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魚先生
W先生與X先生是一對情侶。
X先生溫文爾雅，說話如和風細雨，待人接物彬彬有禮。
相比之下，W先生直白而不解風情，生活做事也缺少條理。
X先生評價對方是“人魚先生”，因為他“貴人多忘事”，上到工作正事，下到生活瑣事，常
常“一問三不知”。
會議資料放到哪裡去了?
不知道，忘了。
那張很久沒有用過的卡的密碼是多少？
不知道，忘了。
那件該收起來的衣服放到哪裡去了？
不知道，忘了。
傳說魚的記憶只有7秒，那麼他的記憶能力大概與之不相上下吧。
W先生曾經說，自己喜歡可愛，有趣，獨立，溫柔而善良的女孩子。
那麼除了“女孩子”這一條，X先生可以說是全部符合了。
所以W先生堅信，遇到X先生是自己這一生中最大的幸運。
他們從相遇，相識到相知，平淡的就像一杯水，一切都順其自然，所有事情都水到渠成。
沒有轟轟烈烈的相戀過程，沒有撕心裂肺的告白體驗，更沒有感天動地的山盟海誓。
有的只是細水長流的感情，不必言說的默契，和一點一滴中透露出來的，彼此之間源源
不斷的愛意。
每天，X先生都會幫W先生定好鬧鐘，第二天卻提前起來為對方煮牛奶，在W先生還
迷迷糊糊的時候把早餐端到桌上，替他整理好出門要帶的東西，最後再在離開前為他繫好領
帶。
一上午的工作令二人都忙忙碌碌，午餐時間難得清閒，X先生會在手機上詢問W先生
晚飯想吃什麼，然後便是日常的閒聊，有時打情罵俏，有時關心叮嚀。
結束了下午的工作後，W先生會繞道開車去X先生的公司接他回家，途中可以順便逛
個超市，買些食材。用過晚飯，他們便一起窩在沙發裡看著電視，或是一起打幾局遊戲。
談著工作上的瑣事，或是分享聽來的軼聞，偶爾闡發對國家政治的見解，有時也關注一
下家長裡短，人生百態。
時間緩緩流逝，於是定好鬧鐘，在夜深前進入美好的夢境。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週而復始。
這大概便是，歲月靜好，現世安穩了吧。
兩人也會有爭吵，也會不可避免的發生矛盾，但雙方總會在衝動過後冷靜下來，重歸於
好。
X先生在家中常備藥箱，因為W先生有偶爾犯胃痛的毛病，X先生總會把胃藥放在桌上，
以免記憶力欠佳的“人魚先生”找不到藥，他會細心的在便利貼上寫下每一種藥的藥效，用量和服用方法，再分別貼在藥瓶上，以便對方查找。
X先生記得W先生的每一個小習慣，比如他喜歡黑色，衣櫃裡的衣服都是深色系，比如
他喜歡收集心儀的鋼筆，用久了都不捨得扔，再比如他夏天開空調總是喜歡調到24度，並
且拒絕他人干涉溫度的選擇…
而看似有些古板並不解風情的W先生，也會在X先生生日當天為他訂一束玫瑰，也會在
各個節日裡送他一些小禮物，也會在他生病的時候端藥倒水，會在二人紀念日的時候輕輕拉
著他的手，在他耳邊說情話，看他忍俊不禁，看他泛紅的臉。
後來…
後來，這既是一個詞語，也是一段經歷。
是沒有盡頭的時間，是無法預知的未來。
後來，W先生和X先生的工作各自陷入了瓶頸，兩人也因為生活中的一些小事發生爭吵。
雙方家人的不理解，朋友的勸說和阻撓，加速彼此心態的崩壞。
這一次，兩人似乎沒能冷靜下來。
可能所有的決裂，都是一點點積累起來的矛盾，是一個又一個的分歧，是一種又一種的負
面情緒，是一塊又一塊久病不愈遺留下來的傷口，是痼疾，是沉痾，是水滴匯成了河流，是
河流演變成江海，最終決堤般地傾瀉而下，山洪般的沖走了往日的美好，淹沒了殘存的理智，
洗刷了曾經的誓言，最後山川相隔，最終一無所有。
