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淋淋的因果

他在兩個月的時間內,連續目睹了三起邪惡。

第一次是回家途中,目睹一個男人坐在十樓窗口,掙扎著,猶豫著,既渴望死神,又渴望天使。樓下人群議論著,預測著。那人留戀人間景象,遲遲不動。樓下的罪惡終於按捺不住,噴薄而出了。一聲嘹亮的呼喊直衝樓頂,甚至直衝雲霄:“快跳呀小子,不敢跳,軟蛋就快回家去,別耽誤大家的時間。”另外的聲音更響亮“再不跳,等我們去掀你嗎。”“老子等得鬍子都白了”。這些險惡的聲音,此起彼伏,迅速使那還在掙扎的人清晰地看到了死神,終於在片刻猶豫之後,縱身一躍。隨即是迅速溢出的血、短暫的抽搐和隨之而來的慘白寧靜,沒有精彩,更沒有美。殘忍的、瞬間即結束的過程,那喊叫的人到底在追求什麼?他深深地困惑了。

第二次是在外地,他去旅遊。一個男人,在高高的樓頂,躊躇,猶豫,在生死邊緣翻騰著他的掙扎。在地面上人群的竊竊私語中,又是幾個人的遼亮呼喊:“跳呀,還不跳,你想讓我們把戶口遷到這裡嗎。”幾個人嘻笑怒罵,興高彩烈,效果明顯。在對天空長長的仰望後,就是土地發出的劇烈悶響、血和寧靜

第三次是在家鄉,隔了幾個月。一個女孩–後來聽說是患了憂鬱症的高中生,掙扎在十樓的窗臺上。目光一會遠望,一會低垂至胸前–在這絕望的時刻,她仍想好好陪護自己的內心。她仍在尋找生的可能–在茫茫宇宙,在浩浩人間,在自己迷亂的胸中。下面又是喧囂的呼喊,此起彼伏,尖酸惡毒。不同的是,這次多了一個奮勇的女孩。在呼喊的男人聲音中,女性的聲音更加震撼,更有騰躍的力量。“跳呀,小姊妹,勇敢地跳。你身邊的鳥在飛,你為何不跳。勇敢地跳,大地母親會穩穩接住你。”“這幾天活得沒意思,你給我們來個精彩的”。那些男人一片叫好,大聲附合。自殺女孩一定清晰聽到了呼喊,她抺了抺臉–只有那些慘痛的淚水在安慰她。終於,她從令人目眩的空間騰空而起,把血和沉悶的聲響深深地傳入地下。

王路有些恍惚地望著呼喊的女孩,。他也象自殺女孩一樣抺抺眼睛,於是他看到了呼喊女孩的勻稱、清秀的面孔,烏黑髮亮的秀髮,以及呼喊時露出的潔白健康的牙齒。如果不是在這裡,她一定是美麗的,迷人的,會成為眾多男孩心中的女神。但此刻,她狂熱的呼喊,使她恐怖灼人。她的聲音有些尖細,因而更有血肉無法阻擋的穿透力。

王路偷拍了她的照片,事後他一遍遍觀察,總也弄不明白她的惡毒來自哪裡:天空是仁慈的,大地是寬厚的,人心中有清晰的理性和善的強大趨勢,可這女孩卻毫不遲疑地背叛了這些廣闊、悠久、細緻而美好的一切,把屠刀頻頻舉起,揮向同類的心靈。王路因百思不得其解而痛苦,彷彿感到自己也被刺傷了。

他患有憂鬱症,這幾次經歷 對他有如雪上加霜,他更沉默了。

一次,他跟張勇和張勇的一個叫張顯的朋友去深山玩。張勇因打架判刑,才出獄不久。但因小時候張勇在水庫裡救過王路的命,所以王路也常和他來往。他們玩到很晚,張勇的一個朋友說好來接他們,但車壞了。天黑了很久,也沒修好, 就讓他們自己想辦法。

他們的辦法也不多。離家太遠。議論了很久,正垂頭喪氣時,遠遠地傳來了腳步聲。一會兒,幾個女孩走近了他們,怯怯地,輕輕地。

深山老林,夜半人靜時走來幾個美女,張勇包經風霜的心都有點傻了,他的目光在夜色中凝固了好幾分鐘,才慢慢醒過來。“媽的,昨晚夢中有個仙女敲門,今天幾個美女就跟著上門了。”他的心不平靜了。那個叫張顯的害怕了:“哥,這可是要坐牢的。”張勇想了一會,分析說,深夜徒步的女子必沒有權勢背景。顧忌名聲,她們絕不會報警,不然就嫁不出去了。他說他一個朋友幹了幾起,都沒一人報警。他是個說幹就幹的人,馬上就走近女孩動手動腳了。女孩反抗時,張勇狠狠恫嚇了幾句,她們就膽怯了。

