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教授周憲:唯有親近紙質書,才能抵抗我們這個時代的病症

南大教授周憲:唯有親近紙質書,才能抵抗我們這個時代的病症

唯有親近紙質書,才能抵抗我們這個時代的病症

文 / 周 憲

作者介紹:周憲,南京大學藝術研究院教授、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高級研究院院長,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

弗吉尼亞.伍爾芙說過,關於讀書,一個人可以給另一個人的唯一建議就是不接受任何建議。照伍爾芙的說法,關於閱讀我本該保持沉默。然而當焦點轉向整個社會的閱讀文化,我又覺得,是時候該警醒了。

01 中國人到底有多不愛讀書?

我從兩個“事件”開始說起。

2015年,網上風傳一個帖子《不讀書的中國人》,據說作者是在上海工作的印度工程師。作者直言不諱地批評中國人不愛讀書,只會手機上網和打麻將。他還借日本人的話,說中國是“一個低智商的國家”。

作者援引的數據是,中國人年均讀書0.7本,而韓國的人均數字是7本,日本是40本,俄羅斯是55本。

大家知道,閱讀與印刷文化關係密切,而我們中國人對人類印刷文化有過巨大的貢獻,那就是紙張和活字印刷的發明。當我們讀到這個帖子時,心情真的很沉重。

就在這個帖子風靡的兩年前,2013年,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做了一個網絡問卷,調查“死活讀不下去書的排行榜”。根據讀者三千多條微信回覆統計,排行榜的前十名依次是:

1、《紅樓夢》;

2、《百年孤獨》;

3、《三國演義》;

4、《追憶似水年華》;

5、《瓦爾登湖》;

6、《水滸傳》;

7、《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

8、《西遊記》;

9、《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10、《尤利西斯》。

這些曾引以為驕傲的中外文學經典,如今竟淪為“死活讀不下去的書”。曹雪芹如果活著,他也許會當著我們的面燒了《紅樓夢》手稿,從故事開始的女媧煉石補天的大荒山無稽崖跳下去;施耐庵也許會率梁山一百零八條好漢,衝進大學校園,追問同學們:為何我的《水滸傳》會成為“死活讀不下去的書”?

一個外國人說中國人不讀書,三千國內網民直言死活不愛讀經典,究竟發生了什麼樣的變化使我們的閱讀生態變得如此糟糕?

02 數字時代的閱讀症候:快,太快了!

從傳播媒介角度看,人類大致經歷五種不同的文化形態:口傳文化、手抄本文化,印刷文化,電子文化,數字文化。每種文化都有其獨特的媒介和閱讀形態,而現代文明緣起於印刷文化。

我的大學時代是70年代末80年代初,那時中國還處在印刷文化階段。紙質圖書仍是汲取知識和智慧的主要媒介,加之“文-革”十年是沒有書讀的年代,所以作為恢復高考後的“七八級”的一員,我在大學校園裡親歷了一個現在看來的空前絕後的“奇觀”:當時的圖書館,開放一批書,就立刻被借光了,再開放一批又被借光,最終書架上就是空空如也。

有一件親歷的事,我迄今記憶猶新。十年浩劫期間,一個朋友偷偷摸摸地送給我一本用報紙包著的小說,讓我一晚看完第二天一早還給他。那是一本豎排版的外國長篇小說,沒頭沒尾,我囫圇吞棗地看完了。等我上大學後在圖書館借了一大批書,居然在其中發現那本文革時讀過的小說,此時方知那是法國作家司湯達的名著《紅與黑》。


南大教授周憲:唯有親近紙質書,才能抵抗我們這個時代的病症



今天的情況大不同於30多年前。當下的問題不是沒書讀,而是書太多不知讀什麼好。

的確,我們生存環境的生態已發生了巨大變化,而我們閱讀文化的生態也今非昔比。這裡我想特別指出三個問題:

第一,工具理性成為支配性的價值觀,所謂工具理性就是投入最少地獲得最大回報所遵循的行為方式。中學應試教育就是一個例證,中學閱讀相當程度上是功利性的,為考試分數的工具理性所制約,而不是意在培養學生髮自內心的閱讀興趣與愛好。當工具理性主宰我們的社會和文化時,那種不計回報得失出於信仰和興趣而為的價值理性就被邊緣化了,所以一切經典的價值都被去魅而削平了,一切都良莠不分齊一化了。

第二,伴隨著社會經濟和文化高速發展,一個前所未有“速度文化”產生了。

一百多年前,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寫道:“一切固定的僵化的關係以及與之相適應的素被尊崇的觀念和見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關係等不到固定下來就陳舊了。一切等級的和固定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了,一切神聖的東西都被褻瀆了。”

