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四十三:惡鬼天牢

在李大嫚和李文禮的精心照料下,董承金和何棲雲的傷勢大為好轉,董承金本就是被小吳用的術法壓傷了膝蓋,所以第二天已基本恢復,行走已不成問題,而何棲雲雖然傷在五臟,但他用皇極生象術調理一番,身體也無大礙,可以緩緩行走。二人擔心綹子裡再出變故,所以急匆匆地就要上路。李文禮拉著何棲雲的手,指著四面梁的山頭說:“大哥哥,回去之後千萬要小心啊!那個方向有不乾淨的東西。”何棲雲點點頭,知道他這麼說一定又是看到了什麼。李大嫚取出一個窩頭塞到何棲雲手中:“大哥哥,你拿著在路上吃吧,昨天我偷偷藏起來的。”何棲雲十分感動但還是推辭道:“你也沒吃啥東西,這窩頭你留著自己吃吧。”李大嫚道:“我不餓,家裡都給我們準備好了,我們回去再吃也不遲。”說著將窩頭硬塞給何棲雲。董承金在旁說道:“這丫頭也是好意,你就拿著吧!回綹子之後別忘了好好報答人家。”何棲雲被董承金一說,覺得不太好意思,忙說道:“我回去之後就送些抻腰子過來。”董承金道:“那咱們就走吧!”李大嫚和李文禮朝他們揮手作別,直到走出很遠還能望見。

董承金折了根樹枝,用掌緣剃去上面的枝椏遞給何棲雲作柺棍,兩人慢慢地沿山路折向四面梁。何棲雲想起昨天白興娃和冷照海折返山寨一事,覺得有些奇怪,他對董承金說道:“董大哥,這事兒不對呀!雪花萬他們走了得有快一天光景了,他們身高腿長,從這裡走回去最多也不過兩個時辰,若是遇到咱們綹子的了水肯定更快。以大掌櫃的脾氣,肯定得問到我們兩個的情況,沒道理不派人過來。”他說的董承金也想到了,董承金也早在擔心他們,但現在苦於無法和綹子聯繫,一切都只能是臆測,所以他只是道:“回綹子看看不就全清楚了,他們也可能是半道碰上猛獸啥的耽擱了。”何棲雲對這個說法並不能滿意,要說猛獸也不過是山神爺和倉子,可它們一般不會主動攻擊人,再說就算遇到了他們也絕不會因此而耽誤如此長時間。他心中暗暗焦急,想走得快一些,但他受傷後腳步虛軟無力,這一塊就被地上的石頭絆了一下,董承金慌忙從旁扶住。董承金道:“你這樣不行,還是慢慢來吧。”何棲雲也知道欲速不達的道理,只得按著性子慢行。

兩個人走走停停,過晌才到了四面梁山門外,恰巧碰到了一個出來巡風的土匪。那土匪正是海字棚的,一見董承金便驚喜地喊了出來:“棚炮頭回來了!您不在這幾天,可把大夥兒想壞了!”他再一看旁邊何棲雲病懨懨的樣子:“這怎麼還受傷了?”董承金嫌他多嘴:“你快去找人來抬九江八。昨天我把雪花萬和上凍萬派回來,他們到了沒有?”那土匪搖頭道:“沒見著呀。我還是先去找人吧。”他說著蹬蹬蹬跑到一個地勢較高的地方,從懷中取出個牛角號,再鼓著腮幫子用力地吹了起來。牛角號的嗚嗚聲響很快傳遍了周圍的數里之地,不多時便有數個戰東道的土匪循聲跑了過來,他們是認得董承金和何棲雲的,見狀急忙抬起何棲雲就往山上走,董承金步行跟隨在後。

