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看破禮教吃人的人,投降了

唯一看破禮教吃人的人,投降了

唯一看破禮教吃人的人,投降了

《狂人日記》插圖

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裡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幾乎所有受過中學教育的中國人,都知道這段話的出處——魯迅的《狂人日記》。

《狂人日記》是魯迅第一篇作品,是總綱。這種情況很少見,某個作家的第一篇作品,變成了後來百年文學的提綱。一直到當代,比如,殘雪的《山上的小屋》,餘華寫《一九八六年》,都還是《狂人日記》的延續。

《狂人日記》又最代表“五四”精神,一是借用了西方小說的形式,二是嘗試了白話文,三是批判禮教,四是進化論的觀點。這是《狂人日記》的基本特點,也是“五四”新文化的四個要點。

今天,正是“五四”100週年的紀念日;今年,也是《狂人日記》發表的第101年。

唯一看破禮教吃人的人,投降了

文 | 許子東

文字綜合整理自:看理想APP音頻節目《20世紀中國小說》,理想國書籍《許子東現代文學課》

唯一看破禮教吃人的人,投降了

《新青年》第四卷第五號

1.魯迅的“吃人”,既講習俗,也談禮教如何限制人的靈魂

小說裡的“吃人”是一個比喻,讀《祝福》就知道,禮教會把一個人害死。

但是,“吃人”又很寫實。小說裡講過幾種吃人的形態,比如講到狼子村時,說“不是荒年,怎麼會吃人”,意思是:到了非常困難的荒年時,就可以吃人。歷史上有“易子而食”,就是鬧饑荒時,家長不忍心吃自家餓死的小孩,就跟別人家換著吃。這是一種。

小說裡還說到“爺孃生病,做兒子的須割下一片肉來,煮熟了請他吃,才算好人”,這是我們特有的一種“道德的吃法”,就是符合禮教的吃人。還有一種,小說裡也寫了,抓到敵人時,可以把他的心肝炒了吃,來表達憤怒。

《狂人日記》裡把人和動物做了很多比較,短短的幾篇日記裡面講了好多種動物,獅子、狼、狗、狐狸、兔子。這是有意把人性和動物性比較。

魯迅講的“吃人”,既是象徵,又是寫實。

既講實際上的吃人習俗,又講禮教怎麼限制人的靈魂。

唯一看破禮教吃人的人,投降了

在文學手段裡,單純的象徵容易,單純的寫實也容易,最難的就是把象徵和寫實結合起來,渾然天成,這是最高的文學手法。

魯迅的《野草》裡有篇散文詩叫《影的告別》,影子隱喻了他自己,他說:“然而黑暗又會吞併我,然而光明又會使我消失。”

這是一個思想家的困境和彷徨,不能與黑暗妥協,又受不了革命。可又是寫實的,因為影子就是這樣的。

一般的評論只講象徵,卻忘了它的寫實層面。《狂人日記》的隱喻層面,現在看來有點太露。比如“趙貴翁”,“古久先生”,都是比較明顯的象徵,稍稍有點簡單化。

2.“五四”的重要突破:批判社會的焦點,從官場轉向人性

從梁啟超提倡並親身實踐小說界革命以後,晚清譴責小說都在批判社會,而且不約而同地把官場視為中國社會問題的焦點。

反過來,如果不是批判,梁啟超用幻想的小說《新中國未來記》遙想他日富強,可是關鍵的成功要素,說到底也還是改造官場。

《官場現形記》的作者李伯元說,他想編本教材,教他們學習,學到高等畢業以後再放他們出去做官,自然都是好官。

這個願望美好而幼稚,但這裡的“他們”值得注意——說明寫書人和讀書人其實都不是官場中人,但中國社會的關鍵卻是在官場。

現在我們看到魯迅的不同了,魯迅認為關鍵不是官,也不是民(把民作為中心是50年代以後的事),或者說也是官也是民,要點就是人,具體說就是

苦難中的國人

文學的焦點從官轉向人,這就是“五四”的意義。

從那一代作家的具體經歷看,當然這種樹立人的想法,是他們在留學時期接受了歐洲人文主義和日本明治維新的影響,但是從讀者、社會接受的角度看,這種人的文學也是從晚清的官場文學自然而然地發展過來的。

第一,官員之貪背後是否也有某種人性的依據?

第二,即使換一批民眾上去,是否也還會有貪腐、專制?

