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中文系張鳴老師對柳永其人、其詞的介紹。在本篇文章中，你將看到：
●柳永的人格特點、思想境界、柳永詞的內容和風格特點，都與他的生平經歷有著密切的關係；
●柳永不僅創新了詞調，大量創作慢詞，還拓展了詞的表現範圍及詞的藝術境界；
●柳永慢詞的鋪敘，多以抒情動機為中心，以行為和事由的敘述為線索，以場景的描寫鋪排為渲染，在敘述描寫中逐步展示抒情主人的情感變化；
●柳永詞在語言上也開創了新的風格，發揚民間詞的傳統，以通俗生動、自成一體的語言面向市民大眾。
柳永：北宋第一位革新詞體的大詞人
張鳴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
北宋前期詞壇，最為重要的詞人當推柳永。
宋初五、六十年間，詞的創作並不景氣。《碧雞漫志》卷二說："國初平一宇內，法度禮樂，寖復全盛，而士大夫樂章，頓衰於前日。"直到宋仁宗朝，著名詞人柳永、晏殊、歐陽修等登上詞壇，局面才有了較大的改觀，詞的創作終於進入了繁榮發展的新階段。這一時期，柳永是在詞體的革新方面作出最重要貢獻的大詞人。他在當時市井流行的新興音樂的基礎上創制新的詞調，發展了慢詞的體式，在詞的題材內容、抒情方式、語言風格和藝術趣味等方面也都富於開創性。
一、柳永其人
柳永（987?——1053?），字耆卿，初名三變，字景莊，排行第七，又稱柳七，崇安（今屬福建）人。柳永的生卒年，一直缺少可靠的記載，只能大致推斷比晏殊、歐陽修都要年長，主要活動在宋真宗朝後期和宋仁宗朝。關於柳永其人，由於缺少充分的歷史記載，我們並不能清楚知道他的生平和經歷，僅能從一些詩話、野史筆記的記載中瞭解一個大概。相傳他年輕時行為不拘禮法，經常出入於市井青樓，與妓女樂工交往，並且"好為淫冶謳歌之曲"（《能改齋漫錄》），一生過著浪跡江湖、流連都市的生活，這種浪子作風，受到當時一些正統文人的非難，著名詞人晏殊就很看不起他。他多次考進士不中，政治上不得意，又被正統文人看不起，於是寫了一首《鶴沖天》詞表示自己懷才不遇的心情：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所謂"明代暫遺賢"，含有明顯的牢騷、怨望語氣。他以"白衣卿相"自居，是自我解嘲，也是表示對仕途失意的不滿。結處"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兩句，不妨看作他對自己人生道路的宣言，獵取功名只不過是"浮名"，還不如飲酒、填詞、聽歌、唱曲。這是仕途失意之後的一種自我安慰，但這種玩世不恭的態度，體現了一種放棄和背離讀書人傳統人生價值觀的傾向，無疑帶有明顯的浪子作風和頹廢色彩，但其不同於傳統文人人生價值取向的宣言，又具有很強的的叛逆精神。據說這首詞被宋仁宗看見後，很不高興，把進士中舉名單上柳三變的名字劃掉，說："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能改齋漫錄》卷十六）後來有人向朝廷推薦柳永，仁宗仍然不高興地說："且去填詞。"（嚴有翼《藝苑雌黃》）柳永於是更加放浪形骸，成天出入於酒樓妓館，把主要精力放在填詞上，為歌妓樂工們寫了很多的作品，並且自稱"奉聖旨填詞柳三變"（《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三十九）。直到景祐元年（1034），他才考中進士，這已經接近他的晚年了。中舉後做過幾任小官，官終屯田員外郎，故世稱"柳屯田"。最後流落而死，據記載柳永"死之日，家無餘財，群妓合金葬之"。
