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之洞之死與滿漢聯盟的解體

張之洞之死與滿漢聯盟的解體

慈禧死後,載灃等人一改慈禧時代重用籠絡漢大臣、與之結成聯盟的方針,採取一系列的手段來排擠漢人。袁世凱去職後,張之洞受到排擠,與載灃等人屢起衝突,最終抑鬱而死。張之洞之死既是滿漢矛盾激化的結果,又進一步激化了滿漢矛盾。漢大臣失去對清廷的信任,滿貴族與漢大臣之間的聯盟已宣告解體,這也成為滿清在兩年之後滅亡的一個原因。

光緒末年,滿漢矛盾激化。排滿運動的興起和漢人勢力的增長引起滿貴族的極大不安。頑固派大臣剛毅曾言“漢人強,滿人亡;漢人疲,滿人肥。”此時,滿洲貴族面臨兩種選擇,或壓制漢大臣,防止其勢力的進一步增長;或重用漢大臣,進一步鞏固滿漢聯盟,滿洲貴族最終選擇的是前者。“近支排宗室,宗室排滿,滿排漢。”。滿漢聯盟面臨著解體。

 袁世凱之被驅逐

清政權以少數民族入主中原,對漢人防範極嚴,對軍權更視為命脈,向來不輕假漢人。“粵匪之亂,始用賽尚阿,不濟;繼用向榮、和春亦無功。”萬般無奈之下,清廷不得不“重任曾國藩,統制四省。”太平天國造就了湘淮軍的崛起。在對太平天國、捻軍、回民起義的鎮壓過程中,漢族官僚掌握了地方上的軍、政、財權。清廷對地方的控制力下降,王朝出現外重內輕的局面。戊戌政變後,清政權加強了對軍隊的控制。政變後僅僅一週,清廷便命榮祿入值軍機,管理兵部事務,兼練兵大臣,節制北洋新軍。榮祿為“使各軍聯成一氣”,集中統一指揮,收指臂相聯之效,決定把北洋各軍編為“武衛軍”,統由榮祿節制。八國聯軍之役,榮祿苦心經營的武衛軍各部或潰散,或削弱,惟有袁世凱所部非但沒有損失,反而有較大的發展。由於武衛軍受到重創,近畿一帶防衛空虛,慈禧不得不調袁世凱所部到河北,以資震懾。因“京師為天下根本,畿輔為京師屏障”,又加“門戶洞開,強鄰逼處,兵燹甫靖,伏莽猶盛繁”,“籌餉練兵”,直隸較“他省為尤急”,袁世凱借天時、地利、人和之利,將所部擴大至六鎮。袁世凱在北洋新軍中廣置親信,遍佈私黨,整個北洋軍“只知有袁宮保,不知有朝廷”。因袁世凱手握重兵,又顯露跋扈之漸,引起了滿人的疑忌和不安。光緒三十二年,清廷借兵部改設陸軍部之機,迫使袁世凱將北洋常備軍之第一、三、五、六鎮交出,第二、四兩鎮也僅由袁暫時調遣訓練。1907年,清廷採取了一項重大措施,將漢督撫中最具影響力的袁世凱和張之洞同時調入軍機處,撤銷袁世凱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的職位,並奪去其北洋常備軍的二、四兩鎮的兵權。這是一招看似極其高明的手段,陽崇其位,陰奪其權。但滿洲貴族很快發現,到了軍機處的袁世凱依然能呼風喚雨,假借慶親王奕劻的權力,在一定程度上左右著朝局。袁世凱的政治能力與實力令滿洲貴族既嫉妒又害怕,欲傾之而後快,只因慈禧尚在,其重用漢大臣,與之結盟的方針未變,滿洲親貴大臣對袁世凱尚無可奈何。

光緒三十四年十月二十一日、二十二日,光緒帝和慈禧太后先後駕崩,溥儀繼統,載灃成為監國攝政王,反袁力量迅速集結。隆裕稱光緒有殺袁世凱遺詔(多半子虛烏有)。肅親王善耆和鎮國公載澤則向載灃進言:“此時若不速作處置,則內外軍政方面,皆是袁之黨羽;從前袁所畏懼的是慈禧太后,太后一死,在袁心目中已無人可以鉗制他了,異日勢力養成,消除更為不易,且恐禍在不測。”載灃本想殺袁世凱,但由於奕劻和張之洞的反對,再加上怕操之過急逼反北洋軍,故而僅以患足疾為名,將袁世凱開缺,令其回籍養痾。載灃將袁世凱開缺之後,宣統元年正月十八日,將郵傳部尚書陳璧革職。閏二月初二日,以民政部右侍郎趙秉鈞“聲名平常”,諭將其原品休致。此命系三載考績之諭出之,此次考績免官者僅趙秉鈞一人。五月二十一日,命唐紹怡開缺。七月十六日,將黑龍江民政使倪嗣沖革職。被目為袁黨的嚴修、徐世昌等漢大臣也不能自安,先後請辭。載灃對袁派勢力的嚴厲打擊標誌著慈禧時代重用、籠絡的方針被拋棄,而代之以排擠漢大臣,滿漢聯盟關係受到嚴重損害。

