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花緣》中“恃強倚寵”的嫦娥

在中國傳統神話和文學中，嫦娥是一位美貌且清冷的女仙形象。她的美貌，讓丈夫后羿對她情意深厚，也惹得天蓬元帥酒後失態。她的清冷，是她為得仙身的所作所為的懺悔和愧疚之情，也是她獨居廣寒宮與冷月桂花，和那隻口不能言的玉兔長久相伴形成的性格與心態。

“嫦娥奔月”是流傳甚廣的一則神話故事。其中講嫦娥是堯帝的女兒，美貌尤其，引得射日的后羿傾心。后羿因射日有功，得到西王母所賜的一顆不死仙丹，據說吃了可以長生不了且羽化昇仙。后羿之功打動了堯帝，被賜婚與嫦娥相守，自此以後，后羿對嫦娥倍加關愛、處處體貼。可是嫦娥卻並不幸福，她在得知后羿的仙丹一事後便偷偷盜取了仙丹。服用之後，嫦娥的身體變得如羽毛般輕盈，隨後便飄去了天宮中的月宮裡。後來西王母為了懲罰嫦娥，將她變作一隻玉兔，每天在月宮裡搗藥以便再作出一顆不老仙丹。此後的嫦娥，便孤身一人每日在清冷的月宮裡勞作，心中常常泛起對人間的懷念。

現存關於“嫦娥奔月”的記載典籍應為西漢劉安的《淮南子·覽冥訓》：“羿請不死之藥於西王母，姮娥竊之以奔月。悵然有喪，無以續之。”後有東漢末年高誘注：“娥，羿妻。羿請不死之藥於西王母，未及服之，娥盜食之，得仙，奔入月中，為月精。”

嫦娥的傳說引起了許多文人墨客的同情和認同。在月宮裡長夜難眠的寂寞和蕭索，打動了許多同樣感到黯然孤單的詩人作家。其中，李商隱的《嫦娥》一詩流傳最為廣泛，影響最為深遠：

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晴天夜夜心。

奢侈華貴的雲母屏風上映著長長的燭影，在天上的銀河裡晨星逐漸被隱沒。也許嫦娥後悔了盜取靈藥成仙，在這孤寂的夜色月色中她每夜都無法安枕入眠。

除此之外，吳承恩在其所作《西遊記》中，也塑造了一位美麗動人的嫦娥形象，也正是這位美麗的嫦娥使得天蓬元帥酒後失態，被貶凡間。另有《女仙外史》一書，其中作者呂熊將嫦娥描繪成一位不僅美麗端莊，更是替天行道、“爽滅三教”的女仙形象。呂熊在書中將嫦娥創作為農民起義中的女英雄唐賽兒入凡間前的女仙形象，體現了他對嫦娥不同以往的看法和認知。

總的來看，雖然傳說中的嫦娥並非全然善良無瑕，但總體來看，嫦娥的文學和藝術形象是正面的、惹人憐愛的。但也有作者塑造了嫦娥較為負面的形象，值得一提的是清代作家李汝珍所創作的《鏡花緣》一書。在《鏡花緣》中，李汝珍繼承了前人對嫦娥美貌、月宮仙子的描寫，卻一改往日嫦娥的嫻靜、清冷、羞怯，將她描寫成一位在西王母蟠桃宴中熱情甚至有些潑辣，在和百花仙子發生爭執後咄咄逼人又睚眥必報的，“恃強倚寵”（百穀仙子語）的女仙形象。

《鏡花緣》中，李汝珍描寫了三處有關嫦娥的情節事件：蟠桃宴結仇百花仙子、廣寒宮挑唆心月狐、凡間洩忿群芳。這三件事情首尾相接、層層推進，使得嫦娥仙子“恃強倚寵”的負面形象生動可信。

一，蟠桃宴結仇百花仙子

《鏡花緣》第一回以“老王母西池賜芳筵”開篇，描寫西王母壽誕筵會的盛景。王母壽筵的細緻描寫交代了各位人物，也講明瞭各仙子的地位及關係。書中寫道：“王母坐在中間；旁有元女、織女、麻姑、嫦娥及眾女仙，左右相陪；其餘各仙，俱列瑤臺兩旁，遙遙侍坐。”