魯迅自己在辛亥革命前後冷眼旁觀,也對於這種新官舊政現象深感失望,當時紹興那邊換了一批新人,可是後來發現非常失望,這就促使魯迅不再把暴露官場黑暗作為喚醒民眾的主要方式,而是考慮更復雜的問題,就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

到底是貪腐專制的官場導致百姓的愚昧奴性?還是百姓的愚昧奴性造就了官場的貪腐專制呢?

雖然魯迅以及以他為方向、為標誌的“五四”新文學,還是以文俠姿態批判社會現實,還是像梁啟超這樣感時憂國啟蒙救亡,但是他們關心的焦點已不再是官場,而是人,人的文學

這裡我要穿越一下,我們知道50年代以後,文學的重點是要寫人民,當時人們都覺得“五四”是對晚清的超越,50年代又是對“五四”的超越。可是今天再想,問題的關鍵到底是在官場,還是在民眾,還是在人呢?

魯迅設身處地想像他筆下的人物,這個舊時的文俠不僅批判官場,也批判民眾,更批判當時的官民相通之處,所謂國民性,而這個人既不身在租界,也不認識大官,那麼具體的現實結果是什麼呢?

結果就是,眾人反過來批判這個文俠,眾人一起來鄙視,側目,可憐,關心——這個文俠出了毛病了,於是,《狂人日記》就出現了。

你說大家都病了,不僅官場病了,民眾也病了,結果大家就說你病了,而且真的把你最後醫好了,也就是說,你必須跟大家一起病下去。

這就是魯迅的與眾不同,他的深刻就像下棋,比其他人多想了好幾步。

唯一看破禮教吃人的人,投降了

3. 狂人說:說不定你們在睡覺,我在叫醒你們

《狂人日記》值得關注的第三點,就是魯迅小說的基本模式:個人與群體的對立。

我最早讀魯迅的小說時,非常震驚。因為在我成長的年代,個人跟群眾如有矛盾,一定是群眾對。當然,有一個個人比群眾更對,但是他說了,群眾是真正的英雄,所以我們都相信群眾。我從小就知道,凡一件事情,很多人說不對那就一定不對,一定是我錯了。直到讀魯迅的小說才知道,有可能個人是對的。我也可能就是這個人。

有兩個強大的力量一直都在支持群眾,一個是主流的思維觀念,群眾總歸是正確的,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真的是主流。另一個是市場經濟,講銷量,講讀者,講點擊率。流量是靠群眾來的,少數人講得再好也沒有用,幾十萬點擊量就是厲害。

可是偏偏魯迅支持個人。

《狂人日記》裡,很多人都覺得主人公是傻瓜,可實際上他是對的,只有他才看到了歷史的潮流。當然,他最後也自我否定。但是,在群體與個人對立的情況下,《狂人日記》站在了“個人”的立場上,是個人向庸眾宣戰,這是魯迅早期的思想。

唯一看破禮教吃人的人,投降了

當然,魯迅寫得更多的是“眾人”,在分析一個一個的“吃瓜群眾”。但《狂人日記》寫的是“個人”,而這個人,在眾人眼裡是有病的,是“癲佬”。

但狂人想說的是:說不定你們在睡覺,我在叫醒你們。

這個人物的反轉,是這篇小說的基本主題。

最早的“狂人”是企圖“看人”(救人),其實也“被看”(被救)。後來的《阿Q 正傳》和《示眾》,更多隻是“被看”。(我在《許子東現代文學課》前言中說過,本想看人家教書,結果卻是“被看”。)

如果說魯迅自己也是半個“狂人”,那是病中反抗“看人”的半個,而非最後被招安的半個(至少到一九三六年是這樣,倘若魯迅很長壽,後面的情況就不知道了)。

4.魯迅一方面振臂高呼,一方面也對現實產生了深深的懷疑

《狂人日記》還有一個要點,就是進化論。之前講過,影響“五四”的,有科學、民主、進化論三大主要思想。

科學,理論上是勝利了,今天中國人都相信科學。但也未必全部,因為還有一些科學是不能被懷疑的,而科學的精神是:任何東西都可以被懷疑。

所以在某種程度上,我們距離科學精神的真正實現,還有很大的發展空間。

民主,當然我們知道中國是人民作主。但是,民主也有一些非常普遍的誤解。一種誤解是,你是民,我是主。當然這個是錯誤的。第二種誤解非常普遍,要為民服務,要為民作主。

“當官不為民作主,不如回家種白薯。”這句話看上去對,實際上有問題。“為民作主”,主語無論是誰,總之自己沒法作主,才需要有人作主,所以還是要呼喚包青天。歸根到底,民主的最終目的不是要清官。

