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劉翠紅:孤獨的村莊​

【短篇小說】劉翠紅:孤獨的村莊​

一大清早,老李頭又開始在村頭溜達了。

再過十幾天就是芒種,天醒得早,透亮的天上,一輪大太陽滾滾升起,陽光照在沉甸甸的麥穗和穗尖的清露上,閃著孤傲的光。風吹過,麥浪翻湧,麥香疊疊遠遞,把整個村莊都燻醉了——是自斟自飲的一種醉。

踱在鄉間柔軟的土路上,看著滿眼的成熟與收穫,老李頭禁不住湧起一股親切和感動。他傾下腰,探手掐下一朵麥穗小心翼翼放在掌心,雙手緩緩揉搓著。麥芒尖尖的細刺紮在厚厚的老繭上,是種心滿意足的酥癢。不多時,展開雙手,輕輕吹去搓掉的麥皮,青澀的麥粒珍珠般晶瑩。他手一揚,把那些珍珠盡數甩進口中,慢慢咀嚼著。碾碎的汁水瓊漿般滋潤著喉嚨,老李頭感到一種久違的生命的濡養。

“吃了新麥(此處方言讀mei),死了不虧”,老俗語言猶在耳,老李頭自嘲般不由也嘟唸了一遍。六十多歲的人了,當了二十多年村支書,對於莊稼,他從骨子裡由衷感到親暱。耕種蒔收,一茬又一茬,一季又一季,如人煙香火般輩輩不息。時光真夠催人的,轉眼他已退了兩年了,但時時放心不下的,仍是這片沃土和土裡的秧苗。如今只簡單地種麥子和玉米了,以前多齊全啊,砍高粱,割豆子,殺芝麻,刨地瓜,拾棉花,摘西瓜……整個叫五穀豐登!收穫季節,全村老少傾巢出動,哪個不汗流浹背?那真叫一個熱鬧!如今青壯年都外出打工去了,空落的村巢裡只留守著老人婦女兒童,他們承載不了莊稼那麼多的種類了,只簡單地耕種玉米和麥子——寂寞的麥子和玉米。

老李頭不由嘆了口氣。抬眼望,村莊在萬頃的麥田裡孤獨地盤踞著,像一個老人固執的堅守。他感到一陣靜默的失落,從衣袋裡掏出老年手機,笨拙地打開兒子下載好的歌曲。立刻,甜美的歌聲飛揚了出來:“一座座青山緊相連,一片片白雲繞山間……”

踏著歌聲,老李頭喉頭髮癢,也跟著哼了起來。

遠遠的,他看到一頭羊正貪婪地啃齧著麥葉。他認得,那是石頭家的羊,肯定脫了韁繩跑出來了。瞧瞧四周沒人,他老皺的心波里突然蹦出童稚的氣泡。關上手機裝進口袋,他綰綰衣袖,彎下身,兩腿堅實地撐著地,目不轉睛地慢慢向羊靠近。那羊倒很警覺,哞了一聲轉頭就跑。老李頭幾個箭步堵住去路,伸出雙臂,連連逼近。那羊見前面是密匝的麥稈,左右又無退路,頭一抵直奔老李頭襠下竄去。老李頭兩腿本能地一收一緊,夾住了羊頭,羊兀自掙扎著,差點把老李頭掀翻。待攥住韁繩制服羊時,老李頭已氣喘吁吁了。他深吸了一口氣,罵了句畜生,不由感慨,以前馴匹馬也就是小菜一碟,如今逮只羊竟這麼狼狽,看來不服老真的不行了。

牽著羊回村的時候,迎面一輛割麥機轟轟駛來,碾破村子的寧靜。老李頭稍稍楞了一下,割麥機已在身邊停住,現任村支書王德全開門跳了下來,遞過一支菸打招呼:“李叔,溜羊呢?”

“哪裡?石頭家的羊跑了,我給逮了回來。”嘴裡含了煙,王德全抬手給點著了,“這一大早幹啥呢?”