張之洞之孤立無助

在滿貴族加緊排漢的背景下,袁世凱的去職使得張之洞陷入孤立無助的困境。此時軍機處中共有五人,奕劻、世續、那桐(載灃驅逐袁世凱出軍機處而代之以那桐)為滿人,張之洞和鹿傳霖為漢人。奕劻以親王之尊領班軍機,地位最高,權力最重。世續與那桐是同譜,私交甚密。鹿傳霖年高志衰,威望又不甚高,在軍機處僅伴食而已。張之洞與奕劻,一漢一滿,一清一濁,多有摩擦。世續對張之洞“退有後言”,那桐表面上對張之洞虛與委蛇,背後亦多不滿之詞。再加上張之洞“於‘恕’字欠缺,不圓到,往往於小事上吹毛求疵,鬧皮氣”,以致諸人對之己“暗中密定,唯其不及覺察矣。”

更為要命的是張之洞漸漸失去了載灃的信任。載灃剛剛登上攝政王王位時,出於穩固政權的需要,不得不倚重政治經驗豐富、影響力相當大而又忠誠於朝廷的張之洞(據說光緒曾經有“惟此人為始終可靠之密諭”。)。張之洞也對清廷竭盡忠誠,在慈禧死後的幾日裡“入宮議事,無間晝夜”。張之洞還主持制訂了監國攝政王禮節,使得大清王朝有了正常運轉的規範。清廷連遭大喪之後,能夠保持政局的大體平穩,張之洞功不可沒。故而張之洞死後,上諭祭文中說:“自兩宮之淹棄,彌臣職之憂勞,匕鬯不驚,共球無恙。”所謂載灃“推心以任之洞”雖不免言過其實,其對張的倚重卻是不容置疑的。《申報》曾登載說:“攝政王近見樞臣,益和顏悅色,與商各事,仍由慶邸主次,而尤重張相。”可惜好景不長,到了光緒十二月,載灃已開始懷疑張之洞了。這個月月底,張之洞因畏風頭痛,兩次請假三日,未曾入值。載灃“疑有他意,密露始終倚重,決無更動之意。”張之洞也明顯感到了載灃對自己的懷疑,向載灃告退。載灃對張之洞好言慰留,略雲國事艱難如此,全賴大家協力贊助,如身體遇有不適,可隨便歇息數天,亦不必請假。雖然張之洞的告退未獲載灃的允准,但二人之間已出現明顯的隔閡。胡思敬認為張之洞之所以失去載灃的信任是因為保薦惲毓鼎。據他記述:張之洞晚年篤念故舊,頗以煦煦為仁,凡附之求官者,必百計經營,饜所欲而去。安徽蕪湖道缺出,屢為易順鼎言之。監國曰:“聞易某湖南詩人,能作詩固佳。蕪湖缺繁,恐妨事。”卒不予,久之始放臨安開廣道。自是每有大事,之洞雖極力諫爭,亦不見納,蓋疑其不盡出於公也。此說從另外一個角度說明了載灃對張之洞的猜忌。

張之洞與載灃等人的衝突

為了維護大清王朝的統治,張之洞向來主張平滿漢畛域。早在光緒二十七年,張之洞《遵旨籌議變法謹擬整頓中法十二條》中就有“籌八旗生計”一條,允許旗人自謀生計,“凡京城及駐防旗人,有願至各省隨宦遊幕、投親訪友以及農、工、商各業,悉聽尊便。僑寓地方,願寄籍應小考、鄉試者,亦聽其便。”光緒二十九年夏,張之洞奉詔入覲,同年十月二十六日陛辭請訓,面奏慈禧,力請化除滿漢畛域,以遏亂萌。抱冰弟子記雲:“陛辭時,面奏數百言,力請化去滿漢畛域,以彰聖德而遏亂端。如將軍都統等,可兼用漢人。駐防旗人犯罪,用法與漢人同,不加區別,其大端也。慈聖霽顏納之曰‘朝廷本無畛域之見,乃無知者妄加揣測耳。’次年,遂改陸軍官制,用都統、參領等名目,乃定旗民一律用刑新章。”

