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2地震”11周年#汶川映秀小学校长董雪峰:感谢“地震宝宝” 给我重生的勇气和责任

后天是“5·12地震”11周年。董雪峰的大儿子还在的话,现在该读大学了。“肯定是个很棒的小伙子”。董雪峰坐在校长办公室里,翻阅着手机里留存的儿子照片说。他是400余位孩子的大家长,也是一位父亲。

他记得从学校崩塌在十年前那场大地震的废墟里,到三年后新址建成的每一个重要时期。他记得遇难师生的确切数字,也记得妻儿在地震前一天的时时刻刻。突如其来的失去,让当时34岁的董雪峰以为“这辈子完了”。

震后的灾区,出生了一批“地震宝宝”,不太愿意吐露心门的董雪峰终于也组建了家庭。每年,他都会在课堂内外给孩子们讲救灾故事,但从不提及自己。现在,小学的生源和师资逐渐壮大,董雪峰的小儿子也8岁了。每年的清明和生日,他都会纪念逝去的妻儿。但日子还要继续,他说,“‘地震宝宝’给了我生活的勇气和责任。”

文/广州日报特派四川记者 杨逸男 图/广州日报特派四川记者 杨逸男、乔军伟

清明节当日,董雪峰带着全体师生到5·12特大地震遇难者公墓悼念。眼下的孩子们都是地震后出生的,对于十一年前堵在他心头的那场灾难没有切身的体会,他只能用力地讲述那些他已经刻记在心的抗震救灾经历。他没有多余时间留给自己悲伤。只是在前一天,他独自一人登上公墓,为逝去的妻儿烧香告慰。

楼道就像荡秋千

董雪峰成为映秀小学校长才三年,但在这所学校工作已经20年有余了。地震来的那一刻,他作为教务主任,正在校长办公室请示一个课题评估。

14点28分,身材结实的他突然感到自己被“由下往上捅了一下”,“劲儿挺大,声音巨响”。反应了一下是地震,他赶紧冲出去朝教学楼喊“地震了,大家快跑”。

很快,第二波地震横波来了。董雪峰顺着楼梯往下跑,但根本站不稳。“整个楼道就像荡秋千一样。晃得很,站不住。” 一瞬间,他跟着海浪似的地震波前仰后倒,无法前进。一个大波浪将他整个摔出去。他趴在地上无法起来,耳边全是垮塌的轰鸣声。

他意识到是一场大灾难。“平静下来,心里崩溃了。”他从头到脚全是灰尘,而操场上体育课的学生,都在哭,看不清是谁。

尚有余力的董雪峰赶紧冲到教学楼。包括综合楼、宿舍楼等在内的学校主体建筑,由于是老式的钢筋混凝土结构,均受到重度拉伸和扭曲,“像积木一样垮塌了”。受损最严重的宿舍楼,一层完全被掩覆在地下,二楼成了一楼。12秒的时间,瞬间压住一两百人。

董雪峰对死亡本能的害怕,在之后不断的余震中习惯了。只是提起这些时,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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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雪峰带领师生到5·12特大地震遇难者公墓悼念。


近一半师生遇难

学校的传达室旁就是档案馆。董雪峰经过的时候,常常要留意一眼。遗憾的是,在校区搬迁的过程中,不少资料遗失了。

地震当天,一位刚好在学校办事的工作人员带着相机,全程记录下了当时的场景。只是这些资料从没有面世。董雪峰只能牢牢记着遇难师生的数字。

那个下午,烟尘散去清点人数的时候,他懵了。“每个班人很少,伤亡比例达50%。47位老师,遇难了27个。”他教语文的四五年级共60多人,到8月复课的时候只剩下12个。

重复这些数字的时候,董雪峰闭了会眼说,“我的内心在流血”。

地震前一年,他教的四年级班级参加全县评比,语文和数学的平均分都是第一,语文分数还比第二名高了14分。“学生学习能力特别强,不用我们操心。”地震前几天,他们刚搞了个歌咏比赛,还拿了全校第一。后来有家长在废墟中发现这张奖状,交给他,他一直保存在家里。

最终,全校473名学生,遇难222人,一部分因医治和受灾后离开学校, 后复课135名学生。董雪峰和孩子们在板房里过渡了一年,又搬迁至附近镇上的小学,直到2011年2月,师生才搬进新学校。让他欣慰的是,幸存的20名老师,除了调动和退休,大部分还留在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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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雪峰