但這時一輛汽車遠遠駛來。茫茫夜色中,汽車燈光很有震懾力,。張勇恐懼了,他們趕緊一起往山下跑。

幾個女孩站在燈光裡攔住了車,一起伏在車窗邊。聽不清說了什麼,好一會商量。一會兒,一個女孩跑到路邊,對著他們逃跑的方向,大聲喊了起來:“你們幾個壞蛋聽著,我們就要跟車走了。回去後我們就報警。你們在這兒等著吧,等著被抓吧。”女孩帶著意外得救的狂熱欣喜,聲音嘹亮而清澈,說完,車燈滅了一會,接著亮燈開走了。

他們沮喪地往山下走。他們不敢回公路,怕女孩回去後報警。山上沒有手機信號,他們要趁機離開這裡。張勇恨恨地咒罵著那輛突如其來的車,過了好大一會才平靜:也好,我們清爽地回去,不讓老母擔心。還是一身清白的好。可惜我己有了汙點。見他平靜了,王路很高興,王路是善良的,他想救下幾個女孩。他知道,幾個女孩單獨留在山上,幾十裡的山路對她們是太漫長、太危險了。他耐心地告訴張勇,二次入獄將會有很重的判決,將會有漫長的刑期。告訴他,可以幫他找工作,讓生活重上正規。見張勇對找工作很有興趣,王路保證說,只要今晚能以正義的腳步走回去,張勇幾天內就能上班,並且收入很好。王路確有一個做企業家的親戚,並且關糸密切。

“什麼是正義的腳步”

“正義的腳步就是再見到女孩時,安靜地、安全地送她們回家。”王路又反覆問了他幾次,張勇都信誓旦旦答應了。

“好,你很快可以去上班,但我們必須把女孩帶回去,他們還在山上。”“哪幾個女孩,她們不是走了嗎?”王路再一次強調了女孩的安全,張勇又信誓旦旦地答應。“她們還在山上”,王路說。張勇不相信,說王路腦子有病。張顯也嗤之以鼻。“那好,我領你們去找她們,找到了,我們一起下山。她們會原諒我們的。她們在山上太危險了,她們肯定自己也清楚。”於是,他們一起回到公路。公路寂靜得神秘而恐怖。“哪兒有人?”張勇重重地問王路。又往前走了一會,“這兒真有”,張勇大叫,“你小子真神呀,”一會兒,四人都找到了

張勇失信了,王路想阻止他,他狠狠地推倒了王路,殺氣騰騰。王路絕望了。結果是:四個女孩,兩人跳崖,其中一人重傷,,一人死亡。另兩人被強暴。

在張路他們施暴的過程中,王路一直躲在一邊。他沒有能力制止他們:沒有力量,也沒有膽量,也沒有機會。他聽到有個女孩的聲音有點熟,就走過去,用手電仔細照了照那女孩的臉。接著張勇粗暴地推開了他。

他們很快被拘捕,很快供認了罪行。警察問他們是如何知道幾個女孩還在山上的。因為她們很聰明–那輛車不能帶他們走,她們就大聲喊叫,想嚇走張勇他們,又讓汽車關上燈,她們藏好後,才讓汽車開走。張勇把責任都推到王路身上

法庭上,法官感到張勇把責任都推給王路是不合理的。他要王路詳細回答兩個問題:他到底是如何知道她們仍在山上的,他能不能在經濟上賠付。

王路說他願意賠付,對其中的三個女孩,他願意每人賠付十萬,對那個重傷的女孩,他說出了20萬的數字。那個重傷女孩的家人說,雖然是他引導張勇找到了幾個女孩,但他並沒有參加迫害。如果他能賠償,就考慮諒解他。對20萬的數字,他們表示滿意。

“謝謝”,王路朝他們鞠了個躬,說,“現在我來回復第一個問題。請法定允許我講一個小插曲。”法官允許後,他講了他那三次驚心動魄的目睹,講了人們的沉默,人們的縱容,講了起鬨者聲音中冰冷的刺殺,尤其講了那女孩年輕但狂熱的喊叫,講了女孩眼中強悍的火焰和潔白牙齒冰冷的閃光,講了那閃光對自己長久的覆蓋–尤如一場浩蕩的、無法反抗的漫長大雪。此後,那場大雪–那潔白牙齒的冰冷閃光便控制了自己的身心,控制了心中即使是最隱秘的思維,並改變了他對人類、 對社會的感情與看法。“每當要對事物做出判斷時,那個女孩狂熱的聲音就給自己導師般的指導。那晚上,我就是根據女孩的聲音做出判斷,斷定那車沒有帶走她們,不會帶走她們。我執拗地認為,女孩的聲音己侵入所有人的心靈,使所有人都沒有了愛、關切和熱情”。

“這些和我們沒有關糸,你到底願不願賠付20萬”。

“我既然說了20萬,就絕不再改變這個數字。我要說的是,你受傷的女兒就是那呼喊的女孩,就是那個可能要影響我終身的女孩。那天晚上,在那三個女孩的掙扎聲中,我聽到了熟悉的聲音,我打開了電筒,照亮了那張面孔,我眼前出現的是那張我熟悉的、永遠不能忘記的、在跳樓者生死存亡的關頭大聲地、嘹亮地、狂熱地呼喊的女孩的邪惡面孔。我可能要久坐牢房,所以,所以,他停頓了一下,然後目光重重地落在原告席上 ,我向你索賠20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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