而載灃的政治理念卻和張之洞大相徑庭。光緒二十七年,載灃赴德國謝罪,有鑑於德皇族之威勢,禁衛軍之精強,特請教於威廉亨利。亨利教以攬握兵權,整頓武備,為第一要著。載灃遂將亨利的話牢記在心。惟慈禧在世,對皇族統馭甚嚴,不得稍行其志。及至成為監國攝政王,在大局粗定之後,他就迫不及待地開始實施其政治理想了。光緒三十四年十二月初三日,設禁衛軍,諭派貝勒載濤、毓朗,尚書鐵良為專司訓練禁衛軍大臣,“準其酌量由各旗營兵丁內,拔取精壯,盡數認真訓練,不準疏懈。此項禁衛軍,專歸監國攝政王自為統轄調遣。”宣統元年正月二十七日,諭派肅親王善耆、鎮國公載澤、尚書鐵良、提督薩鎮冰等辦海軍,並命慶親王奕劻總核稽查。五月二十八日諭:“著先行專設軍諮處,贊佐朕躬通籌全國陸海軍各軍事宜。即著貝勒毓朗管理軍諮處事務。”是日還以貝勒載洵、薩鎮冰為籌辦海軍大臣。二十九日,添派貝勒載濤管理軍諮處事務。五月間,載灃還發布上諭,明定皇帝為大清帝國統帥海陸軍大元帥,在皇帝親征之前,由攝政王代理一切。載灃讓載洵籌辦海軍後授為海軍大臣,添派載濤管理軍諮處事務後授為軍諮府大臣頗為荒唐,看上去很像是一出鬧劇。載洵“壓迫他(載灃),想要管海軍,其理由是奕譞管理過海軍,要子承父志”。載灃雖明“知這位貴介弟完全是外行,當然諸般推脫,但禁不住他聲色俱厲,非要不可;結果仍不得不勉強答應,先派他出洋考察一次海軍,然後再授為海軍大臣。”“載濤見載洵等已握兵權,恐遂失勢,爭於攝政王前,幾有不顧而唾之勢。王大窘,次日,復加派濤管理軍諮府。”張之洞對於設立軍諮處、籌辦海軍以及設海陸軍大元帥等諸事皆不贊成,對於載灃的任人唯親更是深為憂慮。“軍諮府之設,爭之累日。不能入”海陸軍大元帥之設,張之洞雖“極不為然而無從爭起”,因為載灃等人“密而不商”,不讓張之洞參與決策,令張之洞“鬱狂氣發”。

張之洞與載灃等人還在簡派朱恩紱、開缺升允、簡派唐紹儀為津浦路督辦幾件事上發生了衝突。載灃和慶親王奕劻主張簡派朱恩紱以三品卿督辦沿江沿海製造各局。經張之洞力爭,始諭命改為以三品卿銜考察。陝甘總督升允疏請展緩立憲,載灃硃批斥之。升允自奉硃批斥責後,以攝政王不辨賢奸,因上疏乞病假,疏言:“臣患外感既重,內憂復熾,以致有目不能識黑白,有耳不能分雅鄭,有鼻不能辨臭薌。”張之洞以為所言雖過當,在旗員究屬正派,宜留任。奕劻因升允曾在光緒三十三年彈劾自己與袁世凱,對其銜恨已久,藉機主張將其開缺。載灃因厭惡升允語皆刺己,遂是奕劻言,將其開缺。

張之洞與載灃等人的最大一次衝突是因為唐紹儀。《張文襄公年譜》對此事記載甚詳:五月稍,津浦鐵路總辦道員李順德等以營私舞弊為給事中高潤生所劾,有旨革職永不敘用,並以呂海寰失於覺察開去督辦鐵路大臣,而兩貝勒(指載洵、載濤)薦唐紹怡可用。監國以問公,公曰:“不可,輿情不屬。”曰:“中堂,直隸紳士也。紳士以為可則無不可者。”曰:“豈可以一人之見而反輿情?輿情不屬,必激變亂。”曰:“有兵在!”公退而嘆曰:“不意聞此亡國之言!”翼日,監國以硃書付公,命擬旨,公又持不可,以命慶邸,承指惟謹。公曰:“不可為矣!”