那件黑色运动服

活下来的这些人中,没有他的妻儿。

救人的第一个下午,董雪峰根本没法去想自己。“当时给我震懵了,整个人是木的。老校长说干嘛就干嘛。”

外面的消息进不来,映秀镇小地震不断。一开始,学校没有救灾工具,老师们只能拿肩扛、拿手抠。震后不久,旁边的小河边村陆陆续续来了很多家长,带来钢钳、千斤顶、钢绳麻绳参与救人。

董雪峰也受了伤,摔烂的膝盖、手脚和裤子粘在一起,他跑起来撕裂地疼,却只是麻木。直到背上一个六年级的女生,他才发现一时站不起来了。他只感受到,身上的学生软绵绵的,“全身都骨折了,一直在叫疼”。

安全的孩子被转移出来,遇难的孩子就放置在操场上,捡些木板盖好。下午四点的时候,他刚刚放下一个孩子,回过头就发现从废墟中抬过来一个孩子,穿着一件黑色运动服。神经和身体陷入麻木的董雪峰好像被电击了一下,立刻明白了。这是一个月前为孩子参加爱国主义教育活动演讲比赛,特意买的新衣服。

他没有哭,脑子里一片空白,心里一面期待着,腿却软了,走路打跑。他过去搂着孩子,怎么叫也叫不醒,“全身一点伤痕都没有,整个胸部地方凹陷下去”。医生赶过来做人工呼吸,告诉他没办法了,董雪峰就找一个木板遮住儿子,又钻到废墟里找其他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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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生到5·12特大地震遇难者公墓悼念


妈妈叫你吃樱桃

儿子穿着那件黑色运动服参加比赛的照片,还一直留在董雪峰的手机里。原本,11岁的儿子读完五年级,再过一年就要转移到汶川中学读书了。

他的妻子是语文教研组长。他还记得当天中午,公事繁忙的两人在食堂打了儿子爱吃的红烧豆腐、土豆片回到家。交代儿子吃饭,董雪峰就去电脑前忙了,一会儿困得趴着桌子睡了会。

迷迷糊糊中,他听见妻子的喊声,一下就醒了。“他妈妈让他吃樱桃,他说下午上完课回来吃。我说拿两颗。他就吃了两颗走了。”他看着身穿黑色运动服的儿子走出门,“精神得很”。

当天下午,妻子就在他的办公室批改作业。董雪峰记得清清楚楚,“见到的最后一面是我在给校长打电话,她和另外一个同事借红笔回到办公室。”

董雪峰无法预知,这一幕幕日常的片段成了永恒的诀别。地震那一刻,他没有跑向妻子和儿子的方向。而妻子的遗体在最初的几天里下落不明。直到清理完废墟,老校长告诉董雪峰在教室找到了。董雪峰发出了一句疑惑,“不是在办公室批改作业吗,怎么跑到教室去了?”却也瞬间懂了。

他没法过多地谈论自己的妻子,“老校长把废墟翻了几遍,有的老师遗体实在辩认不出来,后来只能拿DNA做了编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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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生到5·12特大地震遇难者公墓悼念


“这辈子完了”

12日人工援救的工作一直持续到天黑,教师们在校园里烧了一堆火。当天晚上九点多下起了大雨,上游河道形成堰塞湖,有绝口危险,政府工作人员组织师生撤离到附近的山坡。离开满是废墟的学校,董雪峰无处安放的心突然怕了。

他的衣服全湿了,没吃没喝,和男同事们在简易塑料棚里抱在一团取暖。“地上两块砖,我坐前面,校长抱着我坐后面。全身很疼,内心很痛苦,很多老师的孩子也没出来。心情很复杂、绝望,觉得这辈子完了。”34岁的董雪峰没有哭,心却垮了。

撤离后,老校长又组织了几人回到学校,拿手电筒和打火机对着塌陷的楼顶喊叫,“听不到任何回应”。拖着疲惫受伤的身体回到塑料棚,董雪峰无法安坐。“半夜暴雨,救援也去不了,晚上余震不断,山上石头还在垮。四周都是黑的,有一种非常恐怖的感觉,心里希望出现奇迹,天降神兵。”董雪峰用力地强调了几声——“真的”。

凌晨,有人用手电筒晃了一下,接着有人喊了句,“直升机来了”。董雪峰记得那一刻,避难所的人炸了锅都往天上看,急切想得到外界救援和帮助。

“也许是极度的紧张和恐怖营造的希望的臆想吧。”一晚上,他不敢眨眼睛。大家都沉默着。“救援再不及时,生还的希望会越来越小,越来越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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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秀小学


