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真是好東西!

------黃永玉·我心中的“列仙酒牌”(一個不喝酒的人對酒的看法)

酒是人類第二大快樂。它與人類共存亡。只要一天有人便一天有酒。

它用不著提倡,也不怕人禁止,禁止的人往往自己偷偷喝酒。

酒,真是好東西!

酒是一種特殊的生活方式。它無孔不入。憂愁要它,歡樂也要它;孤獨要它,群體也要它;天氣好了要它,風霜雨雪也要它;愛情要它,失戀也要它;誕生要它,死亡也要它;惡人要它,善人也要它;當官的要它,百姓更離不開它;有文化的要它,大老粗也愛它。

喝不喝酒是人和野獸最大的區別。老虎就不喝酒。不過酒量有個臨界線,喝多了會變野獸。

我和大多數人都不喝酒,我們欣賞喝酒,與喝酒的人為友,我們這幫人佔全世界人口的百分之七十二點四,是不喝酒的擁酒派,算不得是野獸派。

酒,真是好東西!

酒是誰發明的? 世界這麼大,古時候沒有輪船、飛機,沒有互相傳授和交流的機會,憑甚麼全世界的老祖宗都有酒喝? 古希臘、古羅馬、非洲、阿拉伯、印度、古埃及和我們中國,文獻上動不動總跟酒有關,酒壺發掘出來漂亮得驚人,十分十分講究。 大多數的發明我都想得通,原始擋雨的芭蕉葉到今天的塑料雨衣;大蒲扇、團扇、摺扇到今天的電風扇、冷氣空調之類;草藥、丸藥到打針……一切都順理成章,自自然然,也找得到脈絡,唯獨酒的發明者是個無頭案。當然我也不會傻到相信神農氏、有巢氏、燧人氏,真有那麼一個人。

酒的出現是一個劃時代的“偶然”的“必然”。

老祖宗穴居或懂得製陶之後的某個時間,他們收集儲存在洞穴或陶罐裡的果實或糧食不小心漏進了雨水和山泉水,果實或糧食發了酵,久而久之透出迷人的香氣。好奇的某位祖宗戰戰兢兢用手指頭沾了一點送進嘴裡,說時遲那時快,這一指頭下去,點出了個新世界。

也有傳說猴子們是“始作俑者”,先發現酒的。它們喝了掉落在石凹裡的果子經雨露天然發酵釀成的酒,結果變成一群瘋瘋癲癲的猴子引起人的注意。嘗試、和如法炮製的想象力,最後,連醉猴帶酒一齊吃進肚去。

這種親密關係真有“書畫同源”的意思。那時候的人其實跟猴子也差不到哪裡去。 試想,世界上沒有酒,那算什麼世界?

酒,真是好東西!

酒和語言一樣是沒有階級的。統治階級利用它裝扮制度層次;老百姓卻只管自顧自地喝他的土酒,各自為王,兩不相干。既有皇上的酒池肉林,也有景陽岡上三碗不過岡的老百姓酒店。皇上的儀式花樣百出,訂出的規矩埋伏著殺頭的暗影,層次令人生畏。酒具講究得無以復加,大到金魚缸那麼大,小到雞蛋殼那麼小,都有精確法定稱號,名稱繁複難念(為某件酒器剛查完字典,一合上書,馬上忘得精光)如“角”、“觴”、“觚”、“爵”、“散”、“觶”、“觥”、“犧尊”、“象尊”……既對不上用法,更吻不合制度,難為當年那些老邁的大臣被這些規矩弄得戰戰兢兢,情狀著實堪憫。

酒,真是好東西!

不光是酒器制度,還有酒宴制度。多少歲哪裡坐,多少歲站哪裡?六十的有三盤下酒菜,七十的有四盤,八十的有五盤,九十的六盤……這些無聊麻煩的排場都在《禮記》的《鄉飲酒》篇可以看到。《禮記》是皇帝爺寶座穩與不穩的根據和標尺。不講禮就是可以亂來,亂來可以拿禮這東西約束他。要坐穩官位,哪個惹得起?酒於是就起了為統治者幫忙的作用。

宮廷廟堂的飲宴弄得人眼花繚亂,市井的冶遊卻搞得十分之鮮活自由;弄到後來連做皇帝、當官的都免不了口流饞涎的羨慕起來,甚至換了便裝去喝了一番閒酒,學老百姓和士人的樣子求得精神上的解放和自由。取得一種新的舒展方式。

六千年前甲骨文上就有了“酒”字; 陶器也有了“酒”字; 以後的“大盂鼎”、“毛公鼎”、“乙亥方鼎”、“齊侯鼎”上連著一串串“酒”字的出現。 說的是帝王的“酒文化”痕跡。文人們也不斷地用酒表示態度。有的是裝瘋賣傻引人注意;有的是借酒諷喻時事;有的簡直就是一副沒出息的“喝酒專業戶”,從而引伸出一種政治性質。