由此可見，左右相陪的眾女仙應為地位較高、與王母較為親密的女仙，與元女、織女、麻姑一道，嫦娥也佔據女仙中較高的位置。在席間，嫦娥活躍熱情，在歌舞剛休時便第一個站出來提議前來賀壽的眾仙君為王母助興。嫦娥向眾仙道：“今日金母聖誕，難得天氣清和，各洞仙長，諸位星君，莫不齊來祝壽。今年之會，可謂極盛！” 嫦娥此番言語合情合理，言語之外頗有一番主人的氣派，由此可見嫦娥在西王母身邊頗得寵愛，與傳說中的被西王母懲罰搗藥的情節大有不同。誇讚之後，嫦娥抱怨起所作歌舞的枯燥無趣：“適才眾仙女歌舞，雖然絕妙，但每逢桃筵，都曾見過。”《西遊記》中曾經寫孫悟空被封齊天大聖後因為官階較低未被邀請參與蟠桃宴，因此心中氣惱大鬧天宮。由此依舊可見，嫦娥官階極高且深得王母重視。

正是王母的寵愛，使得嫦娥在蟠桃宴中擺出主人姿態，不僅先於眾仙發言，更是以提議為名，吩咐各位小仙施展法術，獻媚討好王母。正如嫦娥後來對百花仙子所說：“小仙所以相懇者，並非希冀娛目，意在趁此嘉辰，博金母盡日之歡，庶不虛此勝會。” 也就是說，嫦娥明知自己這樣的吩咐眾仙是不合適的，但是為了讓王母開心，為了讓大家的聚會不至於冷清無趣，才不得已出頭露面協調宴會各處。嫦娥先吩咐百鳥大仙和百獸大仙令手下眾仙童歌舞一番，後又吩咐百花仙子百花齊放，以賀王母壽宴。百鳥大仙和百獸大仙面露難色，但王母卻對兩位大仙的處境不以為然，笑道：“偶爾遊戲，這有何妨？” 此後百鳥百獸表演結束，王母十分滿意：“不覺大悅”，隨後將“百花釀”賜給眾仙同飲。

看到百花釀，嫦娥又舉杯提議百花仙子號令百花齊放，“既可助他歌舞聲容，又可添些酒興”。百花仙子仍舊是一番推辭，以花時節令為由婉拒嫦娥。嫦娥最初聽到百花仙子的解釋覺得很有道理，不準備繼續勉強。不料百花仙子在和風姨爭執時，無意說出了“再如月輪晦明圓缺，晷刻難差。月姊能使皓魄常圓，夜夜對此晴天碧海麼？”，讓嫦娥怒氣再起，冷言冷語諷刺百花仙子“執意作難”、“花言巧語”、“拿腔作勢”。

百花仙子“自謙”道：“且小仙素本膽小，兼少作為，既不能求不死之靈丹，又不能造廣寒之勝境。” 意思是，我這位人微言輕的小小女仙膽小勿能，做不成什麼大事情，不像嫦娥女仙，既能得到不死仙丹，又得以造出這華貴的廣寒宮安然居住。百花仙子的這句話或許是基於辯白自我，旦無論如何，竊藥成仙是嫦娥一段不堪提起的往事，因而嫦娥聽後羞愧難當又氣憤不已。這段關於“竊藥”的口角之爭，為之後嫦娥數次作梗百花仙子埋下了伏筆。

嫦娥被諷刺“竊藥”之事後，對百花仙子便不依不饒，當即在蟠桃宴中與百花仙子定下約定：如果百花齊放，百花仙子則墮落紅塵，受孽海無邊之苦，永無翻悔。

二，廣寒宮挑唆心月狐

蟠桃宴上，嫦娥質問百花仙子，千百年後如果下界有帝王能有手段令百花齊放，百花仙子該承受怎樣的懲罰。這段對話為此後的武則天詔令百花齊放和百花仙子墮凡塵埋下伏筆。

蟠桃宴上的爭執後數載，百花仙子某日和麻姑正在下棋，一夜未歸仙洞，導致下界帝王武則天御旨號令百花齊放：“群花齊放，四處青紅滿目，豔麗非常”。百花仙子看後震驚不已，麻姑則嘆氣說道，嫦娥因為百花仙子諷刺她竊藥，此後時時想起此事頗有怨氣：“每每同我談起，還有嗔怪之意”。百花仙子也說道，自從那件事情後，嫦娥記仇非常：“至今見面不交一言”。由此可見，嫦娥仙子不僅過於敏感多疑，而且頗為固執。果然，百花仙子剛回洞中，嫦娥已經命宮中女童來請百花仙子去廣寒宮掃落花。

原來，這位號令百花齊放的女皇武則天是天星心月狐下凡。當日心月狐來到廣寒宮和嫦娥告別，嫦娥想起曾經和百花仙子的爭執，便挑唆心月狐：你去下界當皇帝，錦衣玉食都算不得什麼，如果你可以號令一日內百花齊放，那才顯示出你的地位和手段！（“獨名傳千古,也顯得星君通天手段。”）心月狐聽後果然中計，笑著說道這有何難，別說是百花齊放，就是那不開花的鐵樹也必須開花。

