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之國的形成 [第4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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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馬羌笛——涼州(2)
儘管秦人早在3000年前就已經在隴右立足,但一直到秦始皇統一中國之前,秦人都未能控制整個隴右高原。這一點可以從“秦昭襄王長城”的走勢看出。歷史上秦國有兩次大規模修築長城的行為。
一次是公元前272年,當時的秦昭襄王攻滅了盤據於隴東高原的“義渠戎”。在消滅秦國在黃土高原的最大威脅,整個長城由隴右高原中部,經蕭關北入隴東高原北,向陝北高原北部延伸。這便是又稱“戰國秦長城”的秦昭襄王長城。另一次則是大家所熟悉的,半個多世紀後(公元前215年),秦始皇派蒙恬所築的“秦長城”。後者所做的工作,主要是將原來的秦、燕、趙長城連起來,構築成一條完整的西、北防線。
秦昭襄王長城的走向,可以幫助探究戰國時期秦國在隴右的勢力範圍。縱觀秦昭襄王長城在隴右高原的走勢,你會發現它大體就是沿著渭水與黃河的分水嶺在走,將“西垂”之地及跨越隴山的蕭關、隴關置於身後。不過總得來說,這條西南、東北走向的分水嶺,防禦方向還是北方。想要將秦國的土地完整置於長城的保護下,還需要有一段能夠與秦嶺緊密相連的南北向長城,充當秦國的西大門。
一條北向注入黃河的河流——洮河,成為了秦國西大門的選址。在黃河的一級支流中,洮河是僅次於渭水的第二大河流。如果說渭水能夠在這場比拼中拔得頭籌,是因為黃土高原和秦嶺的貢獻,那麼成就洮河的主要是青藏高原。洮河發源於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西傾山東坡(西傾山為崑崙山脈的最東端山體),向東流淌400餘公里,然後在岷山與秦嶺相接處的甘肅省岷縣轉而向北,由青藏高原與秦嶺間的縫隙穿出進入黃土高原,並於今甘肅省永靖縣注入黃河。
公元前4世紀初,一直在渭水流域苦心經營的秦國,終於溯渭水而上突破至與渭水源頭近在咫尺的洮河下游地區。原本生活於洮河河谷的是一支被稱之為“狄戎”的邊緣部落。之所以用這個兼具南、北邊緣屬性的名字命名,是因為“狄戎”與秦人一樣,並非屬於原來的西戎民族,而是周初時從晉陝大峽谷一帶遷居而來的。這意味著,在華夷五方的定位中,其原本的族群屬性為北狄。
基於這一歷史背景,秦人在征服狄戎之後,將在洮河下游建制的行政區命名為了“狄道”,當下則為甘肅省的臨洮縣”。為了將洮河打造成秦國的西部防線,秦人還在位於洮河中下游轉折點,也就是現在的岷縣設置行政區。容易引發混淆的是,秦人在當下岷縣位置上所建制的行政區,才是最初“臨洮”,及至我們正在展開的三國時代,這一名稱仍在沿用。諸如此類地名易位在歷史上十分常見,其理由大致都與前面解讀過的“武昌”之變類似。
相比之下探究這一地區變遷的過程,更吸引我們目光的是,秦國在洮河河谷的經營情況。對於一直擔憂西垂安全的秦國來說,南北向的洮河是一條不錯的天然防線。為了增強其防禦力,秦國在修築戰國長城時,將當時的臨洮(岷縣)定為了起點,沿洮河東岸向北延伸至狄道北,然後轉向東南方向,與沿黃河、渭水分水嶺修建至渭水源頭處的長城相接。