關於柳永生平，留存至今的材料不多，但也可以大致看出幾個特點，第一，他在仕途上不得意，社會地位較低，不能與晏殊、歐陽修等上層的士大夫相比；第二，他的一生浪跡江湖、流連於市井青樓之中，與下層百姓的關係，尤其是與市井歌兒舞女和樂工的關係十分密切，許多詞就是為她們寫的；第三，由於他的才幹不能在政治上發揮，就把精力主要放在詞的創作上，因此他成了北宋第一個專力於歌詞創作的詞人。柳永的人格特點、思想境界、柳永詞的內容和風格特點、以及他對宋詞發展所作的貢獻，都與他的生平經歷有著密切的關係。
二、柳永革新詞體的主要貢獻
詞最早興起於民間，是一種通俗的娛樂文體，進入文人的創作範圍之後，無論題材內容還是風格意境，都變得較為單調而狹窄，這一趨勢在柳永之前仍沒有大的改變。柳永的出現，給詞的發展帶來了新的轉機。他把詞從文人貴族的小庭深院、綠窗朱戶引向市井都會、漁村客舍，使之面向社會大眾；同時，他又把詞從逢場作戲的餘技小道遊戲筆墨變成自我抒情的重要工具，使之迴歸個人內心。寫作姿態的這些變化，導致了詞的整體風格面貌的更新。柳詞無論體裁、題材、技巧、語言、風格等，都突破了晚唐五代文人詞的舊模式，對宋詞的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
1、創新詞調，大量創作慢詞。
柳永是北宋創新詞調最多的詞人，這與他精通音樂並善於從民間吸取音樂營養有關。北宋真、仁兩朝以來，音樂歌舞高度繁榮，當時市井流行的"新聲"已完全不同於士大夫熟悉欣賞的舊有樂舞。柳永因長期混跡於市井，與歌妓樂工交往，熟悉新興的流行音樂，他或採用市井新聲，或改造舊曲，創制了大量的新詞調。《樂章集》存詞二百一十多首，使用詞調達一百三十曲以上，除少數沿用唐五代舊曲外，多是新調。在他創制的新詞調中，慢詞又佔了很大的比例。柳永之前長期佔據詞壇主流的詞調是小令，少則二、三十字，多則五、六十字，體制短小，容量有限。而柳永創作的慢詞一般都在90字以上，如《長相思》詞調，在唐五代本是雙調36字，柳永則度為雙調103字；《浪淘沙》本有雙調28字和54字兩體，柳永則衍為三疊135字；柳永自制的慢詞如《戚氏》更長達三疊212字。慢詞篇幅增長，容量增加，為詞的表現能力的提高和表現範圍的拓展提供了文體條件。
從柳永大量製作慢詞之後，詞的樂曲類型和聲腔體式越來越豐富，慢詞的地位也越來越重要，小令一統天下的格局被徹底改變。宋詞在宋仁宗朝到徽宗朝一百年左右的時間裡，詞調不斷擴充，形成了眾體兼備的局面，其中慢詞的發展尤為引人注目。柳永發展慢詞的意義應從兩方面認識，一是擴充了詞調，豐富了詞的體制；二是適應慢詞的寫作需要，從藝術上開闢了新的寫作範式，為北宋詞風的變革奠定了基礎。
2、拓展詞的表現範圍，擴展詞的藝術境界
柳永對宋詞發展的貢獻，還表現在拓展詞的題材範圍，豐富詞的表現內容方面。慢詞篇幅較長，適於表現更為複雜的思想感情和更為豐富的生活內容。柳詞內容的拓展，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他在詞中表現世俗女性大膽而潑辣的愛情追求，表現被遺棄或失戀的平民女子的痛苦心聲。柳永在功名失意之後，出入歌樓妓館，在歌伎樂工中尋找知音。加上他的詞主要是為妓女歌唱而作的，所以比較多地描寫了妓女們的生活和感情，也寫他自己對這些下層女子的一往深情。固然柳永的窮愁潦倒與妓女們的命運有本質的不同，但在經常交往中，柳永能夠比較深入地體會到她們的處境和內心世界，唱出她們要求過正常生活的渴望。如《迷仙引》詞描寫妓女自幼學習歌舞，不過為了應承王孫公子在"席上尊前"的千金買笑，她們渴望有真正的幸福，一旦遇上了真心相愛的人，就希望"萬里丹霄，何妨攜手同歸去。永棄卻，煙花伴侶，免教人見妾，朝雲暮雨。"