那天，X先生破天荒的沒有定鬧鐘，在W先生還睡著的時候，他默默的收好東西，打理
好了一切，然後輕輕的打開門，停了一下，又回頭望了望臥室的門口。
半晌，他儘可能不發出聲音地將拉桿箱拎到門外，最後輕輕，輕輕地關上了門。
這世界在我面前倒塌，
不是轟然一響，
而是唏噓一聲。
第一次見到這句話的時候，還是二人正青春年少，意氣風發的年代，那時生活充滿了希望，
那時未來仍一片美好，那時沒有爭吵，那時沒有無盡的壓力，那時不用考慮生計，那時他們
仍是溫室裡嬌弱的花朵，是籠中安逸的小鳥。
所以當年W先生對它一笑而過，他不能理解，也不想去理解這句話真正的含義。
所以現在W先生仍是以笑面對，他不能不理解，也被迫的去理解了它真正的含義。
這是X先生的離開，給他帶來的打擊。
X先生安安靜靜的走了。
然而帶給他的卻是世界轟然改變，是生活大片空缺，是情感無處宣洩，是內心不能安放。
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
欲，不逾矩。
我如今已臨近而立之年，可我失去了你，我怎能立，又如何立？
W先生站在乾淨而整潔的家中，桌上是仍帶著熱氣的早餐，是切好擺齊的麵包，是醇香溫
熱的牛奶，桌邊放著粘有便利貼的胃藥，便利貼上是X先生清秀整齊的字跡。客廳地面一塵
不染，陽臺晾著昨日洗好的衣服，床上的手機被X先生充好了電，窗戶被微微拉開，微風從
屋外徐徐吹進，挾裹著淡淡的花香和清爽的涼意。
他拿起牛奶杯下壓著的字條，上面是X先生叮囑的一系列事項，仔仔細細，一行一行地看
過，他看到最後一句話，終於抑制不住顫抖的手和破碎的心。
淚水大滴大滴的順著臉頰滑落，他無聲的大哭，像是再也回不了家的孩童。
那句話是：
“我走了，你多保重”。
世間文字千百個，唯有情字最傷人。
他可以褪色，可以枯萎，怎樣都可以。但我只要看他一眼，萬般柔情，湧上心頭。
但如今他已然離開，我沒有了往日的柔情，有的只是失去了靈魂的肉體，只是一顆破碎的
心。
他嘗試著去適應，他逼迫自己打理家中的一切，可只是徒勞。
沒有了X先生，他如同行屍走肉，工作和生活都一團糟。
他試著定好鬧鐘，按時早起，但常常誤了上班時間。他試著為自己切好麵包，煮好牛奶，
但刀割傷了他的手指，牛奶總是燙的無法下嘴。他為自己打領帶，但總是不如以前的那樣好
看。他買菜自己做飯，然後一個人孤獨而寂靜的坐在沙發上，電視裡傳出來的歡笑聲與他無
關，他的思緒總是飄飛向遠方，向著遠方一個同樣孤獨而無助的人。
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
外面的世界車水馬龍，內心的天地卻空無一物。
他難以入睡，也不再做美夢。他總是在夢裡想起與X先生吵架時，對方悲傷的神情。
每當這時，巨大的孤獨感衝擊著內心，他體會到一種絕望的情感。
他想念X先生，他想他想的輾轉反側，想的肝腸寸斷。
他總是對著衣櫃的另一邊暗自出神，那是X先生曾經放衣服的地方。他也總是翻出藥箱，
一遍又一遍地查看對方的字跡，他曾經極力誇讚對方寫的字是“筆墨橫姿”，清秀雋永，就像
那人的側臉。
家中的佈置並沒有變，他也刻意這樣做著，宛如X先生從未離開，宛如他一直在。
於是在一個借酒消愁的夜晚，他收到了F先生的信息。
F先生是兩人的大學同學，也是為數不多知道兩人關係且堅定支持他們走下去的朋友。
F先生說：我想和你聊聊。
W先生隨手抓了一件衣服便衝出家門，他們在一家餐廳碰了面。
兩人坐在角落，默默喝酒，相視無言。
F先生說，X最近很不好，他一個人住在酒店，生了病，沒人照顧。
W先生把酒碰灑在桌上，手忙腳亂地擦著。
F先生又說，我希望你能去看看他。
