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先生的描述如此動人,怎麼做到的?

汪先生在1982年的《天津文藝》裡,寫了篇《小說筆談》。

我認為,這篇是他對自己語言最好的總結。

謹摘錄片段。

語言的目的是使人一看就明白,一聽就記住。語言的唯一標準,是準確。 北京的店鋪,過去都用八個字標明其特點。有的刻在匾上,有的用黑漆漆在店面兩旁的粉牆上,都非常貼切。“塵飛白雪,品重紅綾”,這是點心鋪。“味珍雞瞧,香漬豚蹄”,是桂香村。煤鋪的門額上寫著“烏金墨玉,石火光恆”,很美。八面槽有一家“老孃”(接生婆)的門口寫的是:“輕車快馬,吉祥姥姥”,這是詩。
店鋪的告白,往往寫得非常醒目。如“照配鑰匙,立等可取”。在西四看見一家,門口寫著:“出售新藤椅,修理舊棕床”,很好。過去的澡堂,一進門就看見四個大字:“各照衣帽”,真是簡到不能再簡。
《世說新語》全書的語言都很講究。

現在的年輕人寫小說是有點愛發議論。夾敘夾議,或者離開故事單獨抒情。這種議論和抒情有時是可有可無的。

要把一件事說得有滋有味,得要慢慢地說,不能著急,這樣才能體察人情物理,審詞定氣,從而提神醒腦,引入入勝。急於要告訴人一件什麼事,還想告訴人這件事當中包含的道理,面紅耳赤,是不會使人留下印象的。

唯悠閒才能精細。

不要著急。

舉例說明下吧。

汪先生早年風格,才華橫溢,鋒芒銳利,但並不那麼悠閒。

比如《復仇》第一段。

一支素燭,半罐野蜂蜜。他的眼睛現在看不見蜜。蜜在罐裡,他坐在榻上。但他充滿了蜜的感覺,濃,稠。他嗓子裡並不泛出酸味。他的胃口很好。他一生沒有嘔吐過幾回。一生,一生該是多久呀?我這是一生了麼?沒有關係,這是個很普通的口頭語。誰都說:“我這一生……”。就像那和尚吧,——和尚一定是常常吃這種野蜂蜜。他的眼睛眯了眯,因為燭火跳,跳著一堆影子。他笑了一下:他心裡對和尚有了一個稱呼,“蜂蜜和尚”。這也難怪,因為蜂蜜、和尚,後面隱了“一生”兩個字。明天辭行的時候,我當真叫他一聲,他會怎麼樣呢?和尚倒有了一個稱呼了。我呢?他會稱呼我什麼?該不是“寶劍客人”吧(他看到和尚一眼就看到他的劍)。

作為對比,汪先生晚年,有一篇《茶幹》,他自稱根本不是小說的小說。

樸實無華,自然有味。

鄉下人打油,都用一種特製的油壺,廣口,高身,外面掛了醬黃色的釉,壺肩有四個“耳”,耳裡拴了兩條麻繩作為拎手,不多不少,一壺能裝十斤豆油。他們把油壺往櫃檯上一放,就去辦別的事情去了。等他們辦完事回來,油已經打好了。油壺口用厚厚的桑皮紙封得嚴嚴的。桑皮紙上蓋了一個墨印的圓印:“連萬順記”。鄉下人從不懷疑油的分量足不足,成色對不對。多年的老主顧了,還能有錯?他們要的十斤幹黃醬也都裝好了。裝在一個元寶形的粗篾淺筐裡,筐裡襯著荷葉,豆醬拍得實實的,醬面蓋了幾個紅曲印的印記,也是圓形的。鄉下人付了錢,提了油壺醬筐,道一聲“得罪”,就走了。


連萬順家的醬菜樣式很齊全:蘿蔔頭、十香菜、醬紅根、糖醋蒜……什麼都有。最好吃的是甜醬甘露和麒麟菜。甘露,本地叫做“螺螺菜”,極細嫩。麒麟菜是海菜,分很多叉,樣子有點像畫上的麒麟的角,半透明,嚼起來脆跪的。孩子買了甘露和麒麟菜,常常一邊走,一邊吃。

這段的妙處,您大概都讀得出來。

對應汪先生自己的說法:就是:

用詞精確,節奏悠閒,不慌不忙。

具體怎麼做到的?

一個辦法是常用短句,簡潔準確。

“廣口,高身”、“半透明”、“道一聲得罪,就走了”。

這些句子看著簡單,卻是煉字的功夫。不拖沓,不贅,很清爽。

但他煉字,不為了炫技,是為了節奏感,為了尺寸。

不信?如果這句話:

鄉下人付了錢,提了油壺醬筐,道一聲“得罪”,就走了。

改成:

鄉下人付了錢提了自己寄存的油壺醬筐,跟鋪子裡道一聲“得罪”就走了。

讀起來的口感,是不是不大同?

長句適合鋪排抒情,短句適合清爽敘述。這個眾所周知。但短句太密集,又會讓人覺得匆迫。這種尺寸很難把握,就靠語感了。

至於描述如何讓人融情?像這句:

最好吃的是甜醬甘露和麒麟菜。甘露,本地叫做“螺螺菜”,極細嫩。麒麟菜是海菜,分很多叉,樣子有點像畫上的麒麟的角,半透明,嚼起來脆跪的。孩子買了甘露和麒麟菜,常常一邊走,一邊吃。

只是平平道來,但極生動。細嫩、透明、脆,調動了我們的視覺與味覺想象力。加了一句孩子買了菜一邊走一邊吃,生動如畫,如在目前。

妙在只敘述,不議論。

選事、敘述、描繪如畫、調動感官、所以好看。

悠閒自在,所以讓人不匆迫,所以舒服。

不擅加議論,所以不膩。

大家都熟悉的《受戒》,說這個結尾。

本來到結尾,是情感終於迸發了。

小英子忽然把槳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邊,小聲地說:
「我給你當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說話呀!」
明子說:「嗯。」
「什麼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聲地說:「要!」
「你喊什麼!」
明子小小聲說:「要——!」

這裡本來該是高潮。擱一般的小說,這裡就要鋪排抒情了。

但汪曾祺先生又收住了。話頭一轉,讓男女主角沒入了蘆花蕩:

「快點劃!」
英子跳到中艙,兩隻槳飛快地劃起來,劃進了蘆花蕩。蘆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蘆穗,發著銀光,軟軟的,滑溜溜的,像一串絲線。有的地方結了蒲棒,通紅的,像一枝一枝小蠟燭。青浮萍,紫浮萍。長腳蚊子,水蜘蛛。野菱角開著四瓣的小白花。驚起一隻青樁(一種水鳥),擦著蘆穗,撲魯魯魯飛遠了。

居然耐心地悠閒地精確地,描述蘆花蕩的色彩。

此處完全沒有主觀判斷,甚至沒有說蘆花蕩多麼美麗,多麼詩意,只是平實地呈現色彩,呈現水景,活像電影鏡頭旁白。

至於男女主角沒入蘆花蕩後怎麼了,不說了……結束了!

精確、悠閒、收放自如、不加主觀色彩。

但就這樣美好得讓人目不暇接了。

寫故事的老行家,到最後都會越來越少抒情,越來越多精確的白描。

越來越少主觀判斷副詞,越來越多客觀形容詞。

以及,越來越沉得住氣,慢得下來。

最後這一點,在許多藝術行當都是通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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