由於有感於"同是天涯淪落人"的遭遇，柳永又往往把妓女看作知己，在抒寫他們的關係時，感情十分真摯，如《憶帝京》詞說："系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又如《鳳凰閣》詞寫他對相愛的女子"相思成病"，"斷腸人在闌干角，山遠水遠人遠，音信難託，這滋味，黃昏又惡"。又如《鳳銜杯》詞寫他漂泊在外，收到歌伎寄來的"小詩長簡"而"寶若珠璣，置之懷袖時時看"。此外，如《婆羅門令》說："彼此空有相憐意，未有相憐計。"《蝶戀花》說："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這都是真誠執著的對愛情的謳歌。從這些詞可見，柳永是以一種平等的態度把社會底層的女性當作知己，這與一些文人青樓買笑的輕薄態度是有很大區別的。
其次，柳詞還多方面地展現了北宋繁華富裕的都市生活和豐富多彩的市井風情。如《迎新春》寫汴京元宵之夜的熱鬧繁華："慶嘉節、當三五。列華燈、千門萬戶。遍九陌、羅綺香風微度。十里然絳樹。鰲山聳、喧天簫鼓。 漸天如水，素月當午。香徑裡、絕纓擲果無數。更闌燭影花陰下，少年人、往往奇遇。太平時、朝野多歡民康阜。"最有名的是描寫杭州的《望海潮》，詞中寫了杭州街市的繁榮、西湖的秀美、生活的豪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有三千桂子、十里荷花"。這些描寫，顯然有美化誇張，但這也突出地體現了詞人對都市繁華生活的認同和全身心地投入其中的人生追求。應該注意的是，都會和市井，正是歌樓妓館得以存在的空間和條件，柳永平時流連於倚紅偎翠的生活，對都市的繁華和市井的喧囂自然會持讚賞的態度。因此，柳永對都市風光和生活風情的讚頌性的描寫，與他的生活態度和文化趣味是有緊密關係的，可以說，這是較早以市民眼光觀照都市，帶著市民情趣描寫都市生活風情的文學。柳永的這類歌詞，讓我們看到了北宋都市的繁華富裕以及喧囂熱鬧，其成就不應低估。北宋範鎮曾說："仁宗四十二年太平，鎮在翰苑十餘載，不能出一語詠歌，乃於耆卿詞見之。"南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也說柳詞於"承平氣象，形容曲盡"，主要指的也是這部分作品。
再次，柳永還以迴歸內心的寫作姿態，注重表現自己的人生感受和屬於個人的情感體驗。強化主觀抒情主體，必然導致個人內心世界的深入挖掘，在題材內容上也構成了新的拓展。比如他的《鶴沖天》（"黃金榜上"）抒發落第後的牢騷不平，展示狂放不羈的性格，這種極為個人性的人生態度的宣言，從題材內容的角度看，在詞裡也是少有先例的。在表現人生感受和個人性的情感體驗方面，柳永詞成就最突出、最有創造性的作品，是大量抒寫"羈旅行役"感受的詞。柳永一生，流連市井，浪跡江湖，又因宦途坎坷而輾轉奔波，"羈旅行役"就成了柳詞的一個重要內容。如下面兩首都是寫羈旅行役之感的名作。
《雨霖鈴》：
寒蟬悽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八聲甘州》：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悽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
