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我就是演員》說起

◆文 / 張婷


由《我就是演員》說起

《我就是演員》劇照

2018年,一檔原創綜藝節目《我就是演員》從曾經紅火的歌舞、親子、野外生存等真人秀中脫穎而出,也讓“是演員還是明星”“何為演技”等話題一時被不少人關注、熱議。“一千個人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不同人對誰是好演員、怎樣算好表演的標準更是千差萬別,因此能否將“演技”作為一項行業標準、甚至競技項目可再做斟酌;但頗為可貴的是,由此引申出了業界對“明星高片酬低素養”“需流量、需熱度,無需表演功底、無需潛心鑽研”等亂象的重視與探討。

“我們的狂歡已經終止了。我們的這一些演員們,我曾經告訴過你,原是一群精靈;他們都已化成淡煙而消散了。如同這虛無縹緲的幻景一樣,入雲的樓閣、瑰偉的宮殿、莊嚴的廟堂,甚至地球自身,以及地球上所有的一切,都將同樣消散,就像這一場幻景,連一點菸雲的影子都不曾留下。構成我們的料子也就是那夢幻的料子;我們的短暫的一生,前後都環繞在酣睡之中。”

莎士比亞劇作《暴風雨》中的獨白,浪漫而精準地道出人生若戲的本質;而以這段獨白結尾的是不久前上映的英國紀錄片《女爵印象》。片中雲集瓊·普萊懷特、瑪吉·史密斯、朱迪·丹奇與艾琳·阿特金斯,她們都因在戲劇與影視領域的突出成就獲封爵士頭銜。在導演羅傑·米歇爾的鏡頭中,四位老友在英國蘇塞克斯的鄉間享受午茶時光,已近耄耋的她們隨意傾吐出的便是英國半個多世紀的戲劇影視史,而悠長回望間更是她們於盛名之下,對錶演不改的真摯初衷。

由《我就是演員》說起


由《我就是演員》說起

英國紀錄片《女爵印象》拍攝現場

對於較為年輕的觀眾而言,女爵們在近年來的光彩似乎更為奪目:瑪吉·史密斯家喻戶曉的銀幕角色是《哈利·波特》系列電影中的麥格教授,以及電視劇《唐頓莊園》中犀利而幽默的老夫人——實際上,她早在1970年就憑藉《春風不化雨》中極具個性的女教師一角榮膺奧斯卡影后;1986年又因在《看得見風景的房間》中塑造的“表姐”摘得奧斯卡最佳女配角獎,她也是迄今為止唯一一位將奧斯卡最佳“女主”與“女配”雙雙收入囊中的英國女演員,雖然她幾乎從不出席頒獎禮;朱迪·丹奇最令人難忘的是“007”系列中詹姆斯·邦德那位不苟言笑的上司M夫人,而相較於影視,舞臺劇才是她的重點——2016年,已81歲高齡的她憑藉在《冬天的故事》中的精湛演出拿下自己的第八座奧利弗獎盃,成為這一英國戲劇獎歷史上獲獎最多的演員;瓊?普萊懷特最為人熟知的身份,或許是戲劇王子勞倫斯·奧利弗的第三任夫人,而她在表演事業中從未以“奧利弗夫人”的頭銜自居。自上世紀50年代以來,她在《萬尼亞舅舅》《三姐妹》《聖女貞德》《威尼斯商人》等多部舞臺、影視劇中的表演深入人心,更曾在一年內兩度獲得金球獎;艾琳·阿特金斯近年來多出演的是影視作品中的配角,實際上1957年便加入皇家莎士比亞劇團的她不僅有三座奧利弗獎在握,還作為編劇創作過英劇《樓上,樓下》及電影《黛洛維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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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吉·史密斯家喻戶曉的銀幕角色是《哈利·波特》系列電影中的麥格教授。

即便沒有固定的話題,午茶間四位女爵回憶起的點滴,也編織起了足夠豐富的表演“口述史”。瑪吉·史密斯仍記得她剛進入劇團時,演出化妝選用的粉底、口紅色號,不同的角色一一對應不同的款號;她也能與瓊?普萊懷特合唱起幾十年前音樂劇《聽那風聲》中的歌曲,從旋律到歌詞都熟稔在心;回溯各自的表演經歷,四人竟遭遇過同樣的“職業瓶頸”——不夠美,以至於先後接到飾演《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中“埃及豔后”的邀約後,她們都心懷忐忑——瓊·普萊懷特與艾琳·阿特金斯干脆辭演;瑪吉·史密斯“不敢在英國演,跑去了加拿大演”;唯一勇氣可嘉的朱迪·丹奇1987年接下此角,並與安東尼·霍普金斯合作,卻在陣容公佈後遭到了人們肆無忌憚的嘲笑,以至於她曾問導演:“你確定你想讓一個更年期的小矮人來演這個角色嗎?”而結果證明,朱迪·丹奇不僅征服了“安東尼”,也征服了言語刻薄的觀眾與劇評家。

面對觀眾的恐懼感,也是四位功成名就的演員都面臨的問題,她們坦承儘管自己經驗豐富,卻在每次表演的時候仍“如履薄冰”。於此,朱迪·丹奇的心得頗具啟示:“恐懼是動力,如果你能引導它,它就會成為你的助力。”而艾琳·阿特金斯則敏銳地發現,不同代際演員與觀眾在表演觀念上的差異是不可逾越的,“如今的觀眾看幾十年前的表演認為很過火,但當時我們覺得已經很接近自然流露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演戲沒有規範、沒有模式,更不能一成不變,只有不斷在新的作品裡摸索、嘗試,甚至接受失敗。”

