明那昏暗的燈光下一定有見不得人的皮肉生意呢?你說我這有色情服務,你怎麼知道的?你來玩過?

倪金龍就是靠著這種泥鰍般的市井智慧與體制周旋多年,當然他在區公安局當副局長的二舅也功不可沒。

生意越做越大,倪金龍也開始越來越膨脹,他從舞廳開到歌廳,再從歌廳開到連鎖酒店。社會上都在傳說倪金龍的奢華生活,他有幾個老婆、幾輛悍馬、多少套房子。

倪金龍其實也有煩惱,一到過年,家人團聚,他的老母親就告訴他:錢賺差不多就行了,趕緊回中石化好好上班,國企是鐵飯碗,做買賣哪是正經營生?你在中石化好好幹,你兒子大學畢業了還能接你班。

沒錯,整個東北,都把國企、編制、鐵飯碗這些概念,當成一個人獲得安全感的唯一渠道。只不過老太太不知道的是,她的寶貝孫子雖然還在上學,但早已下定決心畢業後當個北漂,不再回來了。

“能讓我爸這種人發家的地方,肯定沒啥發展。”

過完年沒多久,倪金龍的好日子基本到頭了。他那臨近退休的二舅突然被紀委帶走,據說涉嫌“嚴重違紀”。倪金龍深知凶多吉少,趕快給兒子打了一筆錢,併發了條微信:“不管出什麼事,都別回來。以後也別回來了,畢業就在北京吧!”

倪金龍被帶走那一天,兒子和幾個同學拿著父親給的錢開始創業,在望京租了一層寫字樓,做小程序。吃住在公司,出門擠地鐵,誰也看不出這是東北大炮子的後代。而那千里之外寒冷的家鄉,在這個年輕人眼中也變得越來越模糊。

倪金龍被捕的消息,讓曾視他為偶像的崔龍君倒吸了一口涼氣。這次從韓國回吉林,崔龍君已經聽到不下十個人說起倪金龍的事。崔龍君生在一個有些失敗的朝鮮族家庭,他的父親酗酒無能,母親早早改嫁到了韓國,在這種環境下成長起來的少年,自然會對倪金龍式的草莽英雄產生崇拜。崔龍君在高中畢業後,也毅然拋棄了頹廢的父親,前往韓國留學。

韓國這個國家,對於很多東北朝鮮族年輕人來說有著某種宿命般的吸引力。崔龍君的母親、姑姑、表哥表姐都先後移民韓國,他們在語言相通的異國打拼,卻很難融入當地的主流社會,他們被歧視、被打壓、被清理、被規劃。身份認同的錯位構成了獨特的心理座標,迷茫的他們在異國他鄉逐漸活成了糾結的函數。但這都不要緊,他們依然前赴後繼,為了得到更好的生存環境,他們無所畏懼。

崔龍君剛到韓國的那年,為了賺學費什麼活都幹過。在工地搬磚活活累出了腰脫;在夜店當服務生,因為上錯了果盤而向客人下跪道歉;甚至為了豐厚的報酬冒死給製藥廠試藥,充當人體小白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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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真正讓他感到恐懼的,是2010年寒假前的一個上午,他走在上課路上,看見美軍的裝甲車在街上行進,天上盤旋著黑鷹直升機。他走進教室,發現班級裡只有女同學。打開教室裡的電視他才知道——朝鮮人民軍炮擊了延坪島,戰爭似乎近在眼前。

韓國的男同學都去部隊報到了,而他,一個來自中國東北的小城青年,就這樣被孤獨地扔到了歷史洪流的邊角。

在那一刻,崔龍君決定回老家。

回到吉林後,崔龍君想試著考公務員,但是由於語言不過關始終過不了面試;他又試著開個朝鮮族飯店,但無論怎麼整改,消防檢查就是不合格;他想去應聘個銷售崗位,可那些私企給的薪資待遇連他在韓國搬磚的十分之一都不到。“在吉林,上面沒人兒,幹啥都幹不起來!”那幾年,崔龍君頹廢得像只道口燒雞。

在母親的召喚下,崔龍君只好又返回韓國,和繼父在釜山共同經營一家超市,也算是混了個衣食無憂。

今年春節剛過完,崔龍君得到消息,父親因為飲酒過量猝死在家中,他只好回來奔喪。料理完喪事後,他約上幾個小夥伴,在一家烤肉店喝了個大醉。他又哭又唱,間隙罵幾次阿西巴,似乎很不喜歡給他富足生活的大韓民國。

第二天醒酒後,崔龍君來到了吉林大橋,把父親的骨灰灑在松花江裡。無奈天公不作美,起了一陣風,骨灰一半灑進了江水裡,一半被風吹散在四周。灑進江水裡的會奔向大海,被風吹散的就再也回不來了。

我們都是被風吹散的——崔龍君心想。

*本文由樹木計劃作者【鳳凰週刊】創作,獨家發佈在今日頭條,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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