綹子裡的幾個掌櫃也聽到了牛角號的聲響。水香孟仲義側耳傾聽,分辨了一下號子的節奏說道:“是一長兩短的消息號,估計是下山的那幾位弟兄回來了。”鎮八方道:“他們可算是回來了。昨天就有插千的兄弟說姓古的在家裡後花園被人幹掉了,圈子裡鬧成了一鍋粥,整個圈子四門都不準進出,到處搜查嫌犯,肯定就是這幾位弟兄乾的。不過我昨兒個等到半夜,也沒見他們回來,派出去的了水也沒見著他們,是有啥事咋地?”孟仲義道:“您這是心急了,等一會見著他們本人一問不就清楚了。”丁福林、朱大個等人也勸鎮八方寬心,說這次他們下去刀上見了紅,是綹子的大喜事,好飯好菜不怕後上。鎮八方被他們哄得開心,忍不住拈鬚微笑。

等董承金和何棲雲一進聚義廳,鎮八方卻不由愣住了,董承金走起路來躓躓顛顛,全無之前的風采,而何棲雲被人抬著臉色煞白更是情況不對,他忍不住開口問道:“怎麼就你們兩個?白興娃和冷照海去哪了?”董承金早猜到大掌櫃會有此一問,當下將從下山到回來的情況都說了一遍,並著重強調說昨天已派這兩個人回山。鎮八方道:“照理說你們昨天呆的那個山洞離這兒也不遠啊,怎麼可能沒見人呢?”孟仲義道:“大掌櫃,我去調些人查查。”鎮八方點點頭:“好,活著要見人,就是睡了也要見屍倒,一定要查清楚!”轉過來他又對董承金和何棲雲說道:“你們這次下山,活兒幹得不錯,你們是綹子的大功臣!每人我賞五塊大洋,先歇一個月調養身體,炮頭,記大功一次!”朱大個在旁邊應道:“已經記下了。”

鎮八方命人將董承金和何棲雲安頓好,幾個掌櫃的繼續坐在聚義廳中議事。朱大個說道:“如今絆腳石也搬開了,船廠那邊的人估計也無話可說,回頭還是得乖乖和我們做買賣,綹子總算可以安穩幾天。”丁福林道:“雲中龍的事還沒解決哪。他們現在有日本人作靠山,一天比一天猖狂,我們已經跟跳子幹了這麼多年,再和日本人幹起來,兩面受敵吃不消,現在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蹦躂。頭幾天聽去奉天的兄弟說,在東三省的日本人中有一批年輕人,像什麼石原莞爾、板垣徵四郎,他們自詡中國通,成天鼓吹田中奏摺,想著在東北搞點大事,他們的大頭頭都壓不住。而這些人偏生又很有本事,我估計他們遲早都得掌握大權,我看咱們的國運堪憂啊。”

吳緒昌接過他的話,繼續說道:“最近從報紙上看到南面的革命黨又分裂了,寧、漢、滬各佔一頭,此外還有一些其他勢力。政出多門,暫時也無力威脅大帥他們。但從長遠來看,大帥的軍隊不是革命黨的對手,革命黨一定會從形式上統一全國。但革命黨的內部紛爭解決不了,幾大派系都鋒芒畢露,馮玉祥、閻錫山、唐生智、張發奎哪一個也不是白給的角色,誰也不肯屈居人下,所以弄不好內部還要再幹上幾仗,但這就給了日本人可乘之機了。總而言之一句話,現在國之不國生靈塗炭,但日人亡我之心不死,這是最可擔憂的。”鎮八方聽他又提起抵抗日本人的舊調,心中有些不耐煩,但又不能表現出來,所以只在喉嚨中含糊地答應了兩聲。吳緒昌眼神何等銳利,早已瞧出鎮八方對此並不上心,後面本來還有一大段苦口婆心的話也就嚥了回去。

幾個掌櫃在聚義廳議事的時候,何棲雲已被抬到了後邊自己住的地方。平日裡和他交好的幾個土匪聽說他受了傷,都提著東西來看他,有人拿的是一塊醃豬肉,有人提著一個本地產的厚皮紅瓤的大西瓜,還有的人則送來了一盒滬上出產的午餐肉罐頭,而楊二狗在這批人中是最後一個進門的,他滿頭大汗地跑過來,手中還拎著一個瓦罐。他到屋裡之後,將瓦罐的上蓋揭開,頓時一股肉香隨著嫋嫋升起的水蒸氣四散開來。何棲雲偏著頭看了他一眼,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有氣無力地說道:“是牛肉吧?你小子還算有點良心。”楊二狗一下子急了:“九江八,這哪裡是牛肉?這是我聽說你回來,把老田養的那條大黃狗給宰了,專挑好肉給你燉上了。狗肉是越老越香,老田這狗養了五年了,你聞聞有多香!”

