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村莊的紅塵

一個村莊的紅塵

郭華良

沒有人知道,村中央那棵上達天際的慄樹,在那裡站了多少年;也沒人知道,它竟會那麼輕易的無聲無息的倒下。在我離開村莊的日子裡,它倒下了,猶如命運的棍棒在我頭上一聲悶響,美好的童年記憶如落花四散。記得小時候,總是纏著村裡幾個和藹的老人,請他們講關於老慄樹的故事。然而,他們卻總是在故事剛開始的時候,就煞了尾。老人們總是說:在他們小時候,慄樹就是現在的樣子了。每每此時,幼小的心裡總是充滿疑惑;充滿了有關老慄樹神秘故事的嚮往。我知道老慄樹是有故事的,要不然為什麼我們總是看著它模糊的頂端,無能為力。老人們或許真的不知道老慄樹的故事,因為它是那樣蒼老;在老慄樹面前,老人們和我一樣,永遠都是個孩子。在童年記憶一些寒冷的時日裡,我迷失在野外,村中央的老慄樹就成了溫暖家園的指向。在它的牽引下,我獨自回到家裡,依偎在母親溫暖的懷抱,烤著爐火。在另一些昏黃的時日,我看見一群烏鴉昏黃地飛來,停歇在慄樹頂端的巢中,幼小的心靈不禁一顫,莫名一陣悲傷,老慄樹的歷史、故事被人遺忘了,如今它倒掉了,真的不會再有人記起。然而,我分明隱隱約約聽見一聲沉重的嘆息遠遠自故鄉傳來。我想那該是老慄樹傾倒時的無可奈何。從此,它不再屬於村莊,被放逐了,同我一樣。

失去了老慄樹的村莊,讓人分外懷念起村邊墳場間的幾棵松樹。然而,據說,很不幸它們也被砍掉了,如同老慄樹一樣成了記憶中的事物。曾經那幾棵松樹的存在,讓人們清楚地區分哪兒是此岸,哪兒是彼岸;如今它們不在了,人們的判斷也越來越模糊,村莊和墳場失去了明顯的界限。人們和自己先輩雜居一處,做著陰陽兩界的事。童年時期,許多有關鬼怪的傳說和故事,不再那麼令人恐怖。那些黃昏來臨時的激動與不安也變得迢遙起來,那墳頭悽迷的荒草再也編織想象的翅膀。那許許多多生死兩界的故事,震顫著幼小的心靈送入母親溫暖的懷抱。老松樹的味道已然散去,對年的感覺也越來越麻木。小時候,總是在春節還遠未到來,就已經嗅到了濃郁的年味,那是因為村邊墳場間那幾棵老松樹的存在。他們給人們捎來了年的信息,這些信息隨著春風,在村裡村外流淌著,構成了先輩與現世的自然連結,人們快樂如水、幸福如風中青松。

透過村莊四周片片竹林略顯斑駁的夕陽,映著竹林近旁粼粼的水波,讓我想起夕陽中垂釣的外公臉上柔和的笑,想起小夥伴們的天真燦爛,想起竹林裡發生的童年的種種趣事,不禁啞然失笑。竹林對於一個沒有森林的村莊來說,就是森林。在這片片小小的“森林”中,深藏著許多的童年的樂趣,剝筍子、捉小鳥、躺在多年的落葉中尋找昨天丟失的玩具或突然看著藍天心裡湧起的小小憂愁。一切都那麼自然適意。如今風起時,竹林發出的沙沙聲恍若天籟再難尋覓。竹林已經變成街市的種種器具,在陽光的暴曬下形銷骨立,了無生命。那種沙沙的自然音響,老死在喧囂寂寞的村莊街頭。

幾乎散佈在村莊每個角落的杉篙樹,眼下也少了許多。那些曾經屬於它們的地塊,蓋滿了房子,擁擠的房屋一層層堆疊在一起,容不下哪怕半點杉篙婆娑的影子。每次回鄉看到它們被人放倒的踉蹌背影,心一陣疼。在葬禮哀傷的曲子裡,我看見被修去枝椏的幾棵杉篙樹筆直地並肩挺立著,它們肩上承擔著逝者一生的繁華與凋落。親人們為死者準備了五彩花環和各色殉品,以期到達彼岸的逝者能夠收到。除此之外,更大更重的禮物就是三到四棵杉篙了。每個不得不離開的逝者都是不幸的,因為他們再也沒了選擇的機會;每個逝者又都是幸運的,因為有杉篙的陪伴。彼岸世界的精彩和無奈我們無法看到,但我們可以看到筆直的杉篙為逝者指向平坦幸福的種種隱示。每個葬禮都會在黃昏時的一碗酒中結束,長眠地下的逝者永遠也聽不到,活著的人們筵席上的淚水和歡笑。在今後的生活中,他只有等伴同他的杉篙被做成某個物件時,才被重新提起和回憶。若干年後,村莊所有的杉篙都用光了,我們的幸福是否將變得毫無依據了呢?我不知道村莊最後一棵杉篙會不會輪到自己?所有命題都在等待中蒼老,而我已經隻身千里。