讀到這段話大家一定不陌生,當下中國的現實即如是。不知大家有沒有注意到,眼下流行的很多新詞都和速度有關,諸如“高鐵”、“快遞”、“秒殺”、“閃婚”、“快餐”等等。在這樣的文化中,閱讀的取向也隨之大變,大致可以概括為五個字:“快”、“泛”、“短”、“淺”、“碎”。

第三,數字化的電子閱讀取代紙質書閱讀,併為青年人所青睞。如果要我選一個概念來描述90後甚至95後青年的亞文化,也許該稱為“數字原住民”(digital natives)。

這一代青年出生伊始便在高度數字化的環境中,數字化的電子閱讀對你們閱讀習性的養成具有深刻影響。去年發佈的《第十二次全國國民閱讀調查報告》披露,2014年我國成年人數字化閱讀方式的接觸率為58.1%,較前一年上升了8個百分點,而同期人均紙質圖書閱讀量只有4.56本。

我問的是,人均紙質圖書閱讀量4.56本與58.1%的數字化閱讀方式接觸率之間的相關性。換言之,是不是電子閱讀的增長導致了紙質圖書閱讀的下降?

03人類閱讀史上前所未有的鴻溝

2008年,美國學者海爾斯發現,人類閱讀文化史上出現了一種全新的認知模式——超級注意力,它對印刷文化傳統的深度注意力模式造成了強有力的衝擊,由此產生了一個深刻的閱讀認知代溝。

海爾斯寫道:認知方式的變化可見於兩種注意力模式“深度注意力”(deep attention)“超級注意力”(hyper attention)的對比之中。深度注意力是傳統的人文研究認知模式,特點是注意力長時間集中於單一目標之上(例如,狄更斯的某部小說),其間忽視外界刺激,偏好單一信息流動,在維持聚焦時間上表現出高度忍耐力。超級注意力的特點是焦點在多個任務間不停跳轉,偏好多重信息流動,追求強刺激水平,對單調沉悶的忍耐性極低。

根據海爾斯教授的分析,新的“媒體一代”或“數字原住民”熱衷於“超級注意力模式”,甚至他們的大腦的生理結構也發生了變化。

這種注意力模式有四個鮮明的特點

1、焦點在多個任務間不停跳轉;

2、偏好多重信息流動;

3、追求強刺激水平;

4、對單調沉悶的忍耐性極低。

根據2008年國外的一項研究發現,人們對每個網頁瀏覽的平均時間是19-27秒,德國和加拿大人瀏覽時間是20秒;美國和英國人是21秒;印度和澳大利亞人是24秒;法國人是25秒;中國人是多少?更長還是更短呢?

倫敦大學的一項研究,專門考察專業人士對英國圖書館和英國教育協會兩個網站的瀏覽情況,結果發現專業讀者閱讀學術期刊論文,普遍的閱讀狀況是一目十行,通常只讀前一兩頁,只關注標題、頁面、摘要等。一種新的閱讀出現了,所謂“強力瀏覽”。


南大教授周憲:唯有親近紙質書,才能抵抗我們這個時代的病症


至此,我們可以得出一個初步的結論:當下的閱讀文化中,存在著兩種注意力模式和相應的閱讀模式:與超級注意力對應的是一種瀏覽式閱讀,而與深度注意力模式對應的是一種沉浸式閱讀。

04數字時代,依舊離不開

孤獨理性的深度閱讀

根據美國語言學家貝倫的研究,數字化的電子閱讀有如下主要特徵:由數字裝備便捷的其他功能而導致分心,進而失去了專注性。網絡在線閱讀的“查詢”功能已經創造了一種我稱之為“片段讀寫”(“snippet literacy”)的新文化。

對合理的文本長度的期待縮水了。短小文本格式(比如微信、短信、推特、手機的新聞APP,甚至手機小說等)的激增,給人這樣一種印象,似乎我們已無閒暇時間來用於較長時段的閱讀,大學教師也越來越傾向於佈置短小的在線讀物(某些章節或文章),而不是整本書的閱讀。

貝倫經驗研究的一些數據也有力地證明了數字化電子閱讀的問題,比如,在那些酷愛電子閱讀的學生中,有91%的人抱怨說,他們在屏幕閱讀時很容易分心,很難集中精力專注於文本;當問到喜歡閱讀紙質文本的學生時,78%的人反映說,他們很容易凝神並沉浸在閱讀之中。

