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極工作, 我見過比“權遊”裡更壯闊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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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陽中的中山站區


風雪夜歸


細小的雪粒被不斷呼嘯著的狂風捲起,拍打在“坦克”車堅硬的鋼鐵車身上,發出連續的“呲呲”聲。後車與我們保持著十幾米的距離,但透過濃密的風吹雪,只能隱約地看到一個模糊的車影,在影子的兩側,兩隻大燈正吃力地穿透前方的風雪。

我坐在車隊最前面一輛雪地車的露天車廂裡,努力端著相機保持平衡,記錄正發生在眼前這片冰雪大地裡不可思議的一幕。


幾輛散發著濃厚年代感的坦克車排成一列縱隊,在風雪中轟鳴著推進,漸漸將進步站的黃色建築甩在身後。


這些功勳卓著的坦克車在南極服役的歷史,可以追溯到上個世紀,甚至是蘇聯時代。它們稜角分明、張牙舞爪,給人強烈的力量感。雖然最近被重新噴過漆,但卻隱藏不住被歲月磨礪的痕跡,在如今我們熟知的型號繁多的現代化雪地車裡,這些老爺車們顯得格格不入。


為了讓今天的活動更具有儀式感,進步站的俄羅斯朋友們特意出動了這幾輛老古董,組成了一支浩浩蕩蕩的坦克車隊。這在進入極夜後的南極大陸來說,實在是難得一見、熱鬧非凡的大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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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步站的坦克車隊,

這可以算得上是拉斯曼丘陵地區最高規格的款待


“中山中山,我們五分鐘後抵達站區。”我掏出對講機用力喊道。


“收到收到,我們已經準備完畢。”對講機那頭通訊員老李回答。


車隊在抵達中山站區後逐漸放慢了速度,早早守候在綜合樓門外的隊友們在車子停穩後圍攏過來,與從車廂裡鑽出來的俄羅斯朋友們逐個地熱情擁抱。


溫暖的問候被咆哮的風雪壓縮,隊友們隨即將準備好的禮物——幾箱啤酒和飲料搬進了坦克車廂,在對講機裡確認所有人都上車後,車隊在轟隆的引擎聲中調頭向進步站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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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與進步站的朋友們在坦克車前合影


通訊員老李靠在我旁邊,操著一口河南口音說:“恁單位發過來電報,俺給你貼上邊啦!”幾天前餐廳的公告欄上開始陸續地張貼落款為隊友們各自單位的慰問電報,我也自然期待著從學校實驗室發來的電報,並不安地祈禱他們千萬別搞忘了。我咧著嘴,湊到老李耳邊得意地喊道——“中!”


俱為異客


今天是北半球的夏至,對此刻身處南極大陸的我們來說,卻是一年中最重要的大日子——仲冬節。


這一天,太陽在地平線以下運動到最低點,也就是說,從今天開始,太陽將逐漸向地平線靠近,直到極夜結束,重新出現在地平線以上。在黑暗中度過了一個月後,仲冬節對所有的考察隊員來說,意味著極夜過半,最黑暗、最艱難的日子已經過去,光明指日可待。在沒有原住民的南極大陸,這是各國南極科考隊員們的專屬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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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月24日,進入極夜的第一天,正午時分海冰上的景象


在前一次的兩站交流會上,受進步站的熱情邀請,我們決定一同在進步站慶祝仲冬節。這次興師動眾的遊行車隊,無疑是東南極大陸拉斯曼丘陵地區最高規格的款待。浩浩蕩蕩的坦克車縱隊,像極了國內常見的迎親車隊,而坐在最前面雪地車的露天車廂裡的我,成了記錄這場另類“婚禮”的攝影師。


窗外天色黯淡,狂風的嘶吼穿透玻璃進入耳朵。精心裝飾過的進步站餐廳裡,洋溢著濃厚的節日氣息。


翻譯Tolyo指著眼前豐盛的食物告訴我,他們的大廚為了準備今天的菜餚費盡了心思。兩位站長在餐前分別致辭,考察隊隊員們相互祝酒,歡聲笑語中,此起彼伏的“乾杯”聲迴盪在熱鬧的房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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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步站的考察隊隊員拉起手風琴,