何棲雲知道他說的老田是綹子的一個老杆子,專愛餵養馴化各種狗類,最多的時候他曾經養過十多隻,但架不住綹子裡的弟兄都是饞肉的,趁他哪天不在就偷一條燉上作下酒菜了,老田也不能和兄弟們較真翻臉,就只能一笑了事,所以何棲雲打趣道:“你宰了老田的狗,看他回來不和你翻臉!”楊二狗急道:“你知道什麼呀?這是我花錢從老田那裡買的,老田漫天要價,非要一個大洋,我好說歹說,才給我打了個對摺。殺這狗也費了不少心思,光燎這狗皮上的毛就用了半捆松樹枝子!”何棲雲見他真急了,忙笑著拍拍他的手:“知道你辛苦了,快拿來我嚐嚐!”楊二狗夾了塊狗肉塞到何棲雲嘴邊:“你一吃就知道,這狗肉燉的老香了!”何棲雲一嘗果然如此,不過他有傷在身,而狗肉屬大熱之物,對他療傷不利,所以他也只吃了這一塊。

楊二狗看他吃得香,便又數落起他來:“我說你和明白人也真不夠意思,蔫麼悄的就溜了,招呼也不打一個!”何棲雲道:“你不知道這次下山有多危險!那圈子裡到處都是拿著柺子的官跳子,還有的人騎著東洋大馬來回巡邏。他們要是知道我們的身份肯定連圈子都混不進去!那古家更是門戶森嚴,光大排隊就有幾十人,這還不算在大煙館看場子的。如果不是董大哥有意拖延時候,我們連姓古的人都見不著,就他那個猰獸你知道有多厲害嗎?這多虧了先生點化,否則我都不能躺在這裡和你說話!”楊二狗聽來聽去,也沒發現他到底是怎麼受傷的,便直率地問了出來。何棲雲跟這些體己兄弟也沒啥隱瞞的,就將自己和小吳用鬥法的事說了一遍,眾人聽到後都連連感慨,說何棲雲是命大福大,撿了一條命回來。楊二狗終於知道了何棲雲的苦心,不再埋怨他凡事都不帶自己了。

何棲雲看大夥兒也都口渴了,便叫楊二狗將西瓜切開款待大家。楊二狗操起菜刀,一刀下去西瓜自動分成兩半。楊二狗翹起大拇指稱讚道:“別看這瓜皮厚,脆倒是夠脆的,從哪兒買的?”掂來西瓜的土匪道:“買啥買呀?泥崴子那兒新來了一戶人家,他家今年種了不少,不過都是這種晚熟的土瓜,個也長不大,我說我摘兩個嚐嚐,他就直接送我了。”楊二狗道:“你這是豬八戒進高老莊,有吃有喝還得拿呀!”那土匪抓起一塊西瓜,兩口就將上面的紅瓤啃個一乾二淨:“肚量大,能吃,沒辦法。”何棲雲只吃了兩塊,楊二狗還要再勸他,他擺擺手說吃飽了。