其實,“五四”以後直到今天,進化論遠比科學、民主更深入人心。在中國古代,人們對於時間的概念有兩種,一種是循環論,一種是退化論。

什麼是退化論呢?就是說中國最好的時候,是上古時代;中國最好的皇帝,是堯舜禹,三皇五帝;過去的是最好的,聖賢都是古人。而我們今天總難企及堯舜禹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的說法,就是歷史退化論。

另外,還有一個循環論,《三國演義》的第一句“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你方唱罷我登場,主張歷史是循環的。

清末,赫胥黎《天演論》譯成中文後,中國人慢慢接受了一個新的時間觀,就是把臉轉過來了,以前看前人、先人,現在要進歩,看未來。

現在有很多話語,具有不證自明的正能量。比如說“前進”,往哪裡前進?向未來前進。未來一定會更好,這就是進化論。為什麼?物競天擇啊,留下來的都是好東西。世界是競爭的,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勢不可當,反動勢力終將滅亡,正義終將勝利—把一切都歸結到這樣一個線性時間的發展上來。

剛才講的這些,其實已滲透到每個人的腦子裡,不僅在中國內地,也在香港和臺灣。同學們看今天在香港的街上,新鴻基、新地、新時代、新世紀、新光、新世界、新同樂……一大堆“新”,很少有哪家店以“舊”命名的。“老”還有一些,“舊”非常罕見。香港雖然很重視文物保留,願意保護舊建築,但在語言上改得非常徹底。

“新”就是好,這就是“五四”的現代性和主流觀念。

“五四”文學從魯迅開始便形成了一個思想潮流,假定“新比舊好”,“西比中好”,“城比鄉好”。這個歷史潮流有它積極的意義,因為中國的傳統社會形態凝固太久了,矯枉必須過正。

《狂人日記》的最後一句話非常出色:“救救孩子……”因為魯迅的確相信希望在青年。

小說中有一句:“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魯迅覺得他自己也是“吃過人”的。他自己的生活狀態,也並不是全新的。

所以竹內好說,魯迅的真誠在於他承認自己虛偽。

比如魯迅在《吶喊·自序》裡說:“既然是吶喊,則當然須聽將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筆,在《藥》的瑜兒的墳上平空添上一個花環,在《明天》裡也不敘單四嫂子竟沒有做到看見兒子的夢,因為那時的主將是不主張消極的。至於自己,卻也並不願將自以為苦的寂寞,再來傳染給也如我那年青時候似的正做著好夢的青年。”

唯一看破禮教吃人的人,投降了

所以,魯迅厲害在什麼地方?別人都說自己說的是真話,只有魯迅說,我未必都說真話,你們都以為我是直抒胸臆,其實我說話有很多顧忌,我只是不願意把黑暗的東西太多地影響青年人。

按現實的情況,《藥》裡的墳大概是會被人踩掉,將來或成戰場,或流轉成高爾夫球場之類。有人紀念夏瑜,紀念秋瑾,這是魯迅人為加上去的花環,光明的尾巴,他都告訴我們了。

所以,魯迅一方面振臂高呼“救救孩子”,這是一個時代的強音;另一方面,他非常清醒地知道,很難救。

後來他更發現,孩子們也可以很壞。這個悲觀的結局,魯迅在《狂人日記》開篇就用文言交代了,除了在技術上讓習慣文言的讀者有一個過渡外,更深的意思是預先交代失敗的結果。

唯一能看破禮教吃人的人,最後怎麼樣了?投降了。他病好了又去做官了。

沒有懸念,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灰暗的。

狂人的聲音,非常積極,非常戰鬥,非常徹底,或者說,是最勇敢、最堅定的、最正確的——但魯迅也深深地懷疑自己所做的事情,究竟有沒有效。

唯一看破禮教吃人的人,投降了

“願中國青年都擺脫冷氣,只是向上走,不必聽自暴自棄者流的話。能做事的做事,能發聲的發聲。有一分熱,發一分光。就令螢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裡發一點光,不必等候炬火。”

——魯迅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