公元六世紀那個編“文選”(《昭明文選》)的梁太子蕭統,在為《陶淵明集序》裡也道出了這點意思:“……有疑陶淵明詩篇篇有酒,吾觀其志不在酒,亦寄酒為跡者也……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淵明這人,詩文絕唱,論當個大官怕是不行。成天喝酒,很容易在政治上犯錯誤的。退休轉業人員心中常存忿忿,懷才不遇朝天罵娘,這類朋友我成籮成筐,像陶先生嘮騷發得這麼雅,這麼深,真是我輩退休哥兒們學習的好榜樣。

說酒人志不在酒的還有個歐陽修,其實是怕人稱作酒鬼而已,他那句人人叫得口滑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在酒醒時期做的文章,如果真醉得一塌糊塗,哪裡還有甚麼“意”不“意”的念頭?此公原本就是頗能玩政治的人物,做篇不太相干的小文章,原是可以的。……

《紅樓夢》大觀園看門的“罵街大王”焦大,敝友黃裳兄稱他為大觀園裡的屈原,真是活靈活現。論酒,論酒性情,論酒人,論得通體透明,還有袁中道的那篇《飲酒說》。文中立體地談到酒和人的關係,酒人和酒人的關係,不少幽默自己的地方。把酒描寫得既可愛,又可恨,又堪憐。人酒合一,又一分為二。說情翱翔,翻飛曲折,是一篇有酒寫不出,無酒更寫不出的短妙文。不像李白一寫到酒,幾十歲的人忽然天真爛漫起來,令人難受。

酒,真是好東西!

最讓我弄不明白的是敝楚的先賢屈原,就他的身世、際遇、文采、脾氣,應該像是很能弄兩杯的人,不然,他不到不得已很少提到“酒”。通觀鉅作二十九篇:《離騷》《九歌》《天問》《九章》《遠遊》《漁父》《大招》,皇皇萬言只有勉強的三處提到“酒”字。這對於我們打算引經據典抬出屈原夫子為發展湘西“酒文化”找個牢實的後臺希望渺茫。

屈原先生兩千三百年前到我們湘西“旅遊”,雖然當時沒有旅遊局,古老類似“接待處”的公關是會有的。“三閭大夫”相當於我們今天的副總理,(郭沫若曾做過副總理,人問他,三閭大夫是個甚麼級別時,他說相當於今天的副總理。後來又補充一句:“副總理這個官並不區區也”)小地方來了個大詩人兼大官的人物,一定照顧得很合乎“規格”,事實如此。

酒,真是好東西!

《離騷》《天問》《九歌》如不在湘西,沒有好的導遊,好的款待,好的山水、樹林,怎麼寫得出?你看!老爺子高興,一住就是九年多。一個老文藝工作者如此深入生活:“不想爹、不想娘、不想屋裡俏婆娘”,用今天的“毛主席延安文藝座談會講話”標準衡量,少不了也是文聯主席臺上的人物。湘、資、沅、澧,四水走遍,儺願祭祀演禮看透,靈山秀水,煙霞春谷,每每無不迴盪肺腑。薜荔、女蘿、石蘭、杜蘅以及“餘處幽篁兮終不見天”,“石磊兮葛蔓”,這都是我們湘西特點景緻。有心人若沿鳳凰城北門河西上,直至兩義河、後洞、麻衝、田衝、豹子洞一帶感染一番,必認為自己原來就是寫《山鬼》的屈原。

外地朋友神往屈原《山鬼》中所鋪敘的植物花草,本地人看來卻是十分平常,無須如此喧譁。

論酒,屈賦中,《東皇太乙》裡有“……瑤席兮玉王真,盍將把兮瓊芳。蕙餚蒸兮蘭藉,奠桂酒兮椒漿”的“桂酒”和“椒漿”。桂花可以泡酒,市面上也有稱名“桂花酒”的可買。真的桂花泡的酒不耐久藏,很容易變餿。餿後香味也就失去,沒有意思了。我看,可能是“肉桂”的“桂”,這酒在意大利和德國及南歐一般都能喝到,有時也能吃到香馥帶辣味的肉桂糕點,菜餚中也少不了肉桂做料。至於“椒”應不是花椒和辣椒的“椒”。“肉桂籽”這東西,湖南人嚼“檳榔”時會明白,夾在檳榔裡狀如“花椒”粒,帶甜辣味的“肉桂籽”。老一輩稱其為“椒子”的,怕就是屈先生所說的“椒漿”所浸泡的飲料?至於像一般解釋為“花椒”泡的酒或“辣椒”泡的酒,那除特殊癖性愛好,麻、辣、燙的川湘大爺之外,恐怕很難端上筵席。有沒有可能簡直就是辣椒“醬”?但跟上頭“桂酒”混不到一塊;總不會喝一口桂酒再來一筷子辣椒醬的。

"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