正在大夥兒吃得熱鬧的時候,門口探出了一個腦袋,卻是個傳號的土匪:“都吃上了?水香叫我喊幾個人下山去,正好你們都閒著,就跟我一塊下去吧。”楊二狗站起身來:“啥事啊?”那人道:“你跟著去了不就知道了?”楊二狗將屁股又放回到床沿上,並且向裡縮了縮:“找人沒好事,好事不找人。這麼多年我算看明白了,能找到我頭上的就沒啥好事。”那傳號的土匪說道:“那你不去就算了,反正水香說了,今天去的晚上都有面糊餅吃,外帶加兩個鹹鴨蛋。”那麵糊餅是將新鮮菜葉洗淨切碎,和麵粉加水攪成麵糊,在大鍋加點油,兩面來回烙,香噴噴熱乎乎,既好吃又解饞。而鹹鴨蛋卻是用本地鴨子開春下的青皮鴨蛋,用白酒、鹽、花椒、大料製成的五香水醃製的,個個蛋黃出油,是下飯的佳品。

楊二狗是個饞嘴的主,他一聽有好吃的屁股也坐不安穩了,直接就站了起來:“那我去還不行嗎?”傳號的土匪又好氣又好笑:“要去麻溜的,水香在外頭等著大夥呢。”楊二狗扭頭衝何棲雲道:“我回來拿鹹鴨蛋給你吃。”何棲雲口中答應著,腦子卻轉開了:剛才在聚義廳的時候水香悠閒得很,不像遇到什麼大事的樣子,難道他那時候派出去的兄弟有什麼麻煩了,所以他才要親自帶人過去?不過想歸想,他現在有傷在身,也參加不了這次任務,只有目送楊二狗和其他幾個土匪出了門。

楊二狗剛出門不久,何棲雲就聽門口一聲輕咳,他聽出來是先生的聲音,急忙坐了起來,卻見先生手扶牆壁,緩緩地走了過來。被管半城所傷之後,先生始終未能完全恢復,他的面容看起來十分清癯,兩顴因為腮部的凹陷而顯得更加高聳。他進門時用手撐著門框,何棲雲看到那隻手骨骼外露,彷彿竹節一般,心頭不由一酸,眼淚差點沒掉下。他低喚了一聲“先生”,吳緒昌顫顫地在他身邊坐了下來。他伸出三根指頭搭在他的三脈上,問道:“你現在感覺如何?”何棲雲道:“只是被人用拂塵掃了一下,幸虧我用皇極生象術略作抵擋,現在身體也沒大事。”

連載四十三:惡鬼天牢


吳緒昌輕咳一聲,不再就此事多做言語,他從懷裡取出一本線裝筆記,將他放到何棲雲身邊:“好徒兒,你我師徒一場,算下來也有四年了。這四年我作為綹子的翻垛子,事情又多又雜,到後來也沒法用皇極生象術,成了個廢人,也沒能教你什麼。當時總想著日後有的是時間,你天資聰穎,年紀又小,慢慢學起來也不大為難。但現在看來,當初所想還是太樂觀了。好在你已經掌握了皇極派的基本道法和修行方略,日後進階超越我的成就也不為難。這筆記是我平生的心血,就留給你慢慢研讀吧。”何棲雲聽他這番話後驚疑不定,他說道:“先生,您何出此言?您先在春秋正富,我也想隨時向您討教,這筆記您還是先收回去吧。”吳緒昌輕輕搖頭:“這筆記就留在你這裡,反正這上面的東西我已爛熟於心,在我手裡也沒啥用途,倒不如先傳授給你。”何棲雲見那筆記已十分陳舊,用作封皮的一張熟牛皮坑窪不平,不知在先生手中摩挲了多久,他知道這是先生嘔心瀝血之作,接過來珍而重之地收好。

吳緒昌又道:“我的金梭子你也知道,總共有九枚,之前我讓你隨身帶著三枚,其他六枚我放在了臥房之中,和太初玄武鼎並在了一處,等你傷好了之後自己去拿吧。”何棲雲聽他語氣不對,問道:“先生您可有什麼心事?待徒兒為您了卻。”吳緒昌強笑道:“也沒啥心事。來,我看你最近進境如何。你說說,‘天之有數,起乾而止震,餘入於無者,天辰不見也。地去一而起十二者也,火常潛也’,這句話作何解釋?”何棲雲應聲道:“天自震以上,地自晉以上,有數也。天自益以下,地自豫以下,無數也。故天以體為基,而常隱其基;地以用為本,而常藏其用也。”吳緒昌和何棲雲的問答都出自《皇極經世書》的《觀物篇六十二》,何棲雲回答得準確細緻,吳緒昌不由微微頷首。師徒雙方又對答了半餉,吳緒昌滿意地道:“你能有這樣的基礎,將來必成大器,你安心休息吧,有空了我們師徒再見。”說著便起身要走。