“這不快收麥了嗎?提前修修這割麥機去,別到時候掉鏈子。”

“是該準備準備了,”老李頭用眼神嘉許著,撲了幾口煙,“今年的麥子不錯啊,老爺們都不在家,你可得多費心。快去吧,早去早回。”

割麥機突突地遠了,村子又恢復了平靜,靜得讓人空落。那些雞啼呢?那些鳥鳴呢?該是麻雀成群結隊啄食麥粒的時候了吧?該是杜鵑鳥啼叫“布穀布穀”的時候了吧?唉,人一開始回憶就老了,難道自己真的老了麼?

終於聽到了笑聲,尖爽乾燥肆無忌憚,是一群媳婦兒在池邊洗衣服。丈夫們出去打工了,一年半載回不了一次家。因生源逐年減少,幾個村的學校都合併了,燥熱的初夏裡,她們都早起做飯,送伢仔到十幾裡地的學校上學。空閒了,洗洗衣服,拉拉家常,順便恨恨地罵幾聲心狠的薄情郎。

遠遠聽到小辣椒玉翠嫂戲謔的聲音,大地紅鞭炮般嘎嘣脆響:“春花妹子,昨晚隔著牆頭聽你唱什麼‘路邊的野花不要採’,聲音真是好聽,叫春的貓似的,想我那弟弟了吧?”

“這都到了夏了,還叫什麼春啊?”玉鳳接道,“我看八成是天熱睡不著,身上哪兒癢了,嚎上幾句,洩火呢!”

春花是剛過門半年的新媳婦兒,被騷臊得羞紅了臉,捧起一大團洗衣泡沫直甩到玉鳳脖子上,不禁笑罵道:“你火才大哩,燒得奶子都蹦出來了……”

玉鳳回擊著泡沫,一群女人哈哈笑著,震得池子裡的水一波一波的。

忽然間安靜下來了。玉翠嫂擰著衣服上的水站起來,高聲打招呼:“老李叔,早啊?”

老李頭腳步加快了些,嗯了一聲,不忘叮囑道:“麥子快熟了,早點準備好盛糧的袋子,系袋的繩子,把麥子好好收回家。哦,對了,別忘了玉米種子,麥子收後要種呢!——別讓外頭的老爺們替咱們再操心。”

前腳剛走,腳後就聽到媳婦們又恢復成熱鬧的嬉笑打罵了。老李頭搖了搖頭,又嘆了一口氣。羊咩咩叫了兩聲,原來到了石頭家門口了。老李頭把羊拴在門口的大樹上,拍了拍羊角,說了句“乖”。

村中央是一條東西水泥大道,兩旁統一建的都是兩層樓房,整潔寬敞。但條條小道延伸到村子深處,卻有很多老屋棄房。城裡買了新房,敗落的院落沒人住了,雜草叢生。聽說城裡更像城裡了;而村落,似乎不太像村落了。兒子不止一次讓老李頭去城裡享福,但他就是離不開這個老家。一輩子了,這裡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一溝一渠,閉上眼都能數得一清二楚。他的根紮在這裡了,不能拔,拔起了他這棵老樹就失了土斷了源,村落也就斷了氣了。

一條小道窄窄延伸著,盡頭是老孫頭的家。同甘共苦半輩子的老兄弟十年前就走了,留下孤兒寡母,老李頭沒少照顧。如今兒子常年在外,老孫媳婦體弱多病,過不慣城裡的生活,又不肯去養老院,老李頭的心一直懸在那裡,生怕出什麼事。

按說早飯的炊煙該升起來了吧?今天咋沒動靜呢?老李頭心一緊,不由拐了過去。

大門虛掩著,老李頭推門進去,嘴裡喊著:”大妹子,大妹子……”

院裡幾隻鴨嘎嘎叫著,說不出的寂靜。老李頭快步奔進裡屋,昏暗中,老孫媳婦趴在床前,有氣無力地咳嗽著,嘴角掛著血:“老哥哥……我的老胃病……胃……疼死了……”

老李頭連忙攙起她,急急地問:“藥呢?在哪兒?”

