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与民国第一“标题党”张友鸾的一段师生情

郁达夫与民国第一“标题党”张友鸾的一段师生情

张友鸾

张友鸾是现代新闻史上著名的报人。他曾主编过多个文化栏目,参与过《民生报》、《新民报》、《南京人报》、《立报》等多家民营报刊的创办;写出了杂文、随笔、古典文学专论及小说等大量作品,在报界享有颇高声誉。在读书求学期间,他曾与著名作家郁达夫有过一段师生之谊,后来涉入新闻界,还得到郁达夫的支持和指正,在张友鸾,这是难以忘怀的。

有意思的初识

张友鸾与郁达夫的初识,说起很有点意思。1921年,张友鸾正在安庆一中读书。当时,他们几个安徽学生会的志趣相投者办了一个售书部,主要发行新出版的一些进步书刊。经费有限,他们当时并没有一个固定的店铺,只是带上书四下推销。一个阴雨天,他们在工业专门学校门口卖书时,来了一位二十七八岁的男子。此人长得并不显眼,胳膊上搭着件雨衣。一开口,他要买《觉悟》杂志合订本,同时还买了一本郭沫若的诗集《女神》。看到是一个文学爱好者,张友鸾他们便向这位男子推荐刚出版不久的小说集《沉沦》。说郁达夫这部小说如何如何……男子听后,微微一笑:“我就是郁达夫。”

读了郁达夫《沉沦》这部以“惊人的取材和大胆描写”的作品,这几个小青年的震动当然巨大,而作者郁达夫此时正站在眼前。惊愕,大大惊愕,是几位小青年当下的真实反应。

1921年,正在日本留学的郁达夫,回国筹划出版《创造季刊》。9月,又经人介绍,到安庆任安徽法政专门学校英文科主任。张友鸾与郁达夫相识,正是在这个时间。因为喜好文学,见了郁达夫一面后,张友鸾便常常去郁达夫任教的地方,求教聊天,渐渐便熟了起来。

在安庆时期的郁达夫朋友并不多,所以遇见张友鸾这样的文学爱好者,也就常常谈论文坛,吐露心声。张友鸾当时颇敬佩郁达夫,可郁达夫却告诉他,在上海时,别人把创造社的郭沫若、成仿吾和郁达夫,比作桃园三结义的兄弟。认为郭沫若是关羽,因其成绩(诗文)卓著,且讲义气;成仿吾四面出击(批评),与人争斗,堪称张飞;郁达夫忠厚,被人认为刘备。郁达夫说,其实郭沫若比他年龄大,可自己被人认作大哥(刘备)了。张友鸾说起诗集《女神》,总是很神往的样子,郁达夫便说:沫若将大有成就,而我恐怕只是个庸人。你喜欢《女神》,我将来有机会介绍你认识沫若……

跟着郁达夫一段时间,张友鸾知道他十分喜欢清代诗人黄仲则,甚至还写出一篇小说《采石矶》来表达自己的感受和理解。黄仲则的《两当轩诗集》,郁达夫更是常常吟咏。他对张友鸾说,自己非常欣赏黄诗中“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两句,有时处在这种境界,他总是闹中取静,遥望星空,物我两忘……

郁达夫与民国第一“标题党”张友鸾的一段师生情

郁达夫

友谊到师谊

郁达夫此次在安庆呆得时间并不长,不久他就回日本考毕业试,之后回国。为了生计,1923年他又到北京大学担任统计学讲师。(郁取得的是日本帝国大学经济学学士学位)当时,张友鸾也到北京就读平民大学新闻系,知道郁达夫也来到北京,他便向学校推荐,请郁达夫来平民大学承担文学课的教学。这样,张友鸾和郁达夫,除去先前的友谊,还正式成了师生关系了。

郁达夫在平民大学兼课并不多,可他十分守时,每次总是准时到校。一天,郁达夫却来晚了。原来在上课路上遇到临时戒严,不能通过。郁达夫一再说明自己是教师,学校里有学生在等着上课,可那帮兵士根本不买账。没有办法,一直等到戒严撤销,他才赶来,可已经迟了差不多半个小时。一上课堂,对着这样的生存环境,郁达夫忍不住发起火来。他痛骂北洋军阀,并激愤地对学生们说:在军阀统治下,社会如此混乱,死读书真是一点意义也没有。言外之意,应当用所学的东西改造这个社会才是。张友鸾与同学们的印象,这节文学课成了一节政治课了。

在北京呆了不长时间,郁达夫又回到上海,在那里与郭沫若等商议出版《创造月刊》。因为对社会的观察更为广泛深刻,郁达夫在为“月刊”创刊号写的“卷头语”中,大声疾呼:“为天下的无能力者、被压迫者吐一口气”,“促进改革这不合理的目下的社会的组成……”