何棲雲忽而想起自己傳授李文禮返閉局口訣的事,便在後頭叫了一聲:“先生!”吳緒昌回過頭來:“還有什麼事?”何棲雲約略將情由敘了一遍,又說道:“弟子那時情非得已,沒向師尊稟報,實在罪該萬死!”吳緒昌卻似早已對此瞭然於心:“我吳緒昌的徒弟哪有那麼迂腐的,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萬事不易之理也。你能因敵制變,這很好。但我們皇極派有規矩,非門內之人不得傳授。這孩子既然如此有天分,那我就將他收錄門牆,日後你代我傳授吧。”何棲雲沒想到先生兩句話就解決了自己的這個困惑,不由大喜過望:“謝先生指點!”吳緒昌點點頭,竟自出門去了。

回頭再說楊二狗他們幾個土匪,一出門就見水香孟仲義挺胸昂首站在面前,臉色有些陰沉,從各棚抽調出來的土匪都不知道什麼原因,紛紛互相打聽,就聽孟仲義在前大喝一聲:“都站條子,麻溜地!”大家不敢多話,按照各棚的次序排成一列。孟仲義開口了:“山底下出了點狀況,大家隨我一塊下山,沒有命令不得擅自離隊!”楊二狗一聽這口氣,覺得有些來者不善,這才知道水香的麵糊餅和鹹鴨蛋不是那麼好吃的,但既然來了他也不能退出去,只能硬著頭皮隨大隊人馬下了山。

他們出了泥崴子,沿著山緣的南側行進,不多時就進入了這裡的原始森林。此時已近中秋時節,東邊道的森林中松樹仍然蒼翠欲滴,但楊樹的葉子已經飄零殆盡,其他樹木的葉子則介於兩者之間,有的葉片開始染紅,有的葉片鑲上了深黃,一眼望去森林中五顏六色,正是一年之中最美的時節。不過孟仲義卻無心欣賞這樣的美景,他大踏步走進森林,沿著樹木的空隙向前穿行,眾人都不敢言語,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後面。終於他們看到樹林深處有幾個戰東道的土匪畏手畏腳的站在那裡,神情中還帶著幾分惶惑,這幾個土匪身邊有一個高聳的落葉堆,都是鮮翠欲滴的綠葉,看樣子並不是從樹上飄零的落葉,而是直接從樹上採摘下來的新鮮葉片。楊二狗跟隨何棲雲辦過好幾次事,每次總能遇到點邪門的玩意,所以對類似的情景已有些感應,他頭皮一緊,暗道這次為了點好吃的就過來可是太不值了,只怕遇到的不是一般的麻煩事。

果然,等他們走到近前終於發現,這高高堆起的樹葉堆中露出一張人臉,這張臉紫紅麵皮,一副久經勞作的模樣,卻是大家都熟悉的白興娃。楊二狗身邊有個土匪問先前在這裡的人:“他是死是活?怎麼不把他放出來?”就在這問話的當口樹葉堆輕輕顫動,窸窸窣窣地朝前挪了半尺有餘,而白興娃的臉上眼睛眨巴了幾下,擠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大家都吃了一驚,有人喊道:“他還活著!”孟仲義不滿地瞪了那人一眼,他對白興娃道:“興娃,你也別在這裝神弄鬼了,好端端的演的哪一齣,快點自己出來吧。”