晚近國外一項關於文獻引用的研究,揭示了學術閱讀中的真實情況,那就是讀者往往只閱讀一個文獻的前三頁,不再有耐心和需要通讀全文。這項研究的統計學結果令人震驚:46%的引用只限於文獻的第一頁,23%的引用限於文獻的第二頁,77%的引用來自於文獻的前三頁。

我們都處在這樣的數字化電子閱讀狀況中,但也許並沒有自覺到其問題所在。

數字化電子閱讀建構了我們全新的閱讀習性,而“維持聚焦時間上表現出高度耐力”則在明顯衰退。這一閱讀習性的改變不僅是一個本土閱讀文化的問題,更是一個全球的普遍性問題。

但在中國的特殊境況下,這一問題變得更為嚴峻,功利主義至上,工具理性盛行等,使得整個社會、文化、教育甚至日常生活都變得日益浮躁。而

在我看來,抵抗這個時代病症的方法之一,就是回到印刷文化成就的以文字主導的沉浸式閱讀。

沉浸式閱讀也有自己的特徵:

1、孤獨。閱讀是默不作聲的、私人性的體驗,是一個人與文本交流的孤獨情境。

2、理性。印刷文本是由線性排列的文字有規律地構成的。語言的明晰性和表達的邏輯性,規範的語法要求,文字有規則的線性排列,必然要求讀者按一定程式來閱讀。此外,任何文字作為符號,總是抽象的,所以,文字的解讀是通過抽象的能指來理解其後的所指,把握文字的複雜意義。

3、單調。印刷文本的基本構成元素是文字,任何視覺圖像都只是配角而已。印刷的紙質文本的文字單一性,一方面要求閱讀必須專注和凝視,另一方面又不可避免地造成文字閱讀的單調。

4、靜觀。

它是閱讀理性特徵的進一步規定。在西文中,靜觀(contemplation)是指專注凝神的狀態,即莊子所說的“用志不分,乃凝於神”。從認知心理學角度說,也就是一種典型的沉浸式閱讀。有些閱讀專家把這樣的閱讀描述為“深讀”(deep reading):它是“一連串複雜的過程,它深化了理解,還包括推證、演繹推理、類比技巧、批判性分析、反思和洞見等活動”。

說到這裡,我想強調的一個主旨是:親近紙質圖書的閱讀,培養對紙質圖書的熱愛,由此培養並強化我們的沉浸式閱讀習性。

我並不是反對數字化的瀏覽式閱讀,電子閱讀有其明顯優點,但它的缺陷常常被其優點所遮蔽。所以正確的做法是有選擇地運用電子閱讀。這裡,我要特別提醒的是,必須對數字化的電子閱讀的侷限性和問題有所省察,並注意加以提防。這麼做才能維繫長輩們幾百年來所養成的沉浸式的閱讀習性。


南大教授周憲:唯有親近紙質書,才能抵抗我們這個時代的病症


05 重返經典,是對靈魂的最大獎勵

親愛的同學們,對你們充滿無限可能性的未來來說,四年校園生活讀什麼和讀多少,一定程度上決定著你們未來能走多遠,能飛多高。至此,請允許我暫時把伍爾芙的忠告置之度外,給新同學們一些謹慎的最低限度的建議。

第一,養成熱愛閱讀紙本書的習慣,養成沉浸式閱讀的行為方式。每天戒網一兩小時靜心讀書,培育一生受用的孤獨靜思習性,虔誠地享受書中偉大思想的薰陶。

第二,養成獨特的個人閱讀文化——有自己的個人書單,有自己的個人閱讀偏好,有自己的私人藏書,有若干本特別鍾情並反覆閱讀的幾本書,讓它們伴隨你一生。

第三,養成無功利目標讀書的愛好。功利性讀書固然重要,但是如果僅限於功利性的閱讀,一個人的閱讀生活會非常狹隘,且拘泥於工具理性。為閱讀而閱讀,為興趣而閱讀,這就越出了為考試、工作或事務的狹小目標,進入一個視野更加開闊的世界。

最後,還是用英國女作家伍爾芙《怎樣讀書?》結尾的一段話來做結語,這段雋永的話讓人深諳何為讀書之道:

有時,我至少夢想著當末日審判來臨時,偉大的征服者、律師、政治家來領取他們的獎賞——他們的皇冠、他們的桂冠,他們的刻在不朽的大理石上的不可磨滅的大名時,當上帝看見我們胳膊下夾著書本走來時,他會轉向彼得,不無嫉妒地說:“瞧,這些人不需要獎賞,我們這兒沒有可以給予他們的東西,他們熱愛讀書!”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