從女爵們關於演員與觀眾關係的討論,筆者想起今年9月剛剛離世的北京人藝老藝術家朱旭對這一問題的感想:“演戲演什麼?演的就是個‘細’,要演出細緻的東西,才能出味兒。以前天津的老觀眾總結,‘看戲看嘛?看犄角旮旯大小節骨眼兒。’臺下觀眾的眼光太毒了,比鏡頭的推拉搖移都要精準、靈活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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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變臉》海報,朱旭憑藉此片中的演出獲得東京電影節“影帝”。

從電視劇《末代皇帝》中的老年溥儀、《似水年華》中的齊叔、《生死橋》中的蔡爺,到電影《變臉》中的老藝人、《黃連厚朴》中的老中醫龔矩臣、《洗澡》中的父親,一個個性格迥異的角色,無論大小,都被朱旭演繹得獨到、精準。早在1984年因《紅衣少女》中父親一角而初涉影壇之前,朱旭已在話劇舞臺上塑造了眾多人物——法國劇作家莫里哀的經典《慳吝人》中的雅克師傅,美國作家赫爾曼·沃克的作品《譁變》中,剛愎自用的艦長魁格,又或是歐洲反法西斯名劇《屠夫》裡,幽默風趣、處亂不驚的肉店老闆伯克勒,都給觀眾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2015年、2016年間,筆者曾多次赴朱旭家中採訪,有幸聽到他很多表演的理解與感悟。舞臺上、熒幕中的他,“內功”強勁而不著痕跡,而生活中的他,則與他主演的電影《我們天上見》裡那個睿智、體貼又特別風趣的“姥爺”最為相像。那些日子雖身體微恙,但聊起戲,他思路敏捷,講到那些幽默的“段子”時更是神采飛揚,變換著各種語氣和口音,甚至仍然能夠大段大段地背出劇中角色的臺詞。


由《我就是演員》說起

《我們天上見》劇照

很多人覺得話劇演員在詮釋影視劇的時候,動作表情會誇張,顯得用力過猛,朱旭卻有不同的見解。“對我而言,進攝影棚和在排練場是一樣的,都需要自己事先做好準備——不斷練、不斷琢磨,同時又要對角色保持新鮮感。”具體要做哪些準備?他娓娓道來,每次拿到劇本,他都會把自己和對手的臺詞抄在卡片上,隨身帶著。更準確地說,不是“抄臺詞”,而是“譜臺詞”,因為除了臺詞,他還要在上面標出哪裡要換氣、哪裡斷句、哪裡有起伏。“譜臺詞”的過程就是研究角色,琢磨作者為什麼要這樣寫,琢磨角色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譜臺詞”的背後是演員經年累月積澱下來的學養,“很多年前,跟於是之聊表演,我們都認為演員能不能‘出彩兒’,看的是他的文學藝術修養,這個瞞不了人,一上臺就分得出高下。”北京人藝重視從傳統戲曲文化中汲取營養,朱旭也深受影響,他說:“多年的表演實踐證明,向戲曲學習與所謂的‘斯坦尼體系’並不衝突。比如在戲曲表演中講究的是‘緊打慢唱’,這一條同樣適用於話劇與影視作品。當戲進行到非常緊張的時候,演員一著急,嘴裡頭不夠利索,臺詞很容易就踢裡禿嚕地過去了。而如果演員多學習一些戲曲中的處理方法,越是緊張的時候,越是慢慢地講,效果就會很好——不僅突出了重要的臺詞,還能營造出不同於情節節奏的心理節奏。”


由《我就是演員》說起

電影《洗澡》劇照

在朱旭看來,觀眾對話劇、對影視作品的“癮”,跟當年那些捧角兒的戲迷毫無二致。他講過一個十分有趣的“段子”:解放前譚鑫培到天津演《四郎探母》,有一位觀眾沒有買到票,戲開演了他還不甘心,來回在外面“走綹兒”,直等到戲散場,他連忙湊上去揪住一個剛出來的觀眾問“剛才譚老闆那‘叫小番’叫上去沒有啊?”那位享受地回答“叫上去啦,叫得可好啊!”他聽完就覺得今兒也算來值了,扭身回家睡覺去了。

“你說觀眾多有意思,這過的是什麼癮呢?我有一個同學,他看了無數遍《茶館》。在他的枕頭邊還放著《茶館》的劇本,上面被他用紅筆做了很多標註,甚至連他平時講話都常常用裡面的臺詞。說到底,他們還是對精彩、細膩的表演痴迷、上癮,因為無論是情節還是臺詞,他們早都爛熟於心了。我總覺得,沒有人物自身矛盾的形象,就不是藝術形象。作為演員,一定要把這種矛盾而複雜的性格揣摩清楚,再淋漓盡致地呈現出來,觀眾看著才能過癮。”

誠如莎翁在《暴風雨》寫下的,“我們的短暫的一生,前後都環繞在酣睡之中”,人生若戲若夢般虛幻,人們卻都要在這假中尋那一份真。雖然,對“誰算好演員”“怎樣才是好表演”的熱議會持續下去,很難得到定論;後人對於老輩藝術家的表演作何評價,也各有答案,但他們對錶演的鑽研與熱愛,對文學藝術素養的孜孜追求與不斷精進,值得被記住,也值得被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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