白興娃眼睛閉合,樹葉堆也不再顫動,恢復了之前的冷漠,對孟仲義理也不理,似乎對他的話充耳不聞。孟仲義在綹子裡擔當水香已有多年,誰不知道他位高權重,大夥兒見到他都得恭恭敬敬地跟他打招呼極少有人敢當面挑戰他的權威。這白興娃平時也是個老實疙瘩,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現在不僅把自己套進了樹葉堆裡,還敢漠視水香,跟著孟仲義過來的土匪都有些憤憤不平。

孟仲義氣得七竅生煙,他一點楊二狗和另外一個土匪:“你,還有你,把他身上的樹葉子扒了,這樣像什麼話?”楊二狗被點了名,戰戰兢兢地走上前去,他側著身子,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狠勁地揪白興娃身上的樹葉。但說來也奇怪,那些樹葉明明都是離開樹幹的,可就是薅不下來,彷彿白興娃身上有一種黏力將它們吸附在身上一般。就在楊二狗伸出雙手用力地拉扯樹葉的時候,白興娃忽然睜開眼瞼,嘴唇開合,發出一串嘎嘎的笑聲,這聲音完全不像他平時說話的沉悶語調,倒像是夜貓子在叫。楊二狗嚇得一個激靈,在原地一蹦三尺高,手不知不覺也鬆開了。對面的那個土匪也被嚇得不知所措,呆愣愣的站在原地。

孟仲義十分不滿楊二狗的作為:“瞅瞅你們兩個,簡直就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廢物!他笑你就讓他笑唄,還能笑掉你們塊肉是咋地?罷了罷了,還是我自己來吧!”他說著走上前去,掄圓了胳膊啪啪就扇了白興娃兩巴掌。白興娃被扇得左右搖晃了兩下,身上的葉片嘩啦啦直抖。他大睜雙眼,滿臉怨氣地看著孟仲義,低低地說了一句話:“你還記得十五年前的朱合屯嗎?”孟仲義吃了一驚,臉色瞬間就變了。十五年前他還是個跑單幫的獨腳大盜,一天跑到朱合屯做活,溜進了一個門戶齊整的四口之家,在殺了那戶人家的男人之後,見家裡沒啥值錢的財物登時狂性大發,將女人和兩個孩子也都殺了,最後還將房子一把火點著了事。但這種事深為江湖之人不齒,所以孟仲義加入戰東道之後,任是誰也沒有提過。白興娃才二十出頭的年紀,進綹子也沒幾年,這事兒他怎麼會知道?他抓著白興娃胸口的樹葉,咬牙切齒地問道:“你不是白興娃,說,你到底是誰?”白興娃不回答他的話,卻又嘎嘎地笑了。

孟仲義被他笑得心煩,一把推開了他,在原地來回踱了數步,忽而他想起冷照海還沒蹤影,就衝後面看傻了的眾土匪吼道:“都別在那兒賣單!來幾個人,做個擔架把這傢伙抬回去,聽候大掌櫃的發落!剩下的人以這個位置為中心,找找上凍萬去哪了!”大家一聽立刻行動起來,因為白興娃看起來實在太過古怪,所以眾人都一窩蜂地去尋找冷照海的下落,直到孟仲義從後面喊住了幾個人,他們才悶悶不樂地回頭到樹林中砍小杆作擔架。

楊二狗剛才被嚇得不輕,他可不想再和白興娃打交道,所以孟仲義一下令他就躥了出去,比山上的野兔跑得還快。冷照海也確實沒了蹤影,但他在哪裡也是個未知數。楊二狗主動出來找他也沒抱太大希望,他和幾個土匪兜兜轉轉,在樹林中越走越遠。此時日影西斜,失血之光漸漸隱沒,樹林中因為光照不足而早已暗淡一片,楊二狗因為膽子小,也不敢和別人走得太遠。忽聽前面有人喊道:“在這裡了!”楊二狗急忙奔上前去,見一棵大海碗粗細的椴樹背後有一個人倚臥在那裡,他面色烏青,眼珠努出眼眶,舌頭伸出老長,一身衣服破破爛爛,顯然已經死去多時。他和冷照海照過幾次面,確認是他無疑。

