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剧大师沈云陔遗史》连载(一):武汉文艺界的抗日名将


《楚剧大师沈云陔遗史》连载(一):武汉文艺界的抗日名将

沈云陔

“要让俄地屋里(指楚剧)多出几个人,要大胆上,现在靠你们青年人去闯世界了……”

——沈云陔

序 我心灵深处的梧桐树

武昌紫阳湖畔的省楚剧团(原省歌剧团),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它培育了歌剧《洪湖赤卫队》这朵奇葩,还生长了一棵奇树。

没有森林的伟大,没有野草的渺小,没有玫瑰的霸气,没有杨柳的招摇。它就是它,树干高大不自大,枝繁叶茂不自炫,色彩明媚不献媚。一年四季默默无言地造福于人。这便是奇树——梧桐。

春华,送来一座千手观音。它拼命吮吸春风艳阳后,在春雨呼唤下从沉睡中甦醒过来,朝气蓬勃,茁壮生长。似乎一夜之间送来温暖的春天,把整个大地装扮得生机勃勃,春意盎然。那蘑菇云般的倩影,宛如一座千手观音发出强大无比的神力,横扫二氧化硫等毒气如卷席,给人们带来平安和祥瑞。家有梧桐树,何愁凤凰栖,人们如是传说。

酷暑,送来一把大伞。赤日炎炎,骄阳似火。过往行人无不谈热色变,苦不堪言。它却从容淡定,那青翠欲滴,油光发亮的绿叶一片片、一层层,那是它伸出万千团扇般的大手。并手拉手,心连心地织成一把把巨大的绿伞。遮天盖地,为人们无偿地捧出树荫和凉爽。

秋实,送来一座花果山。自知来日无多,争先恐后地绽开或淡黄绿或浅紫色圆锥式的花序,一朵朵、一串串,似珍珠似翡翠般美丽。长辞前夜还不忘临别赠礼,给主人留下累累的硕果。当阵阵寒风吹来,它金黄色的叶片优雅地如降落伞、如荡秋千,飘飘然,翩翩然落下,然后迅疾集结鞠躬尽瘁,为大地盖上厚实如绵的地毯,输出最后的温暖。

寒冬,它送来一位坚强的守望神,有人说它“倾家荡产”,成了“光杆司令”。是的,孤独;是的,冷清。但依然昂首挺立着、含笑着,一点不气馁,半点不悲观,因为已播下希望的种子。

古人有诗赞曰:

天质自森森,孤高几百寻。

凌霄不屈己,得地本虚心。

岁老根弥壮,阳骄叶更阴。

明时思解愠,愿斫五弦琴。

其实,我的心灵深处也有一棵梧桐树。这棵“树”不是别人,正是——楚剧之父、被称为“楚剧梅兰芳”的一代宗师、原武汉市楚剧团团长、武汉市戏曲学校副校长、中国戏剧家协会武汉分会副主席、湖北省楚剧团总顾问——沈云陔。

时逢纪念宗师诞辰110周年之际,仿佛看见他老人家回来了,又回到了我们中间。

1970年,一个乌云密布的日子里,我告别湖北戏校,肩揹简单的行囊,如愿以偿地赶赴省楚剧团报到了。

长湖北村1号的深宅大院里,在办公大楼的墙角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树,树下有一个清洁工引起我的注意,他外著一件蓝色长褂式工作服,难掩修长的身材,内露笔挺而考究的身浅灰色中山服,浑身上下显得干净灵馨,老练通达,神情疲惫中透露不凡气质,动作缓慢中暗藏着刚毅性格。本欲上前打个招呼,但一向谨小慎微、反映迟钝的我觉着,“文革”正在进行之中,自己初来乍到,人人生地不熟的, “阶级斗争”的弦还是繃紧为上,免得遇到坏人给自己刚刚扬帆的人生前景染上污点。于是乎,一扭头,唯恐避之不远地绕道而行了。

他何许人也?一经打听,方知眼前这位老人正是我魂牵梦萦的崇拜者——沈云陔。

顿时,我目瞪口呆,心潮难平,一件刻骨铭心的童年往事瞬间洪流滚滚地涌上心头。

“今日演出:大型楚剧《白蛇传》

主演:沈云陔

票价:壹仟元(老币,即壹角)