《雨霖鈴》是臨別之際的戀戀不捨，思前想後，用筆的重心在設想別後的茫茫征程以及旅途的清苦寂寞。《八聲甘州》則是征途中的登樓對景，遠眺思歸，用筆的重心一是展示眼下的孤獨悲苦，二是從設想閨中人對自己的盼望中表現自己的追悔無奈。這兩篇作品表現的重點不同，但都是他切身的體驗，特別具有真情實感，不是那種見花落淚、見月傷心的無病呻吟。兩首詞又都以一些表現行為動作的詞語強調了抒情主體的存在，強調了詞人的獨特感受，所以特別能夠打動人心。柳永的羈旅行役詞較為全面地展現出他一生中的追求、挫折、矛盾、苦悶、辛酸、失意、追悔等複雜心態，抒情重心是指向個人的內心世界的。與抒情重心的轉換相應的是，這類詞的抒情場景，從過去多見的酒邊燈旁、花前月下的狹小天地轉換成了山水征途中的千里煙波、楚天空闊，境界得到了極大的擴展。情感內容的深細和抒情場景的開闊，構成對比強烈的張力，具有獨特的抒情效果。宋人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曾說柳永"尤工於羈旅行役"，這類詞確實是柳詞中最有特色、藝術成就最高的部分。
三、抒情藝術的新發展
柳永詞在藝術上也有許多新貢獻，從詞體上看，柳永慢詞具有高度的創新性價值，與之相應，從抒情藝術上，更開創了一種不同於唐五代宋初詞，也有別於同時代晏、歐詞的新範型。關於柳永慢詞在抒情藝術方面的特點，宋人李之儀的《跋吳思道小詞》曾說：唐五代詞"大抵以《花間集》中所載為宗，然多小闋。至柳耆卿始鋪敘展衍，備足無餘，形容盛明，千載如逢當日"。這段話說得十分概括，有幾層意思，一是說柳詞是與唐五代小令不同的新體；二是說這種新體的寫法是始鋪敘展衍；三是說其藝術表現是備足無餘，追求透徹明白；四是說描寫形容真切具體，使人千載之下"如逢當日"。這些特點中首先值得注意的是所謂"鋪敘展衍"，這是適應慢詞的詞體特點，借鑑六朝抒情小賦的一些因素而形成的抒寫方法。柳永慢詞的鋪敘，多以抒情動機為中心，以行為和事由的敘述為線索，以場景的描寫鋪排為渲染，在敘述描寫中逐步展示抒情主人的情感變化。如寫羈旅行役之感的慢詞《夜半樂》：
凍雲黯淡天氣，扁舟一葉，乘興離江渚。渡萬壑千巖，越溪深處。怒濤漸息，樵風乍起，更聞商旅相呼。片帆高舉，泛畫鷁、翩翩過南浦。 望中酒旆閃閃，一簇煙村，數行霜樹。殘日下，漁人鳴榔歸去。敗荷零落，衰楊掩映，岸邊兩兩三三，浣紗遊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語。到此因念，繡閣輕拋，浪萍難駐。嘆後約、丁寧竟何據。慘離懷、空恨歲晚歸期阻。凝淚眼、杳杳神京路。斷鴻聲遠長天暮。
此詞抒寫行旅途中的心情變化，著重表現離別的哀傷。以乘船"乘興離江渚"為事由，以道途所經和目中所見的景物層層鋪排渲染，第一片以"離"、"渡"、"泛"、"過"等動詞敘述舟行過程，第二片由"望中"二字引出舟行過程中連續的視覺經驗，由遠而近地逐層鋪寫望中所見，第三片又由前面的鋪敘引出內心活動，"到此應念"，帶出抒情主人在當下情境中的情緒動機，接著再點出"嘆"的具體內容，最後以"淚眼"強調心情之悲傷，以淒涼孤寂的景物加重渲染，並與開篇形成呼應，形容曲盡。《碧雞漫志》曾說柳永詞有"序（同敘）事閒暇，有首有尾"的特點，這首詞就是一個突出的例子。柳詞的鋪敘，一般多概括為"以賦為詞"。所謂"以賦為詞"，柳永應是開創者。但必須注意，"以賦為詞"並不足以說明柳詞藝術的獨特性。柳永究竟怎樣"以賦為詞"？這才是問題的關鍵。柳永的慢詞，一般場景都比較開闊，常以一組組相對獨立的景物描寫、事件敘述和心理活動的鋪排組接在一起，靠詞人的抒情動機貫穿聯絡，結構上比較疏放。更重要的是，柳詞的鋪敘，多在特定部位穿插表現動態的詞彙，或突出強調抒情自我立場的語詞，使鋪敘的內容變得生動起來。一般賦體的鋪排，容易流於靜態的堆砌，顯得呆板，而柳永則能避免這種毛病，這和他注意採取動態的敘述描寫和強調主觀抒情立場的策略有關。如《夜半樂》第一片的舟行過程，就是在動態的敘述描寫中漸次展開的，而《八聲甘州》"漸霜風悽慘，關河冷落，殘照當樓"幾句景物鋪寫，則用"漸"作為領格字，把靜態的景物轉換成了漸進的動態過程。在鋪敘中強調主觀抒情立場的例子如《八聲甘州》的"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對"字就提示了主觀觀照的立場，強調了抒情主人的在場。《雨霖鈴》的"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念"字則提示這是抒情主人意念中的場景。這些方法都使得柳詞的鋪敘變成一種生動的展開過程，避免了堆砌之病。尤其是領格字句式結構的大量使用，收到了絕佳的藝術效果，是柳永在慢詞寫作藝術上的一大創造。