劫后余生

最难熬的黑夜过去了。第二天凌晨四点多,老校长再次给大家打气,安排分工救援。一位女老师领了包方便面,八个男老师分着吃完,又冲到废墟里面。董雪峰没有多余言语,“只想着哪里去找工具,争取多救点孩子。”

第三天,专业救援队伍终于赶到映秀小学。为避免疫情扩散,政府组织幸存人员撤离。董雪峰也离开了救援一线。

妻子的母亲患有肾衰竭,地震时正在都江堰的医院做透析,血还没有完全回流到身体,就被拔了管子撤退。老两口周边没亲人,一路从都江堰走到映秀找女儿。董雪峰没敢告诉老两口,女儿和外孙已经遇难。

安顿好岳父母,董雪峰撤退回到自家的时候,才发现母亲也没了。一直到18日凌晨,母亲的遗体才被挖出,董雪峰连夜送到殡仪馆火化,买了骨灰盒寄存。直到七月中旬,母亲的骨灰盒才被取出来安葬。

这三个月的时间里,他作为学校抗震救灾集体的一员,在全国各地做报告。尽管多次讲述灾难,他却从不提及自己亲属遇难的事情。正是这期间,他得知了伤亡家庭再生育的通知——每个家庭可领一张再生育卡,拥有相应的生育指标。

但董雪峰心里那块隐隐作痛的缺口,他不知道该如何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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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秀小学


“生活好像重新来过一遍”

最初的几年,他在公祭网上为逝去的亲人祭拜。此后每年的清明,5·12公祭日,母子的生日以及过年前,董雪峰都会独自登上公墓,说说心里话。他对儿子的期望和很多家长一样,希望孩子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

这个简单的愿望被中断后,他有段时间不再想了。

2009年春节期间,中国教育电视台播出了他参加的一期节目《坚强》。5月,一个来自黑龙江的女人联系上了他。没有任何准备的董雪峰开始了书信来往。

那一年的夏天,他的父亲突发癌症,董雪峰陪去北京治病。在父亲的嘱托下,他到女人家见了一面,9月底就领了结婚证。第二年2月,两人在父亲的见证下结了婚。而举行仪式十天后,父亲就离世了。

他没想过,曾想要的未来又渐渐回来了。2010年7月22日,董雪峰有了自己的“地震宝宝”。孩子的来临给了他很大的宽慰,现在在他教的班上念一年级,是个“活泼可爱,成绩很优秀”的男孩。话间,他的脸上闪现出疼爱的温柔。

有时,他甚至想,这是上天给他重新来过一次的机会,“两个孩子小时候长得很像。以前对生活的失望逐渐消失了。”董雪峰说,因为他,自己承担的父亲和家庭的责任更明晰了。

爱·立方

现在的新校址,曾经是救援时的直升机停机坪。董雪峰介绍说,“最好、最安全的地段分给了学校重建”。在现在叫“爱立方”的遗址区,还保留着曾经的操场和旗台。

十年来,董雪峰的角色变了,对学校的发展更加有信心了。

最初复课的阶段,一个年级一个班,最少的12人班级,也尽力配备班主任和老师。 现在,学校成为国家级公共服务标准化建设的试点学校,不仅完善了营养改善和生命健康教育课程,还配备了心理辅导老师。

一到三年级的孩子中,仍然有不少地震后出生的宝宝。尽管年龄小,董雪峰希望每个学生都知道学校的历史。上语文课的时候,他经常提起老师们抗震救灾的故事。这些故事里不会有他,但所有的思念和对未来的期望是一样的。每周的班会队会课,他也激励老师想一些“简单可操作”的方法,让孩子们保持感恩之心。

在硬软件设施上,董雪峰不敢有丝毫的松懈。每一学期,学校都安排维修检验,及时排除安全隐患。空心的外墙一度容易浸水,董雪峰知道后立刻向教育局报告了更换。

如今在这个交通并不便利的镇级小学,每年都会有新老师加入,包括一些大学毕业生。学校为教师租了公租房,“步行一刻钟,租金一年2000块”,尽力吸引人才。

学校的生源也在逐年恢复,地震的伤痛正在过去。校园里又充满了欢声笑语,45岁的董雪峰还有很长的人生要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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