演出单位:武汉市楚剧团

演出地点:黄陂县罗汉寺露天大会场”

看了以上半开红纸写的演出广告,我欣喜若狂地跑回家找母亲要钱。一向支持我学戏的她翻箱倒柜,又借了几家空手而归。摸着我的头说,十几里路,深更半夜的,娘也不放心,明早还要出工。算了……

我一扭头,光着赤脚一溜烟地往罗汉寺跑去了。

十里八乡闹得地动山摇,男女老幼穿上干净的衣衫,如上木兰山朝圣一样潮水般地涌来,俨然过起盛大节日。淡蓝色的布幔围起来的剧场铁桶一般,戒备森严,像刀切开内外两拨人海,严重阻碍我无孔不入阴谋的实施。锣声响了,我慌忙不顾一切地削尖脑袋往里钻。不料,几只细皮嫩肉却又像铁钳似的手死死按住了头,重重地把我推了出来。我擦了擦汗,在门口久久徘徊,终于遇见同村小王救了命似的借了钱,入了场。

戏罢,犹似听到一声振聋发聩的春雷,把我从混沌蒙昧的沉睡中惊醒,猛地睁开了双眼,有生以来头一回看见一个绚烂多彩、美丽绝伦金子般世界。一种饥寒后的温饱感流淌心间,使人魂牵梦绕,恒久挥之不去。从此,“沈云陔”三个大字如一颗艺术种子深深地埋进我幼小的心灵。

种子的是弱小的,也是无坚不摧的。一九五八年八月卅一日(农历八月十六)星期日,我一举考入湖北省戏曲学校楚剧科。毕业分配省楚,荣幸地成了沈老的兵。我命运的小溪居然流进了他这条浩荡大河了,圆了梦。

人生能得几回逢?过去的天涯咫尺,却变成了今日的咫尺天涯。但遗憾的是头次见面我对沈老连个问候也被吞进肚里,这成了我心中永恒的痛。也许为弥补当年轻的失礼,也许为了感谢这份另类的“知遇之恩”,也许是一次良心的救赎,我在繁忙的业余悄悄拿起了笔,开始黙默记录关于他老人家的故事。


《楚剧大师沈云陔遗史》连载(一):武汉文艺界的抗日名将

“问艺二队”部分队员合影

一、 “武汉文艺界的抗日名将”

1938年10月25日,是武汉近代史上最黑暗、最耻辱的一天——武汉沦陷!

8月,日本侵略军侵占安徽六安,战火离江城近在咫尺,人民生死存亡迫,危在旦夕。武汉市楚剧著名演员沈云陔率楚剧界在汉的200多名爱国艺人,在郭沫若、田汉同志的关怀与鼓舞下,响应国民政府政治部副主任周恩来“加强团结,共同抗日,不为敌人歌舞”的号召。全部参加政治部三厅举办的留汉战时歌剧演员讲习班,并获结业证书。郭沫若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三厅厅长时,沈云陔结识了郭沫若,后登门拜郭为师。嗣后,以原满春戏班的“问艺”楚剧团为基础,将175人分为问艺、曙光、楚艺、青年、合力等六个抗敌流动宣传队。合组建为湖北“问艺楚剧宣传第二队”(简称“问艺二队”)。

10月的某一天,他们从军委政治部领取第4442号军用证书,在队长王若愚的带领下,挤上一只自备的木帆船撤离武汉。一声幽怨凄厉的汽笛声,沉重而疲倦的船身依依不舍地离开四官殿码头。“有乡回乡,无乡扑江”耳畔传来街头动喇叭声嘶力竭的呼喊。队员们频频回首,只见那黑云笼罩的江汉关钟楼疑眉黛锁,发出声声哀叹。大家想到今朝与生我养我的故乡热土、骨肉亲人生离死别,不知何日相见,甚至有无团圆之时,不禁潸然泪下。一滴滴滚烫的泪珠溅落大江,激起滚滚洪流——大家不约而同地骤然唱起讲习班班歌(田汉词、冼星海曲)。那悲壮雄浑的歌声,惊飞鸥鹭,刺破苍穹:

“同志们别忘了,

我们第一是中华民族的儿女,

第二是戏剧界的同行。

抗战使我们打成了一片,

抗战使我们欢聚在一堂。

我们要教人并自教,

要强国并自强。

戏剧的兴衰关系国家的兴旺,

我们要把舞台当作炮台,

要把剧场当作战场。

让那一句话成为杀敌的子弹,

让每位听众拿起救亡的刀枪……”

队伍到达沙市后,与打前站的高月楼和当家人沈云陔会合。途经宜昌继续溯江而上,冲激流,斗险川,劈风斩浪,向难于上青天的蜀道蹒跚跋涉。一路上年轻的沈云陔(33岁)豁达大度,毫不犹豫地支付一应盘缠,终于使队员一个不少地抵达重庆。从此,这支不拿枪、不著军服的文艺兵部队开始了一场特殊的、长达八年之久的抗日战争。

一方面,他们积极创作上演新编、移植以爱国御外和以抗日救国为内容的历史剧和现代戏,这些剧目尽管多为提纲戏,少有固定台词。从艺术创意和手法上看,大多可说是旧瓶装新酒。但思想内容积极,创作便捷,充满了战斗性和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加上演员满腔政治激情,与传统剧目在艺术实践效果上难分伯仲。更有佼佼作品功能几乎不亚于投枪、匕首,炮弹。他们的工作与其说是模古拟今、吹拉弹唱的宣传队,不如说是制造“火药”兵工厂了。可以理直气壮地说,“问艺二队”全体队员们和全国军民一道,向日本帝国主义的“霸王”,发起“四面楚歌”的全线大反攻。战友们通过有形的舞台射向那无形的战场,通过看得见的观众去打倒看不见的敌人。有力地配合了前线英勇杀敌的将士,夺起一个又一个的胜利。使苦难的祖国,破碎的山河,逐渐走出战争的阴霾,迎接黎明的曙光。

这些剧作:《潇湘夜雨》、《岳飞》、《岳飞的母亲》、《新天河配》、《抗金兵》、《新雁门关》、《姚子青血战宝山诚》及《有力出力、有钱出钱》等剧陆续隆重推出。先后在重庆一园剧场、泸州明星戏院、南岸清水集、内江等地进行抗日宣传演出。与此同时,还组织成立了“特别防护团”,为防敌机空袭作社会服务工作。全体演职员在少领或不领包银,只吃公伙的艰苦环境下,依然斗志昂扬,干劲冲天。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战斗精神,患难与共,风雨同舟,任劳任怨,不分昼夜,废寝忘食。坚持每周一、四两日地进行抗日劳军义演。凡此种种,在这战争的大后方引起强烈的社会反响。使革命文艺真正成为“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有力武器”。

1940年8月20日,战争恶魔跟踪追击,后方亦无宁日。日本鬼子飞机大举轰炸重庆,铺天盖地,弹如雨下。顿时,一片火海,生灵凃炭。队员们赖以生存的根据地——大梁子一园戏院血泪横流,断壁残垣。沈云陔又一次慷慨解囊拿出全部积蓄,重新修缮一园戏院,使演出得以迅速恢复。但是,此地人们心理创伤却难医愈,带来强烈社会动荡,致使治安环境险恶,地痞流氓霸道,匪徒小偷横行,百姓度日维艰。一时间演出月月增多,观者天天廖廖,收入应声跌滑。许多剧团纷纷解体,另谋生路。汉剧著名演员吴天保率汉剧抗敌流动宣传队第一队,从长沙到此,每到一地头场打炮戏都是《哭祖庙》。剧本借剧中人物刘谌之口,痛斥刘禅的丧权辱国,屈膝投降的行径。激发舞台上下同仇敌忾,引起满堂观众的强烈共鸣,大大坚定了抗日救亡的革命意志。但盛景不长,眼下票房每况愈下,使尽浑身解数也于事无补,不得不拨出一帮人马挥泪惜别梨园,暂且含恨“解甲归店”——卖鞋为生。