在北京的张友鸾,见到《创造月刊》创刊,自己也试着写出一篇小说《坟墓》,寄去请郁达夫指正。这篇稿子,后来郁达夫在《创造月刊》上发表了,这让张友鸾异常兴奋。因为该刊物是郭沫若、郁达夫等编辑,近乎同仁刊物,张友鸾能在上面发表作品,自然会产生相当影响。这篇小说,后来郁达夫到北京见到张友鸾时,还对他说过:你那篇小说,正是你们青年人才写得出。沫若也看了,同意发表的。张友鸾自己曾说,后来读到这篇小说,觉得十分幼稚,可大约郁达夫认为其中具备了青年人独有的情感思想,所以肯不惮扶植,予以发表。

因为经常写稿,张友鸾受到一些报纸的注意。1924年,颇有名气的《京报》请他编辑“文学周刊”。报刊编辑,总希望有名家的支持,所以张友鸾最早给郁达夫去信,希望他能为自己编辑的“周刊”写一篇文章。郁达夫接到信后,立即寄去一稿,以示支持。

郁达夫的这篇文稿,题目有些奇特,后来也产生了较大影响:《骸骨迷恋者的独语》。在郁达夫的笔下,要论“和平时期”,无所谓昨日、今日或未来,那当然是真正的“和平”。即使是“旧”,是“骸骨”,也足够追忆“迷恋”。文章里,破例的郁达夫引了自己写的一首旧体诗:

生死中年两不堪,生非容易死非甘。

剧怜病骨如秋鹤,犹吐青丝学晚蚕。

一样伤心悲薄命,几人愤世作清谈。

何当放棹江湖去,浅水芦花共结庵。

所以引用这首旧体诗,郁达夫想表达一种思考:无论形式——新诗或旧体,只要写得好,就应当算真正的艺术,这大约是郁达夫自称“骸骨”(旧体诗为其中之一?)迷恋者的一个证明吧。

新文学作家,能旧体诗写作者中,郁达夫堪称高手。可说到发表,因为大家抱有支持新文学的观念,所以并不轻易刊出。这首七律,加附在散文中间发表,在张友鸾看去,也许是新文学家中最早者之一的。

郁达夫分析北京文坛沉寂原因

1926年,张友鸾大学毕业,因为先前的投稿和编辑经历,《世界日报》约请他为该报编辑副刊。这时候,张友鸾又最早想到了郁达夫。因为有差不多两年未通音讯,张友鸾便托友人交转郁达夫一函。希望郁达夫不吝供稿,为自己“撑撑门面。”郁达夫当时正为王映霞弄得心神不宁,“空虚得很,什么也不想做,所以只写了一封信去覆覆他……”(见“日记”)。这封信,并不敷衍,有两千来字,当然算的一篇文章。

在这封信中,郁达夫借着张友鸾的话:“拿了你的信来,说要我为你做一点东西,撑撑门面,我想自己的门面,还撑持不住,又哪里能够为旁人作台柱呢?”这话怎么理解呢?原来:“现在《洪水》半月刊,《创造》月刊,都由我一个人在这里负责编辑,一个月差不多要做五六万字的稿子,就是天生给我三头六臂,也应付不过来,更哪里有工夫,为《世界日报》副刊撰稿呢?”

尽管如此,郁达夫还要努力写此长函,动机呢:“我以为一二年来,北京的文坛太沉寂了,很希望《世界日报》副刊,可以在这一个灰颓的冬眠期里,做一点积极的工作。”对于北京文坛的消沉,郁达夫感想有几点原因:第一,分党派分得太多,所以一般从事于文艺的人,只想为自己的一党扶植势力,而极力想打倒其他的各种目的虽同而志趣稍异的团体。终至于本来人才不多的北京城里,小刊物出得很多,而这些小刊物上的文字,不是辩护,就是谩骂……骂人骂得起劲,正经的事情就忘在脑后。结果:“诗人就忘记了作诗,剧作家就忘记了做剧本,小说家也便忘记了做小说。”面对这种情况,郁达夫严正地说:“这一种情形,虽然是文学进化史上贯见的事实,然而中国现文坛的这一种争论,却是价值很低,不能助长文学的进步的。”具体到张友鸾而言:“你现在既然做了《世界日报》副刊的编辑,希望你不要再蹈前人的恶辙,专门去挑生是非,使你的副刊上日日有骂人的材料。”

对于当时北京文坛的沉寂原因,郁达夫分析的第二点是:“太容易为已成阶级所迷醉,致使一般新近的作家,不能占相当的势力。”针对这种情况,郁达夫当时在北京时曾做过努力:“前三四年,我在北京,屡次和鲁迅先生谈起,想邀集几个人起来,联合着来翻看那些新出版的小刊物,中间有可取的作品,就马上为他们表扬出来,介绍给大家,可以使许多未成名的青年作家,得着些安慰,而努力去创作……”之后郁达夫离开北京,这个议论便成了“水泡”。可鲁迅却循着郁达夫的建议,与曹靖华、台静农、李霁野等几位青年组成“未名社”,出了“未名丛书”,“乌合丛书”等,算是踏踏实实为青年做了一些工作。因此郁达夫“希望你们编副刊的诸公,能够继续努力,将许多新近作家扶植起来,不要为已成阶级所迷倒,好使文坛上的那一种腐沉沉的空气得转换转换。”对于文学的演进,当时的郁达夫还有着鲁迅先前有的进化的观念,因此便补充了一段令张友鸾数十年后还记得的话:“你的来信上所说的撑门面,做台柱的意思,我在此地首先要反对,因为文学界的进步,比什么还要快,像我们这一流衰老的阶级,早已过去了,将来中国的真正的新文学的建设,责任恐怕还在现在未成名的青年身上哩!”