周邊的幾個土匪聽到叫喊,紛紛圍攏過來。因為有了剛才白興娃的事情,大家如臨大敵,有人試著喊冷照海的名字,見他毫無反應,又有人拿小棍試著觸碰他的胳膊和額頭,他也毫無反應,大家這才確認冷照海的屍體並無古怪,他確實已死得透了。有人說道:“都是綹子的兄弟,把他抬到有亮的地方,讓孟掌櫃看看咋回事。”於是幾個人七手八腳地將冷照海從椴樹下抬了起來,楊二狗掂著冷照海的一條腿,覺得他分量極沉,需要用雙手才能搬動,其他幾個抬人的土匪也並不輕鬆,一個個都緊抿著嘴角默默用力,好不容易才將冷照海從森林深處抬了出來。

孟仲義看到冷照海的屍首後先是一怔,隨即鎮定下來,問道:“他怎麼死的?”有土匪扒開他的衣領,見冷照海的脖頸上有一道深陷皮肉的淤青,像是繩索用力勒緊留下來的。再一檢視他的身上,前胸後背都有不少被棍棒抽打的痕跡,顯然他活著的時候曾被人用酷刑逼問過,但真正致命的恐怕還是脖子上的那一道。土匪向孟仲義彙報道:“報告孟掌櫃,據我看像是背毛!”背毛是土匪常用的處決人犯的刑罰,用繩子勒住人犯的脖子,然後用一根擀麵杖插入繩索和人體的縫隙間來回絞扭直到將人勒斃。但土匪們通常也將直接被勒死的人稱作背毛,從冷照海的傷痕來看,後一種的可能要大一些。孟仲義自言自語道:“能用如此手段的,基本也就是同道和日本人,也不知道他們要問些什麼,哼!”

這時做擔架的土匪已經用小木杆綁成了一個巨大無比的擔架,六七個人扛著它滿頭大汗地出來,向孟仲義請示接下來該怎麼辦。孟仲義道:“這兒也沒法處理,都帶回山寨去!”眾人將白興娃連同那堆樹葉一同抬到了擔架上。平時白興娃看著也不胖,但不知為何現在卻十分沉重,扔到擔架上後,十來個棒小夥子一齊用力才能堪堪抬起,但一個個也都被壓得直不起腰。而白興娃露在外面的那張臉此時卻很開心,走著走著又嘎嘎地笑出了聲。擔架下的眾人都聽得毛骨悚然,有幾個膽子小的甚至想卸下肩頭的重擔溜回去,但卻被孟仲義嚴厲地阻止了。楊二狗依然選擇了和其他幾個人抬冷照海,雖然這也不是個輕快活計,但冷照海就像是一塊陳年臘肉一般,怎麼擺弄他也不會動一下,因此反而比抬白興娃要安心。

回去時的山路不好走,再加上人人肩上都有個幾十斤的分量,所以等到了綹子之後天已經全黑了。鎮八方早就得到消息,他帶著在家的幾個掌櫃全出來了。孟仲義先向他彙報了冷照海的死因,他走到冷照海的身邊,藉著身旁土匪手中的松明子,略略一看也就過去了。冷照海雖說是個槍法管直的土匪,但也還沒到不可或缺的程度,鎮八方生死見得多了,所以對冷照海的死也沒有特別在意。鎮八方感興趣的是那十多個土匪呼哧呼哧抬上來的大擔架,那擔架上有一個樹葉堆成的東西,約有七八尺高,他問抬擔架的一個土匪:“這是啥東西?”那土匪尚未回答,就見那堆樹葉輕輕震顫了幾下,在擔架上緩緩扭過身體,大家在樹葉的空隙中看到了一張扭曲的面孔,而著面孔正是他們朝夕相處、無比熟悉的白興娃!