 張之洞之死

在因唐紹儀而起的衝突使得張之洞與載灃的關係徹底惡化,衝突中張之洞說:“若派三省決不承認。”載灃態度極強硬,詰問張之洞:“汝即是直隸人,若有旨派定,汝亦不尊旨乎?”張之洞鬱悶至極,氣得在內廷即咯血兩口,病即有此而生。經此衝突,張之洞對載灃為首的清廷已徹底絕望,曾雲“我已入膏肓,自念時局,心已先死矣。”張之洞遂於六月初四日請假五日。初九日續假五日,十四日續假十日,二十四日續假十日。七月初三日,張之洞又奏請續假二十天。折上,載灃閱後大為驚訝,說:“何以又續假廿日之多?”那桐答:“年高病久,未能即愈,不能不寬假調養,似宜優詔慰之,以安其心。”這樣才有七月初四日的溫諭,諭旨雲:“張之洞因病續假,朝廷實深廑念。著再賞假二十日,安心調理,假滿即行銷假,照常入值。”可見載灃對張之洞的疑忌之深。八月十四日奏請續假,並囑門人陳曾壽備遺折,口授大意。十七日,胃納銳減。十八日,服藥而吐,飲食亦吐。十九日稍愈,命具疏請開去差缺。二十日索閱疏稿,伏枕改數字,命速遞。二十一日奏請開去各項差缺。疏入,在大學士世續請求之下,載灃才勉強至張府探望。此時的張之洞已氣息奄奄,面對這位為大清國鞠躬盡瘁的老臣,並沒有特別慰勞,僅輕描淡寫地說:“中堂公忠體國,有名望,好好保養。”張之洞說:“公忠體國所不敢當,廉正無私不敢不勉。”意欲最後諷諫載灃要“廉正無私”,不要任人唯親。載灃走後,陳寶琛進去問:“監國之意若何?”張之洞嘆息道:“國運盡矣!蓋冀一悟而未能也!”是日亥刻,張之洞撒手人寰。可嘆張之洞,臨死之時還告誡病榻前的後人要“勿負國恩”。

六月間,張之洞的侄孫婿李焜瀛聽說他有病,前去探望。張問李:“你聽外間有什麼消息?”李答:“各省排滿風氣很盛。”張沉吟說:“據我看來,不是漢人排滿,那簡直是滿人在排漢呀?”說到這裡,張在桌上,找到一張紙給李看,是一首詩,題為《讀香山新樂府》,原詩如下:

誠感人心心乃歸,君臣末世自乖離;須知人感天方感,淚灑香山諷喻詩。

張之洞已經感到如此下去,大清王朝的覆亡將為時不遠。直至此時,這位忠誠的老臣還希望能諷諫載灃,冀其能以誠感人,收拾人心,使王朝起死回生。

病榻之上的張之洞,枕邊放著一部《張居正全集》,不時翻閱。他不斷稱讚張居正的相業。他不僅羨慕張居正的“相業”,實際上更羨慕張居正死後的“文忠”的諡法。他在遺折中說:“臣受孝欽顯皇后特達之知,雖宋宣仁皇后之於蘇軾,未能遠過。”委婉表達能如蘇軾,得到一個“忠”字的諡號。張之洞死後,為實現其遺願,張曾籌託人運動,結果失敗。張曾籌在給趙鳳昌的信中說:

二十二日,鄙人即謁崧公以“正”字、“忠”字託其運動要津三處。崧欣然即行。那意極好,而慶、世不洽。想不到繼左湘陰之後也!即以發越之戰保護東南之事而論,亦應援劉忠誠之例得一封爵。榮文忠僅在樞廷,不過隨扈而行,尚論功得爵,此竟陳說不行,無可如何矣。監國毫無主張,慶、世平日積嫌,那委蛇周旋,背後亦多不滿意之詞,欲張公道,戛戛乎!

據說,張之洞臨死前一日,清廷已擬定特諡“文忠”或“文正”,當其遺折呈上後,因其中有“不樹黨援,不殖生產”二語,觸及親貴之忌,於是改諡“文襄”。

小結

袁世凱去職後,張之洞是最具影響力的漢大臣,重用、籠絡張之洞對於維繫滿漢聯盟至為重要。然而載灃等人昧於形勢,愚蠢地對張之洞進行排擠,使得張之洞抑鬱而終。如果說載灃為首的清廷驅逐袁世凱還情有可原(袁既有背叛光緒的案底,又有張揚跋扈的劣跡),那麼他們對張之洞的排擠則是毫無道理的,張素有清望,對朝廷無比忠誠,又沒有案底。正因為如此,張之洞被冷落排擠、抑鬱而死對滿漢聯盟解體影響更為巨大。張之洞的結果使滿人排擠漢人的居心昭然若揭,漢大臣失去對清廷的信任,滿貴族與漢大臣之間的聯盟已宣告解體,這也成為滿清在兩年之後滅亡的一個失策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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