如此依託洮河河谷及河、渭分水嶺而修築的長城,為秦國的西垂地區打造了一條能夠將從西、北兩面抵禦戎狄攻擊的堅實防線。但這樣的設計同時也告訴我們,秦國當時並沒有控制住整個隴右高原。
從地理角度來說,如果想將隴山以西那些適合耕種的黃土之地,盡數納入版圖的話,需要將防線推進至黃河沿岸。以秦國在戰國後期的實力來說,並非做不到這點。問題在於,秦國在隴右的一系列軍事行動,戰略目標只是為了消除西部邊緣部族對關中平原的威脅,然後集中全力與關東諸侯博弈。而這一目標在擊敗義渠戎並修築隴右長城後已經達到了。
統一天下之後,帝國屬性的秦國終於可以認真思考,將防線繼續向隴右高原邊緣推進的想法。要做到這點,首先要做到的就是跨越洮河長城,向洮河以西地區擴張。
雖然已經無限接近青藏高原,但狄道所處的洮河下游河谷並非是青藏高原與黃土高原的分割線。換句話說,在洮河以西與青藏高原之間,還存在一小塊黃土高原屬性的土地。漢源河谷的經驗告訴我們,越是這種靠近大板塊相接之地的小地理單元,越有可能發揮獨特的地緣政治作用。
有三個位於青藏高原與黃土高原相接處的節點,可以幫助大家感受這個小地理單元的區位特點。洮河流出青藏高原的峽谷口被稱之為“上峽門”(今屬甘肅省渭源縣)。在這個地貌轉折點西北約100公里處,黃河做出了同樣的選擇,開始由青藏高原而下過渡到黃土高原,這個轉折點的名稱為“積石峽”。同時在積石峽與上峽口,或者說黃河與洮河中間,還存在一條同樣從青藏高原流出,進入黃土高原地貌的河流——大夏河,它在兩大高原間轉折點被稱之為“土門關”。
積石峽、土門關、上峽門三個節點,將黃河與洮河之間的這段青藏高原邊緣山體分割為兩段。其中位於積石硤與土門關之間的山體被命名為“積石山”,上峽門與土門關之間的山體則被稱為“太子山”。為行文方便,整段山體可合稱為“積石-太子山”。
整段山體的特別之處在於,青藏高原的邊緣整體呈現的是向外凸起狀,但在積石-太子山處,這條優美的邊緣弧線卻呈現反轉之態,使得黃河、姚河與積石-太子山之間,合圍出一塊類盆地狀的山前坳陷區,鑑於於這一區域當下的行政主體為甘肅省“臨夏回族自治區”,這塊坳陷區在地質學上被命名為“臨夏盆地”。
以盆地來命名這片土地其實是有些勉強的。一方面是因為其與黃土高原相接的東、北邊緣,地勢與腹地的高差並不明顯;另一方面是因為整個區域內部並沒有形成大片的沖積平原,呈現出的是溝壑縱橫的景象。
不過,這並不妨礙我們在地形圖上,一眼找到這個略向青藏高原方向凹陷的低地區。當然,這裡說的“低”是相對青藏高原,若是相對隴西高原的其它區域,其平均海拔則要高出不少。以整個板塊的中心城市臨夏市而言,其海拔接近2000米,而在渭水流域的天水市,海拔則降至了1100米。
總體上說,臨夏盆地屬於青藏高原與黃土高原的過渡地帶。這種過渡性不僅體現在海拔上,更體現在農業條件上。其農業條件較身後的青藏高原地區要好上許多,但與黃土高原比較又不算好。這使得臨夏盆地與那些標準農業區相比,會混合更多成分的畜牧成分。此外,觀察甘肅省的行政劃分,你會發現“臨夏回族自治州”並不是這個省份最西南部的地級行政區,甘肅省在它的南側還吸納有一塊行政名為“甘南藏族自治州”的青藏高原。