一個村莊的紅塵

(攝影:毛虹)

在我十歲那年,我和母親在村口一塊地裡種下十棵白樺樹。十年過去了,那兒成了村莊唯一一片惹眼的綠蔭。白樺樹作為最普通、平凡的樹,曾經遍及村莊生命可能駐足的每個地方,蔭庇著人們的房屋、牲口和庭院。隨著四季變遷,歷經大自然的每一次塗抹,我們的村莊一度變得五彩繽紛、浪漫無限,上有朝暉夕陰、下有春花秋葉,每每讓人有恍入童話之感。如今最普通平凡的白樺樹,突然變得稀少起來。樹的眼淚我無法看見,我只看見它們被加工成器具的樣子,被放在婚喪嫁娶的禮單上,乾枯無力,沒有一點兒往日生命的跡象。那些多年前的落葉,也已經化為灰燼,散失風中。只剩下我和母親的堅守,母親有些老了,早已無法照看我們的白樺林。某些夜晚,我們的白樺樹一棵棵消失了,我的心一陣疼。母親說恐怕是被風吹走了,讓我別傷心,樹要走總有它的理由,攔不住的。

一天,我坐在夏日的泡桐樹下,安靜地進入夢鄉。陽光透過樹葉沉澱在我稚嫩的臉上,顯出春天的鵝黃。我在初春的原野上奔跑,身後跟著我家的小黃狗,頭頂幾隻蝴蝶上下飛舞。我忘情地奔跑著,一根青藤將我絆倒,全身溼透,涼涼的春水,使我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夢因為水的知覺被打擾了,睜開眼睛,嚇我一跳,一頭老水牛寬大粗糙的舌頭在我臉上游移,飢餓的唾液弄得我滿臉都是。老牛似乎也被我嚇了一跳,怔怔地看著我,沒一會兒就走了,且一邊走一邊甩著尾巴,回頭向我這邊看。它對我沒有惡意,只是不小心把泡桐樹葉下我的臉錯看成綠草了。我看著它慢慢遠去,漸漸只剩那條不停甩動的尾巴,我順手拾起一片泡桐寬大的葉子,追上去不停地抽在它身上。它的身上粘滿了嗜血的牛虻,它安靜地讓我抽著,終於連葉子都被我抽碎了。聰明善良的老牛明白我是對它好,向我投來善意深邃的一瞥。這是我孩提時代,內心引以為豪的事。父親曾經對我說過:當一個人對身處苦難中的世間萬物,心生憐憫,並進而採取行動時,他就已經長大了。而快些長大是我童年時期唯一的願望。我每天看著村裡有限的幾棵枝繁葉茂的泡桐樹,心急如焚。它們的生長速度,讓我相形見絀、萬分沮喪。村莊的發展速度漸漸超過了那幾棵泡桐樹的生長速度,人們為了把自己的房子規範在文明的圖景內,決定把生長在不適宜的地方的樹木全部砍掉,泡桐的命運成為註定。千里之外的我,沒有聽到童年記憶被割斷的聲音,這或許是上天對我善良的一種恩賜,然而我卻無法承受這種恩賜。在一個殘陽如血的黃昏,我站在異鄉的樓頂淚如泉湧。

桉樹以主人的姿態赫然生長在村莊的花壇裡,其實一開始它就是個外來者。說不清有多少年的村莊歷史上,從來就沒有過桉樹的位置。它的缺乏質感的細皮嫩肉,它的怪異的風中舞姿,一切的一切都和我們的村莊格格不入。工廠的味道瀰漫著我們的村莊,在風的吹拂下,桉樹邁著輕盈的舞步掠過人們的心頭,往日靜謐的村莊開始喧囂起來。作為存在,桉樹沒用多久就獲得了人們的認可,理所應當,成了村莊新的主人。

作為村莊唯一的永恆,莊稼被維持著,為了人的活。對莊稼的深刻認識,促成了村莊的人丁興旺和生生不息。印象中,我們的村莊一直處於一種很好的生長狀態;印象中,我們的村莊一片荒蕪,除了人和房子還是人和房子。沒有樹的村莊,瘦了,瘦得容不下我的回憶。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