唱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在這片荒涼的冰雪之中,我們就像抱團取暖的企鵝,在黑暗的雪夜裡緊緊依偎。玩遊戲的時候,進步站準備了一些企鵝形狀的冰箱貼作為獎品,卻被我們發現竟然是熟悉的QQ形象,連騰訊公司的LOGO都還保留在上面,這讓我們幾個年輕人忍不住傻笑起來,並給這些俄羅斯朋友們強行科普了一番。


當節日的狂歡結束,臨走的時候俄羅斯大廚在門口將我一把拉住,遞過來一隻塑料袋,我喝得滿臉通紅,瞪大眼睛不解地盯著他。


他用蹩腳的英語解釋說,聽說老吳還在發電棟值班,這是給他打包的食物。我瞬間被眼前這個鬍子拉碴的男人的細心周到感動了,在狂風中大聲喊了一句“Thank you!”,便轉身爬進了雪地車的車廂裡。


漫漫極夜


下午3點的拉斯曼丘陵被黑暗徹底吞噬,星光下的這片大陸,顯得原始而狂野。


自從進入極夜以來,大家的生活節奏明顯變慢了很多。因為持續的黑暗和頻發的惡劣天氣,除了執行少數必須外出的任務,我們的活動範圍幾乎被侷限在了宿舍樓和綜合樓這兩棟建築裡。


因為提前做好了充足的準備,我們並沒有碰到諸如水電故障等頭疼的問題,大家在常規的工作之餘,各自享受著這被遺忘在世界角落的時間。


木工房裡經常傳來嘈雜的“沙沙”聲,那是銼刀和砂紙在木頭上打磨時發出的聲音,站區廢棄的木料在水暖工老王的手下變成了一隻只栩栩如生的企鵝。


在老王的鼓動下,老崔和老李也加入了雕刻小隊,從最開始簡單的木葫蘆,再到後來複雜的企鵝和海豹,他們總是得意地拿著自己的作品在我們面前炫耀。


氣象員陳峰雲是個安靜的閱讀者,總是邁著輕盈的腳步,抱著Kindle電子書出現在辦公室或者宿舍裡。


王醫生也是個讀書之人,尤其痴迷軍事刊物,經常在飯桌上激情澎湃地為我們講解全球軍事動態。


陳大廚的宿舍裡煙霧瀰漫,電腦音箱裡不停地傳來鬥地主的遊戲音效,偶爾他會拿起對講機高聲呼叫老李,狠狠抱怨慢如蝸牛的網速——這是他走出油膩的廚房之外最輕鬆愜意的時刻。


我和負責UAP(“高空大氣物理”的英文簡稱)的劉楊、郭興,是站上僅有的三個博士生,即使閒下來我們仨卻也不敢玩耍得太任性,讀論文、寫程序、算數據,是我們工作之外的工作。


雖然沒說出口,但我們都清楚,老崔一直都在為隊員們的心理健康狀況緊繃著神經。中山站的文體活動組織了一波又一波,往往乒乓球賽剛剛結束,檯球賽又立即上馬;剛剛舉辦完羽毛球賽的頒獎禮,趣味籃球賽的獎狀又在緊張地製作中。


老李五十多歲,個子瘦小,是個典型的小老頭,令我們沒想到的是,他卻是個隱藏的練家子,包攬各種獎項。我和他曾在臺球決賽時相遇,他甚至得意地向我叫囂——“俺在單位拿獎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呢!”不僅如此,得獎後的他經常闖入我的辦公室,逼迫我在他的“建議”下修改獎狀,用他的話來講,“反正都是給俺準備的”。


除此之外,老崔曾數次要求我們別反鎖房門,自己還帶頭不關門睡覺。我們當然明白老崔的良苦用心,也就自然都很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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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山站廢棄的油罐

被以前的考察隊員塗上了京劇臉譜的圖案,

它們靜靜地躺在雪地裡,絢麗的極光從天而降


零星散佈在南極大陸上的考察站,是這片廣袤大陸上最溫暖的存在。無論外面的溫度是零下幾十攝氏度,先進的供暖系統使中山站精確地保持著二十四攝氏度的溫度。


我們囿於極夜,彷彿窗外冰冷的世界與自己無關,而網絡卻讓我們得以和萬里之外的家人保持聯繫。相比若干年前的考察隊前輩們想念親人卻不得見的苦悶,發達的通信技術使我們免受了思念的折磨,也大大減輕了我們與世隔絕的孤獨感。


