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阳光

我从参加工作离开家,就再也没有和爸爸妈妈在一块生活,爸爸离休前是一个大忙人,早上出门,很晚才回来,回来后就在他的房间里,看白天没来得及看的文件或材料,或者没完没了地打工作电话。他离休之后能常呆在家里了,可是我又忙了,这些年我总在外边拍戏,每次拍戏回来我去他那里,跟他和我妈妈说一会儿话,然后就告别回家。

有一次,我下了楼,回头一看,年迈的爸爸和妈妈就趴在阳台上,痴痴地看着我,我向他们挥挥手,他们就向我挥挥手,我说,关窗吧,别着凉。他们不动,仍旧痴痴地看着我,我有些恨自己,干嘛做出一副重任在肩的样子呢?以后不能再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了。

在初冬的一个灰色日子里,爸爸病了;他被诊断为多发性骨髓瘤,很快住进了医院,残酷的现实差点把我打倒。开始我们想瞒着爸爸,不让他知道自己的病情,可是医生和护士们查房时商量冶疗方案的话,像窗外凛冽的寒风,把我们在爸爸面前放的“烟幕”吹得精光,妹妹在第二天只能向爸爸实话实说了。

爸爸听了,静静地躺在那里,微微笑了笑:“我的血沉早就有问题,医生怀疑是瘤子,查来查去,一年多了,果然是瘤子。没什么,早晚得有一天去见马克思。”

妹妹的眼泪终于当着爸爸的面流下来了,这是她咬着牙才忍住的泪水,妹妹在我们面前曾经放声大哭过,可是为了减少爸爸的疑心,她在他面前一直强忍泪水。

爸爸用苍白的手拉着妹妹的手说:“孩子,别哭啊,你爸爸活到现在无怨无悔,我有三个出类拔萃的孩子,我为党工作几十年,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没贪污国家一文钱,我心里十分坦然……”

化疗和放疗开始了,爸爸变得越来越虚弱,开始进行隔离看护;许多朋友听说他病了,都来探望他,他们带来的鲜花和问候像冬天的阳光一样温暖着他,可爸爸却不能陪他们聊天了,他只能隔着玻璃窗子向来探望他的朋友们挥挥手。他仿佛是一个长途跋涉的路人,疲倦极了,总是躺在那里睡觉,而且是昏睡。

我是接弟弟的班,弟弟临走时抱住爸爸,脸贴着爸爸的脸,让爸爸在他的脸上吹出一个响来,这是爸爸在我弟弟很小的时候,他们之间建立的独有的一种仪式,相聚和告别都会这样吹一下,表示他们的快乐。

等大家都走了,我在爸爸的身边坐下来,爸爸拉着我的手说:大儿啊,麻烦你了,爸爸没想到老了会连累你们啊。

我说不出话来,眼睛一下湿了。

这种病的特征是骨痛,而且是锐痛。爸爸的病灶在腰上,他的腰疼得厉害。夜里翻身时,要忍住剧痛,费很大的力气才能转过来。可是为了活动躺得僵直的身体,他每天必须下床走动一下,每次起床他都是在剧烈的疼痛中颤抖着挣扎起来的,人还没坐起来,他的头上已经布满了豆大的汗珠。但他仍旧要按时起床下地,而且是自己坐起来。

爸爸是一个爱干净的人,早晨他洗过脸后,就默默地打开电动剃须刀,把胡子剃得干干净净;下午他仍然坚持做坚持了几十年的冷水浴,我把盆里倒好水,爸爸开始默默地用毛巾一下一下地擦拭他越来越瘦的身子。洗过澡后,干干净净的他,拄着拐杖吃力地移动着脚步,微微歪斜着身子,从门边一步一步走到窗前,静静地看覆盖着冰雪的城市,我心疼地注视着他的背影,他过去曾经像白杨树一样挺拔呵,他从窗边走到门口,又从门口走到窗边,走过几遍就累了,便在沙发上坐下来。

这时病房里的阳光格外好,空气暖融融的,我便放下手里做的事情,搬一只小凳子,在他的对面坐下来,跟他聊天。我看着他那依然英俊的额头和浓眉下变得暗淡的大眼睛,心中掠过一阵内疚,爸爸如果没有病该多好啊,我们就会这样一直聊下去……可是已经没有如果了,只有现在,只有此刻,而此刻又在飞快的变成过去。也许只是在这种情景下,我才会感到这种浓浓的父子之情,从我参加工作之后,还从没有这样依恋过爸爸,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妈妈以外,不会再有一个这样让我依恋的人了。这是多好的时光啊,从前我为什么没跟爸爸这样聊天呢?

这时候我的眼睛湿了。

爸爸说:你看,你看,你这是干什么?这可不好。

因为化疗,爸爸的胃口越来越坏,每次吃饭,我都鼓励他尽量多吃,再喝半碗粥,再吃一口菜,再吃一块肉……爸爸的表现真不错,他努力吃下许多的菜和饭,常常弄得满头大汗。

爸爸吃完饭总这样问我:你看我的任务完成的好不好?

这时我会十分高兴地说:好,非常好。

有一天,爸爸的精力好了一些,他在地上来回走了一会儿,便在沙发上坐下来,跟我谈起了我一直不敢正视的事儿,他告诉我,他死了以后,不开追悼会,不送花圈,不向遗体告别,不戴黑纱,把骨灰撒到他曾经开垦的土地,因为他工作最多的几个国营农场,都在松花江边的三江平原上。说这些时,他平静得让我惊讶,但是我马上明白了,这平静来自他的深思熟虑,这是一种大彻大悟后的平静,就像每天平静地迎接日出日落一样,他在平静地迎接自己的归宿。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爸爸说:大儿啊,没什么,真的没什么,爸爸的年令已经不小了。常言说,人过70古来稀嘛。

我笑了笑,我的笑一定十分难看。

爸爸随手打开了收音机,收音机里正在播歌曲,他忽然问:你会唱《大碗茶》吗?

我说:我不会。

他说:我会,我挺喜欢这个歌,还专门练过呐,来,我唱给你听,别这么愁眉苦脸的。

我爷爷小的时候常在这里玩耍,

高高的前门仿佛挨着我的家,

一蓬衰草几声蛐蛐叫,

伴随他渡过那灰色年华。

……

爸爸唱歌非常好听,我听他唱歌的最多的时间是在文革时期,他被打成走资派,闲在家里,教我唱毛主席诗词歌曲,他唱歌时总是十分投入充满激情。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跟他学会了用朝鲜语唱《金日成将军之歌》,用俄语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现在爸爸的声音沙哑了,他的力气明显不足,可是他仍然用发颤的声音唱完了《大碗茶》。

我们在冬天的阳光里,看着对方笑了起来,这是发自内心的笑。笑对人生,也笑对病痛和死亡。每个人都要直面这一天,这也是生命的一部份,谁都无法割舍和逃避……

我答应爸爸,今后绝不随便流泪,只要有空我们就聊天。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