“剛才吃了也沒用……”老孫媳婦氣若游絲,又吐出一口鮮血。

老李頭急中生智,掏出手機,撥了一個號,又安慰道:“你挺住,救護車就要到了。”

救護車的笛聲響徹整個村落的時候,石頭媳婦恰好尋羊回來。老李頭一把抓住她推上救護車,吩咐道:“羊我給你找回來了。快把你嬸送到醫院。這五百塊錢先拿著,不夠了記得給我打電話。”

小村又恢復了平靜。大太陽又升高了些,地裡的麥子又成熟了幾分。麥香在村落飄蕩,村子沉默著,像一位哲思的老人。

老李頭的腳步聲叩在白花花的水泥大道上,分外地響。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的麥收季節,小孩子們追逐打鬧,遊玩嬉戲,抓起大把金黃的麥粒撒向半空,下起淋漓的麥子雨,噪反了整個麥場,氣得大人們少不得在粉嫩的屁股上使勁拍上幾巴掌。那些孩童們頑皮得很,倏地一下便竄到麥秸垛上,打滾翻騰,頭上沾滿了細碎的麥葉……

孩子們都哪兒去了?一個村落,可以缺少雞鴨鵝羊,可以缺少老人,就是不能缺少孩子。一個沒有孩子的村莊是一條失去源頭的河流,早晚得乾涸。

遠遠的村東頭,一個孩子的身影終於出現在老李頭的視野裡。他模糊地認出,是老王頭三歲的孫子小柱子。小柱子的爸媽一同外出打工,只好由爺爺奶奶照看。這小子是個小人精,一次,老李頭拿塊糖誘他喊老爺爺,小傢伙瞪著眼不叫,卻趁老李頭不注意,一把搶過糖就跑,邊跑邊把糖填進嘴裡還調皮地大聲喊:“老——頭子!”

一想起這個,老李頭就想笑。嗨,現在的孩子!

老李頭望著小柱子一蹦一跳地在追一隻蝴蝶。不知何時,一輛麵包車緩緩停在小柱子身旁。下來兩個男人,遞給小柱子一個東西。猶豫了片刻,小傢伙還是接住了,填進了嘴裡,像是在吃一塊糖。

那兩個人,老李頭揉了揉眼仔細看,不認識。他的心忽然怦怦直跳起來。他期待小柱子調皮地撒腿就跑,就像上次喊他老頭子一樣。然而小柱子沒有跑,卻軟綿綿地似乎要倒下去。一個男人立刻抱住了他,另一個男人連忙打開車門,把小柱子往車裡塞。

血騰地漲到了頭頂,心劇烈地狂跳。老李頭一揚手,趔趔趄趄狂跑起來,一面雷霆般吼著:“把孩子放下!”

兩個男人抬頭望了一下,快速地鑽進車,車子已經發動了,竄出幾丈遠。老李頭吶喊的聲音變了形:

“放下孩子……救救孩子……”

車輪揚起的塵土在陽光下散亂地瀰漫著,一百米的距離,在塵埃裡顯得那樣長。老李頭感到心一陣尖銳的疼。小柱子,孩子,你不喊老爺爺可以,你為什麼吃別人的糖?你為什麼不跑啊?為什麼不掙扎啊?車開得太快了,爺爺老了,追不上啊!爺爺年輕時曾是學校的百米冠軍啊!我的腿啊,怎麼跑得這麼慢?這該死的腿!該死的車!王八羔子,別把我們的小柱子搶走!這村子,可以缺少雞鴨鵝羊,可以缺少老人,就是不能缺少孩子啊!一個缺少孩子的村莊會是什麼樣?把這最後一個孩子留給我!求求你們了,救救孩子……

汽車已經駛出很遠了,絕望像塵土一樣籠罩了老李頭。他仍不停追著,淚從那乾涸的眼角震下來,一陣又一陣的疼痛從心頭鑽出。他忽然想到口袋裡的手機,抖瑟著摸出來,白花花的陽光下,那些數字急急旋轉著,他摁鍵盤的手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倒下去的那一刻,老李頭的臉迎著天空,他看到了天上一輪黑色的大太陽,鼻邊似乎聞到了久違的麥香,耳際有個稚音童聲在綿綿喊著:爺爺,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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