熱點新聞不時地推送到我們的手機屏幕上,微信和QQ提示音不絕於耳,這讓我們隨時都能感受到自己與這個世界的關聯。雖然網速相比國內慢了不少,但在我們看來,網絡通信從無到有的質的突破,其意義遠大於量的飛躍。現在看來,對極夜和“越冬綜合徵”的恐懼顯得有些多餘,之前的多愁善感甚至有些矯情。


三五個俄羅斯隊友推開門,抖了抖衣服和靴子上的雪,在換衣間脫掉厚重的外套,熟悉地和我們打招呼。他們徑直走進會議室,掏出手機或筆記本電腦,熟悉地用訪客賬戶連上中山站的Wi-Fi網絡,一切都那麼自然。


由於進步站沒有開放的通信網絡,所以經常有人過來中山站“蹭網”。他們第一次來的時候顯得有些害羞,而當時令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是,當久未見到的家人出現在手機屏幕上,一個壯碩的大漢立馬哭成了淚人。


早就聽說北歐人嗜桑拿如命,狂熱的俄羅斯人乾脆把桑拿房建到了南極。也許是對經常在我們這蹭網感到有些虧欠,出於禮尚往來,他們將桑拿房每週日下午的使用權交給了我們,用站長安德烈的話來說,“It's Zhongshan time! ”


剛開始我們都有些怪不好意思的,熟悉了之後也就不客氣了。每到週日的下午,我們都會去享受一次地道的俄式桑拿。兩座考察站分別成了王醫生口中的“中山網絡會所”和“進步洗浴中心”,拉斯曼丘陵地區的第三產業正在逐漸壯大,蓬勃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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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冒著風雪前往野外觀測的隊友


煩心事還是難免會碰到的。在一次例行的站區巡視中,一個裝有食品的冷藏集裝箱被發現電路故障,而當我們打開箱門準備檢查的時候,一股刺激的酸臭味立馬把人逼退回來。藉著手電筒的光,老崔看了一眼裡面的情況,愣住了說:“完了。”


集裝箱裡存放的白菜、蘿蔔、土豆等蔬菜大面積地腐爛掉了,地板上腐爛的汁水在低溫下結成了一層黃綠色的冰。


這意味著,我們將比計劃提前過上沒有穩定的新鮮蔬菜供應的日子。雖說中山站有個羨煞俄羅斯人和印度人的溫室,利用無土栽培的技術種植著生菜、香菜,甚至西瓜等蔬果,但因為還處於試驗初期,產量少得可憐,一週也只能供我們吃上兩頓。


穩定好情緒,我們戴上口罩,輪流進入充滿惡臭的集裝箱內,把一些看起來還沒有爛透的蔬菜給“救”出來,然後在倉庫裡剔出還能吃的部分。


原本臉盆大小的圓白菜,外層的葉子幾乎全爛掉了,只剩下最裡面手掌大小的菜心勉強沒壞。看著原本好幾筐白菜最後被勻成了一筐,大家心裡特別難受。


除了蔬菜,還有一些食物也會隨著時間的推移“主動”壞掉。例如,方便麵的保質期普遍為六個月,此時卻已經陪伴著我們在南極度過了大半年的時光,它們的生命已被時間悄無聲息地帶走。


很難想象,在如今高度發達的現代社會,南極因為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原始的食物危機在這兒依然肆虐。


狂風呼嘯


我負責的衛星觀測棟位於站區邊緣的天鵝嶺上,在不出現意外的情況下,通過局域網我就能在綜合樓的辦公室裡對裡面的設備進行遠程觀測和操控。可這裡是南極,沒有意外才算得上是意外。


變化莫測的惡劣天氣不停地給設備的正常運轉製造麻煩,例如強風曾在夜裡把觀測棟的阻尼門吹開一條小縫,裡面的設備因為失溫而自動關機,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被我發現;固定在戶外的通信設備在狂風暴雪中也會偶爾罷工,使遠程監測無法進行等。