四、"明白而家常"：新的語言風格
柳永詞在語言上也開創了新的風格，發揚民間詞的傳統，以通俗生動、自成一體的語言面向市民大眾。從唐五代到與柳永同時的晏殊、歐陽修一派文人詞，語言上或華彩典雅，或簡潔凝練，大多都追求含蓄委婉、欲言又止的效果。柳永則不然，他一是追求語言表現的透徹暢達，言情則直抒胸臆，敘事描寫則暢達充分，備足無餘。二是大量採用市井的通俗口語，以求寫得通俗明白。本來柳永的許多詞就是寫給市井的歌妓唱的，吸取市井口語入詞，追求"明白而家常"（劉熙載《藝概》）的效果，正是自然而然的。如《定風波》：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臥。暖酥消，膩雲嚲，終日厭厭倦梳裹。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早知恁麼，悔當初、不把雕鞍鎖。向雞窗、只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閒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這首詞以代言體的方式，為一位世俗女子抒寫相思的苦悶，語言通俗，表達上也直截了當，其語言風格不僅與詞中女子的身份極為切合，而且突出的表現了她的生活願望的平凡而庸常。柳詞的語言與唐五代以來的文人詞大異其趣，無形中與敦煌曲子詞的民間風格更為接近。歷史上有許多詞評家對柳詞持批評態度，一個主要的理由就是說它"詞語塵下"（李清照《詞論》）。其實，柳詞采用通俗語言入詞，除了少數過於粗陋淺露之外，成績是主要的，它豐富了詞的藝術語言，對宋詞的發展也有深刻的影響。
圖為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柳永詞集》
柳永作為北宋第一位革新詞體的大詞人，在當時及後世都產生了極大的影響。他著意運用通俗化的語言表現世俗化的市民生活情調，追求通俗化的審美風格，表現出與上層士大夫詞人截然不同的藝術趣味，這使其詞在民間廣受歡迎。《能改齋漫錄》說柳詞"傳播四方"，《避暑錄話》記載當時在西夏"凡有水井飲處，即能歌柳詞"，《高麗史·樂志》中，也記錄有柳永的《雨霖鈴》等作品，說明柳詞曾傳播到了高麗。柳永在當時專業的樂工歌伎中有很高的聲望，據葉夢得《避暑錄話》記載，當時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為詞，始行於世，於是聲傳一時"，可見不僅是一般讀者喜歡柳詞。在創作上，柳詞也一直作為典範被詞人廣泛效法，到北宋末年王灼《碧雞漫志》還記載說，當時詞家"十有八九不學柳耆卿，則學曹元寵"。北宋中期以後的填詞大家，包括秦觀、黃庭堅、周邦彥等，無不受惠於柳永，尤其是慢詞的創作，更是直接效法柳永而加以變化。即使開創詞壇新風的蘇軾，在其《與鮮于子駿書》中說："近卻頗作小詞，雖無柳七郎風味，亦自是一家。"這段話，雖以"自成一家"而自豪，但潛臺詞其實是以承認柳詞的典範地位為前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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