W先生笑了，似是苦笑，他說，我給他打過電話，也發過短信，他從不回我。
F先生不假思索地回答，他那是怕你擔心。
他又說，X與我聯繫過，他問你最近好不好，他還想著你。
W先生抬頭對上F先生的眼睛。
F先生認真地說，你們和好吧。
沉默……
兩人沒有再多說些別的什麼，結賬離開。
W先生鬱鬱寡歡，捂著發疼的胃在燈下坐了一夜。
其實X先生在離開那天便得了病，他勞累過度，又受了風寒。
但他沒有在意自己的病情，而是日復一日想著W先生。
他自己一個人過得好嗎？沒有我，是不是又忘了些什麼呢？
也不知道最近有沒有胃痛，他真是不讓人省心。
思念到極致，大概是醒來希望在現實中見你，睡去渴求在夢中與你相遇。
這一夜狂風暴雨，風吹得窗子沙沙作響，X先生拖著疲憊的身軀很晚才睡下。
第二天一早天氣放晴，他也很晚才醒來。
錯過了早飯時間，他強撐著起來，洗漱過後，打算出門去超市買些東西。
於是打開門，看到了站在對面的W先生。
二人對視十分尷尬，W先生別過頭去，X先生垂下了眼簾。
X先生最先打破沉默，他問，是F告訴你我在這裡？
W先生點點頭。
W先生握手成拳，他像是鼓起了勇氣，下定了決心才說出口。
他說，我很想你。
X先生咬著嘴唇不說話。
W先生又接著說，我聽他說你病了，我想過來照顧你。
我想你了，我希望你不要躲著我。
廚房冒出陣陣熱氣，X先生坐在一旁，他不敢相信，一直是“君子遠庖廚”且笨手笨腳的W
先生，有朝一日也會為他做飯。
上一次發生這樣的事情，好像是二人剛剛表露心跡，確定關係的時候。
那一次如果不是最後X先生過去救場，大概廚房就變成了W先生的火葬場。
而這一次，W先生竟然成功地炒了菜，熬了粥。
雖然廚房一片狼藉，但那也比出人命好。
X先生拿起筷子，夾起一片有些燒焦的胡蘿蔔，小心翼翼地嚐了嚐。
嗯…
味道尚可。
真是可喜可賀。
W先生看著他慢慢的吃飯，收拾完餐桌後，又端起湯藥喂他喝下去。
一連三天，均是如此。
X先生也從受寵若驚變成了心安理得。他既欣慰又幸福。
病終於好了，X先生也被W先生哄回家去。
兩人一起請F先生吃了飯，F先生驚訝的發現，從前都是W先生被X先生照顧著，現在
居然是X先生被W先生悉心呵護。
他推了推眼鏡，問道，W，你這是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了？
W先生笑笑，說應該的。
X先生無奈的搖頭，說我是想像之前那樣照顧他，但是他不讓。
W先生心想，我怎麼捨得呢？
愛是雙向的，從前我太過自私，讓你付出過多。
從今往後，就讓我來付出，讓我來愛你吧。
出了飯店，與F先生揮手告別後，兩人便打算回家了。
W先生小心翼翼地為對方圍好圍巾，又認認真真地把對方衣服的拉鎖拉到最上面。
他說，最近風大，小心受涼。
X先生眨眨眼，然後幸福的笑了。
他想起那日，被W先生哄回家的第一天，對方拉著自己的手，鄭重地說。
我從前太過自私，忽略了你的感受。
現在我回到你身邊，希望你能給我一個機會。
我直白，木訥，不解風情，記憶力奇差。
你說我是“人魚先生”。
如果魚的記憶只有七秒，
那麼，我會用每一個七秒來愛你。
你曾說，你期望的愛，不是轟轟烈烈，而是細水長流。
那麼，我會把我的愛意貫穿在生活中的一點一滴。
愛你是我的習慣。
它早在很多年之前，
在你我第一次相遇的時候，
在你我表露心跡的時候，
在你我決心廝守終身的時候，
便已經成為我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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