文坛沉寂的第三个原因,郁达夫以为在社会上:“我想政治上的变动太厉害,也是一个大原因。军人执政,不晓得什么是文学,什么是艺术,而一般有点脑筋的文人,说话都喜欢直言放说,于是乎通缉,禁止发行,罚金,枪毙等事情就发生了。在这一种不通的高压力之下,好的文艺,当然不会发生的。”可具体到报纸副刊,郁达夫以为:“好在副刊一类的东西,在政治舞台上的大人物,现在还不很注意,我希望你能够用了这一点便利,把胆量放大来,竭力的介绍些有时代性而能够鼓吹煽动,使人家读了不得不兴奋起来的东西。”

分析文坛沉寂的三种原因,看似涉远,其实旁近。因为这些均可以与张友鸾此时办的报纸副刊联系起来,是认真而真诚之言。信的末尾,郁达夫说:“文章做不出来,就将这一段意见供献给你,好做你编稿子的时候的参考,至于撑门面,以名人自负而大摆架子等事情,是我素所鄙薄的,这一层大约你也能了解,我在此地不多说了。”

郁达夫虽然说信里表达的意思,是“偶尔想到的”,但却十分看重。在当天(1927年1月30日)的日记里,他将自己写信的心情记了下来,将内容也做了一番概括:“早晨七八点钟,见了北京《世界日报》副刊编辑(即张友鸾)的来信,说要我为他撑门面,寄点文字去。我的头脑,这几日来空虚得很,什么也不想做,所以只写了一封信去覆他,向他提出了一点小小的意见。第一诫他不要贪得材料,去挑拨是非,第二教他要努力扶植新近的作家,第三教他不要被恶势力所屈伏,要好好的登些富有革命性的文字。”将文章内容记在日记里,这在郁达夫倒是不多的。

悠长的友谊

张友鸾接到郁达夫推心置腹的来信,除去高兴,还有感动。他立即将郁达夫的来函,拟题《海大鱼——副刊编辑室座右铭》,发表在2月6日《世界日报》副刊八卷三号上。虽然郁达夫告诫,不喜欢“以名人自负而大摆架子等事情”,可在张友鸾眼里,郁达夫的函,没有一丝名人的架子,还自称“衰老”,并寄希望于“现在未成名的青年身上”……对办副刊,提出了语重心长的建议,这更不是一般拿架子的人所愿为。所以,称郁达夫来信为“副刊编辑室座右铭”,似不为夸张,当然,张友鸾的珍重之情,从这一所拟题目也可以看得十分清楚。

再之后,郁达夫多在上海、杭州等地活动,张友鸾在北京、南京等地办报,音讯减少。可是,张友鸾在文学道路的最初几步,得到郁达夫的扶植;在编辑报刊时,又得到郁达夫堪称“座右铭”的书函指导。青年时期的情谊,记忆会延展得很远。到了老年,这些事情还清清楚楚记得。当然,生活细节,那更容易留下来。后来的文章里,张友鸾不但回想起当年郁达夫的教诲,还能记得他生活的一些细节:“达夫先生爱喝酒。他的酒量不太大,却也不太浅,只是有时总像‘造饮辄尽,期在必醉’的样子。与其说他‘借酒浇愁’,倒不如说是‘借酒骂世’。三杯落肚,脸红了,嗓门也大了,平日忧郁伤感的情调,一变而为慷慨激昂,心中的不平之气,也就趁机倾泻而出。”“达夫先生抽纸烟的瘾头非常之大,常说:‘要我戒烟,四脚朝天。’他住在曼陀先生(按:郁达夫大哥)家时,曾对我说,曼陀先生一天供应他一听‘小炮台’,言下还有不足之意。”这些细节,在国人眼里,就只一种方式,无所谓好与不好。所以张友鸾后来形容自己与郁达夫的相同和不同时,幽默地说:“如今想起来,别的方面比起达夫先生望尘莫及,烟、酒却也不在他之下了。”

人生在世,与人交往应当是最多而繁复的社会活动。可回想起来,青年时期的友情,总较其他时期来得纯粹和深入。张友鸾与郁达夫之间交往,也在两人的青年时期,郁达夫的率性而真诚,张友鸾的领受及珍重,是他们友情的基础。尽管之后多年少通音讯,可心里却仍然保留着那份悠长的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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