“大掌櫃的小心!”本來站在後面的吳緒昌見到怪物的樣子,不由駭然變色,大聲叫了出來。鎮八方在東邊道綠林中素以四捷著稱,其中一條就是身手敏捷。他飛起一腳,從地上剷起一隻打水用的木桶,同時右手按向腰間——他的擼子是從不離身的,包括躺橋的時候也是如此,而且裡面總是壓著滿滿的子彈。他的諢號絕非浪得虛名,在如此近的距離下只要他出手那對手就絕無生理。然而他快那怪物更快,它以肉眼不可及的速度從擔架上一躍而起,與那隻木桶撞個正著,但木桶碰到他身上彷彿撞上了一堵牆壁,滴溜溜就滾動到了一邊,而他卻恍如未受任何影響,眨眼之間已撲到鎮八方面前,將尚在拔槍的鎮八方壓在了身下,張開嘴就衝鎮八方咬了下去。這一連串的動作只在頃刻間就已完成,這時戰東道的眾人甚至還來不及作出反應。

鎮八方只覺一股大力壓向了自己,全身的骨骼都在這股力量的作用下咯咯作響。他雙手已被怪物完全壓制住,頃刻之間難以抽出,而白興娃那張扭曲的臉與自己近在咫尺,甚至能從他血紅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影子。那張嘴裡白齒森森,只在自己咽喉上下尋找下口機會,鎮八方知道自己命在頃刻,所以拼命地左搖右晃,試圖把它從自己身體上推開,但白興娃發現他的意圖後,有意將他壓得更緊,鎮八方只見他的利齒漸漸挨近了自己的喉嚨,暗叫一聲完了,今天怕是交待在這了。

旁邊的土匪一看大掌櫃竟被這怪物制住,紛紛操起扁擔木棍等朝白興娃身上打去。但這麼多人一起施力,白興娃卻渾如未覺,甚至他身上連樹葉也沒掉下來一片。正在危急關頭,忽聽背後傳來一聲斷喝:“閃開!”眾人扭頭看時,只見這大半年來一直傷勢未痊的翻垛子神威凜凜,眸中精光閃動,丰神不減昔日,恍惚間那個在東邊道呼風喚雨的第一術士又回來了。眾人只見他左手託著一張符籙,右手四指屈曲,與大拇指扣成了龍爪之形,夜空之中剎那清輝遍灑,竟比天上的玉蟾還要亮上三分,他就那樣的站在光芒正中,彷彿如主宰塵世的神祗。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他左掌一揮,那符籙平平飛出,周遭散發出震人心魄的力量,天地之間氣流在迅速流轉聚合,匯成一股強大的力量,朝俯伏在地上的白興娃撲去。白興娃覺察到了不對,他從鎮八方身上支起身子,張牙舞爪地扭動著身體,一片片樹葉竟然都從他身上立了起來,使得他看起來憑空膨脹了數倍。他張開大口,從腹內噴出一道黑氣,妄圖抵擋吳緒昌的強悍攻擊。吳緒昌左手捏成劍指,不斷地輕微擺動,那符籙也就更加猛烈地向前衝擊,並且一點點地將那黑氣壓回到白興娃的口中。白興娃眼睜睜地看著黑氣一點點倒吸入腹,終於明白了自己絕對不是這位異士的對手。他眼中留露出懼色,嘎嘎地怪叫兩聲,扭轉笨重的身軀落荒而逃。

但吳緒昌怎肯給他這樣的機會,符籙有如磁石一般如影隨形,終於啪地一聲貼在了白興娃的背後。吳緒昌大喝一聲,左手劍指遙指蒼穹,本來晴朗的夜空之中突然風雲大起,從烏雲中突然劃過一道閃電,從天空急速而降,耀眼的白光刺得人眼皮無法睜開,像是要把整個天地從中分成兩爿。這道閃電正中快速奔逃的白興娃,只聽一聲霹靂炸響,白興娃被炸得四分五裂肉末橫飛,殘餘的肢塊還熊熊地燃燒起來,轉瞬已變成了地上的一灘黑灰。眾人看得都是目瞪口呆,而這時吳緒昌卻無聲無息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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