三，凡間洩忿群芳

果然，武則天號令百花齊放後，百花仙子攜眾花仙墮入凡塵，化身為百位才女。在流落海外顛沛流離後，眾才女終於得以團聚，並在恩詔女科中榜上有名。百花仙子落入紅塵本該受盡苦難，卻不料想得到朝廷看重，“聯捷直上，名重一時”。嫦娥見此，心中不快，就約著風姨化身白衣女子和青衣女子下凡以才學挑釁唐閨臣（百花仙子）及眾才女（各位花仙）。

月姊和風姨，“嬌豔無比，綽約異常”，自稱是殿試四等才女，前來拜見諸位才女，意圖比試一番才學。白衣女子月姊向唐閨臣說道：聽說你在殿試時寫了一篇《天女散花賦》震驚全場，可惜這篇文章還在殿內，外面流傳的版本都不齊全。我沒有看到全文，覺得耿耿於懷。昨天偶爾看到幾句，卻覺得寫的很普通，恐怕是別人傳抄出錯或是冒名寫就的。今天既然見到了，不如請你同樣以《天女散花賦》為韻，再寫一賦。不知是否肯賜教？

唐閨臣連忙推辭，說殿試那天為了求取功名厚著臉皮亂寫，今天是無論如何不能獻醜了。才女亭亭出面解圍，說願意替唐閨臣寫就。白衣女子嫦娥不以為然，仍然要求閨臣親筆寫就，並出言諷刺唐閨臣恃才傲物、不願賜教：“至唐才女乃眾朝臣曾推第一之選，與眾不同，因此才敢冒昧求教。意謂藉此可以開開茅塞，那知竟是如此吝教。” 隨後，不等唐閨臣辯解，嫦娥又補了一句，不需要寫就全篇，哪怕寫下一兩句也就不虛此行了：“只求略略見賜一二短句，也就如獲拱璧了”。唐閨臣不得已，只得坐定，然後拿起毛筆開始潤筆構思。不料白衣嫦娥又出難題，要求唐閨臣“文不起草，走筆立就”，即刻下筆。

唐閨臣寫就之後，眾人讚歎不已。而嫦娥和風姨卻只見這《天女散花賦》多有“惟恨風多作惡，月不常圓”之句，隨即大怒，指責唐閨臣“措詞失當”，“隨筆混寫”，“信口亂言”。風姨更是從旁煽風點火，旋即颳起一陣狂風，“把眾才女吹的個個清寒透體，冷氣鑽心，戰兢兢只管發抖”。

正當嫦娥和風姨大鬧群芳時，女魁星問罪嫦娥風姨。不料嫦娥反唇相譏“我洩私忿，與爾何干?”，又有風姨反駁道“我正怪你點額失當，意存偏袒，你反出言責備，豈不自羞？” 女魁星氣的暴跳如雷，直到一位道姑前來，向嫦娥、風姨道來：“當日彼此語言雖然小有芒角，已事隔多年，何必介意?若再參商，曉嘵不休，豈非前因未了，又啟後世萌芽?且仙凡路隔，尤不應以違心之言，釋當日之恨。況彼既俯首無詞，毫無較量，亦可略消氣惱。從此倘能歡好如初，不惟從前是非一概瓦解，亦足見大度汪洋，有容人之量。”

嫦娥聽後釋然，向道姑袒露心聲，承認是蟠桃宴當日受百花仙子譏諷竊藥後舊怨難消。不料下凡後百花仙子不僅沒有歷受劫磨，反倒“名重一時，優遊樂土”，因此心中更為不平。特意化身凡人才女前來挑釁。此後，嫦娥立誓忘記前事，決不掛懷，“倘有後言，皇天可證，永墮塵凡”。

結語

與以往常見的嫦娥形象不同，《鏡花緣》中的月姊嫦娥熱情潑辣，且深得西王母的寵愛和重視。除此之外，嫦娥還是一位頗擅獻媚王母的女仙。她對西王母的逢迎和熱情，與她對眾仙的頤指氣使和睚眥必報形成鮮明對比。李汝珍塑造的“恃強倚寵”的嫦娥形象雖然毫無清冷孤傲之氣，甚至是一位諂媚善妒的負面女仙形象，但毫無疑問，《鏡花緣》中的嫦娥是一位感情飽滿立體、有極強感染力的女仙形象。如果將道德評價放置一旁，李汝珍筆下的嫦娥形象毫無疑問是生動且鮮活的，李汝珍對女仙嫦娥的創新塑造也是極為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