“问艺二队”呢,要保一百几十号人的“大锅飯”每天三顿按时开锅,难;要保有的名演员少发微词,更难;要保无冻馁之虞,人皆温饱平安。难,难,难!为此,当家人沈云陔病倒了,而且病的不轻——卧床不起了。一天,一园戏院经理彭如谷应邀前来签订由沈云陔主的演出合同。正当甲、乙双方签名盖章时,沈妻罗桂英冲出房门,一把夺过印章死不放手,对沈大声哀求道:

“老沈,你、你不要命了……”

“上级叫我把队伍带来,任务还冇完成,要善始善终呐,我就是累死,也不能让他们饿……”

沈云陔气息微微地说。

深明大义的她这回真的怄气了。她想,夫妻们几十年风里来雨里往,担惊受怕,好不容易如针挑土积搌的家产。眨眼间千金散尽,一个私营老板图么事?叫人心痛如绞,难免怨他,恨他,甚至不想跟他过。但看他干的是天大的事,为国为民的好事。再说大家做梦想回家也得靠他,所以还是信他,依他,也更爱他。自背井离乡以来,颠沛流离,死里逃生,丈夫日夜忙,冇吃过一顿好茶饭,冇睡过一宵好觉,身体垮了。万一……

在沈云陔的再三劝导下,她也无法面对全队的生存危机。于是,她为他又一次亮起了事业,不,是革命的绿灯——生意又成交了。

翌日,演出开始了。颤颤巍巍的沈云陔由妻子搀扶来到劫后余生的戏院,靠在后台的躺椅上,一边打强心针,一边化妆。全副武装齐备后,老沈跃起身来,低吼一声,精气神十足地大步走上舞台,恰似一位义勇军战士挥舞着闪亮大刀,冲向硝烟滚滚的战场,向日本鬼子头上砍去!砍去……

另一方面,大家为支援前线,为救灾、教育募捐和红十字会筹募药费等公益事业,慷慨捐献共计法币541万余元。在重庆的八年中,有关报纸撰文给予高度评价:

“上无负于政府之期望,下无负于本身之职责”。

原中国共产党第九、十、十一届中央委员;第二、第三、第五届全国政协副主席;中国文联主席;现代著名作家、诗人、历史学家、社会活动家——郭沫若应沈云陔邀请为其祖父沈励修作传,郭“以师生之谊,不容固辞”欣然应允。撰写小传(现存于新洲老家祠堂),另为表彰沈云陔“问艺二队”的爱国情怀和抗日战争中作出的巨大贡献,又挥毫泼墨题写了条幅。

顺此,本人觉得该诗诗律有误,大抵原因是兵荒马乱的年月,艺人们口口相传,难免出现以讹传讹的了。

按律诗论,它属七绝,此诗属于仄起,首句入韵的格式。根据而今诗韵常用的平水韵(古代读音)而非中华新韵(现代读音)检测的话,那么,它的尾联(末句) 平仄应为:

仄仄平平仄仄平。但 “ 铜琶铁板胜干戈。”头二字“铜琶”是平平,出律了,应用仄仄,只要把它跟“铁板”对换地位则合格了。例如:铁板铜琶胜干戈。

另外,还有颔联(第二句)中的“奈”字为仄声, 应平。但姑且算它特殊句式、拗救而不究吧。并斗胆予以更正,望鉴。

“铁板铜琶”亦铁板铜弦,原指南宋豪放派词人辛弃疾平日所用的文墨。后多形容豪迈激越的文章风格。这里暗含沈团长积极上演抗日救国的革命文艺之意。

七绝·题沈庆堂兄:

一夕三军尽楚歌,霸王垓下叹奈何,

从兹艺事浑无敌,铁板铜琶胜干戈。

此后,也不知何时何地,沈云陔一个鲜为人知的传说曝光,

迅疾在坊间不胫而走,愈传愈远,说他是——“武汉文艺界的抗日名将”。

作者简介:易俗,湖北黄陂人,1958年考入湖北省戏曲学校年楚剧科,坐科表演专业8年,师从 “满肚子师父”、知名楚剧老生应工演员陈汇南。后分配湖北省楚剧团(现为湖北省戏曲艺术剧院)从事专业编剧,任艺术室副主任;后借调武汉大学任教两年,任教研室副组长;考入中央戏剧学院戏文系进修二载,任学习组长;为湖北省诗词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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