遇到這些情況,我只能硬著頭皮,冒著風雪前往觀測棟排查故障,一公里的雪地,來回得走上一個小時。我最不願意見到的事情,就是科研設備在自己的任內出現故障,珍貴的連續觀測數據中斷在自己的手裡。


狂風捲雪,在地勢起伏的地方堆積成一道道雪壩,腳剛踏上去就跟踩空了似的,整個人立馬陷進齊腰深的積雪中,手腳無法受力,是真正的寸步難行,而僅僅翻越一道雪壩就得使上渾身的力氣。


除此之外,因為觀測棟裡的油汀等用電設備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運轉,我還得時刻警惕著發生火災。要知道,在乾燥且風大的南極,一旦發生火情,就很有可能造成災難性的後果。


進步站的一棟主體建築,就曾因為幾年前的一場大火毀於一旦。不誇張地說,每次遇到站區颳大風,包括我在內的幾個觀測棟的負責人連覺都睡不安穩。


風呼嘯著穿過拉斯曼丘陵的每一個角落,努力地尋找著自己的歸宿。黑暗遮蔽了它的雙眼,它卻似乎不會善罷甘休。


旗杆上的五星紅旗,在它喜怒無常的觸摸下遭受切膚之痛,每隔一段時間就只剩下一顆孤零零的大星星,這時我們便會從倉庫裡拿出一面新旗幟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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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山站廣場上的國旗被狂風撕裂,

只剩下一顆孤零零的五角星


風力變強的時候,人走在室外彷彿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推搡著前進,感覺身體隨時都會離開地面。膽子夠大的話,背對著風口,甚至可以持續地傾斜身體,穩穩地“躺”在風上,就像邁克爾·傑克遜那經典的反重力表演。


極夜期間,我們遭遇過的最高風速一度達到了38 m/s,相當於13級強颱風的風力。那天夜裡,房頂傳來巨大的聲響,經久不息。我躺在宿舍的床上,不祥的念頭在腦海閃過,安全感極度匱乏的我甚至不敢閉上眼睛。


南極日出


一天中午,我和老李駕駛一輛雪地摩托,往西南高地開去。伴隨著引擎一陣急促的轟鳴和抖動,我們翻過一座陡峭的雪坡,眼前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白色球體。這座由數十塊預製的特殊鋼板拼接而成的球形建築像極了一個超大號的足球,裡面放置著中山站的衛星通信設備。


每隔幾天,老李都要前來將穹頂上的積雪清理掉,以免對天線接收衛星信號造成干擾。一根粗壯的纜繩從球頂上延伸至地面,我和老李將其一把拽住,然後吃力地左右搖動起來,球頂的積雪隨之嘩啦啦地掉落,在墜落到地面之前捲入了茫茫風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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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場暴風雪過後,老李在清理通信衛星球頂的積雪


清理完畢,老李載著我返回站區,我不經意間地發現前方的天空似乎有點不同尋常,於是拍了拍老李的肩膀,示意他停車。


還沒等我們反應過來,瞬間萬丈光芒從天邊噴薄而出,一團刺眼的火焰緩緩地從地平線上冒了出來。


“升起來了?!”老李愣住了,感嘆裡帶著一絲疑問。


“嗯!”我激動但堅定地回答,“真漂亮!”


我們往回退了幾十米,想盡量站得高一些。此刻的我意識到,自己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期待過一次日出。


不一會兒,陽光漸漸變強,最先是遠處的冰山被浸染成一片橙色,不久後整個拉斯曼丘陵都披上了一層久違的金色外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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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極夜後的第一縷陽光


“噢!下午去洗個桑拿,乾乾淨淨、舒舒服服地,迎接俺的新生活。”老李發動雪地摩托,催促著我上車。


綜合樓旁升起騰騰熱氣,一輛PB 300雪地車發動引擎,機械師姚旭熟練地操控著車頭巨大的液壓雪鏟,將站區主幹道上的積雪推到道路兩側。我和老李騎著摩托停在他旁邊,並示意他轉身往東面看。


和之前所有的星期一到星期六一樣,這是中山站又一個平凡的星期天。


-END-


(選自《在南極的500天》,原題“漫漫極夜”)

(本篇題圖及文中配圖均取自本書,版權屬於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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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極的500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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