積石-太子山在充當青藏高原邊緣的同時,也承擔著行政分割臨夏與甘南的任務。基於這一區位,積石-太子山身後這片為甘肅所轄的青藏高原,被稱之為“甘南高原”。反觀在臨夏盆地的東、北兩側,建制的則是同樣隸屬甘肅,但卻沒有民族自治屬性的定西、蘭州兩個地級市。結合整個區域的地理環境、相關民族在生產方式上的特點,你會發現青藏高原、黃土高原之間的地理差異,包括臨夏盆地於的地理過渡性,在當下的地緣政治層面得到了有效映射。
回到2200年前。當時跨過洮河的秦王朝,在居於臨夏盆地中部的大夏河畔建制了名為“枹罕”的縣級行政區,這便是現在地級市屬性的臨夏市的前身。此後,在大秦帝國的版圖上,枹罕取代了洮河右岸的狄道,成為了中央之國的西部行政起點。
然而要為這片“青藏高原山前坳陷區”尋找一個地緣標籤的話,太過遙遠的“枹罕”和時下的臨夏,都還不是最合適的。想讓這個最合適的標籤浮出水面,就要先了解一下,積石峽和積石山在古人心目中的定位。
積石山之名源出於《禹貢》和《史記》中所記錄的,大禹治水時所採用的“導河積石”之法。本著治水應從源頭處治理的思路,古人曾試圖通過尋找黃河源頭的方式,找到大禹治水的起點。而“積石山”和“積石峽”之所以得名,便是因為古人在無法深入青藏高原考察黃河源頭的情況下,將這兩大高原相接的分割點,籠統的認定為了黃河的出處。至於積石山身後的黃河水又是從何而來,用一句浪漫的“黃河之水天上來”便可以解釋了。
積石山的河源定位,為臨夏盆地在兩漢時贏得了一個聽起來地位極高的地緣標籤——河首。“河”為黃河,“首”則是源頭之意。在三國時代,以枹罕為行政名的河首地區,曾成就過一個隸屬涼州軍事集團的軍閥“宋揚”。這個後來被夏侯淵所攻滅的小軍閥,當時的自號就是“河首平漢王”。
通過上述解讀大家應該清楚了,不管是秦人始建的枹罕還是現在的臨夏,還是漢代所稱的“河首”所指向的都是以大夏河為中心,由黃河和洮河所包夾而成的這一小片黃土高原。
有趣的是,中央之國核心區邊緣的幾個樞紐板塊,如:河套、河湟、河西,名字中都有一個“河”字。單純從地理位置和土地屬性上來看,河首地區與上述幾個樞紐板塊有著相似之處,都處在農牧相接之地,又與一個大的邊緣板塊緊密相連。比如河套地區連接著蒙古高原;河西則指向西域。
然而歷史上,河首地區的表現卻並不算出彩,並沒在成為中原王朝滲透青藏高原的主跳板。這是因為在連通青藏高原的問題上,有一片與之緊密相連,但卻又比之更深入青藏高原腹地的農業之地來承擔這一重任。這片土地就是與河首地區隔黃河與積石峽相望的“河湟谷地”。好在整個河湟谷地已經在漢武帝時期,伴隨著漢朝與匈奴的戰爭,被納入涼州範疇,使得我們能夠在後面的內容中看到這個樞紐板塊的出場。
在始皇陛下為帝國擴張西部邊界時,他暫時還沒有思考到這一步。積石峽以東的黃河河道,才是秦帝國新建隴右防線的選址所在。這倒也不能說秦始皇的眼光不夠長。要知道漢帝國也是立國後80年(公元前121年),在張騫帶回西域的地理、地緣情況後,出於“斷匈奴右臂”的戰略構思,才跨越黃河爭奪河湟、河西地區的。在匈奴持續壯大的情況下,如果王朝不是那麼快覆滅的話,原本就視隴右為祖地的秦人也許會比漢朝更早一步向西擴張。
事實上,漢帝國在建立之初所設立的大多數行政區,都是直接繼承於秦帝國。在直接統治範圍上,甚至一度收縮了不少。只是鑑於秦帝國的國祚實在太短,很多繼承關係必須有賴新的文字考古發現才能夠坐實。這種情況,在隴右高原的黃河流域部分表現的尤為明顯,以至於在枹罕以東的隴右高原上,暫時無法確定更多的始建於秦朝的行政區。
河流能夠幫我們推斷出,秦始皇是如何向西擴張帝國防線的。除去規模較小的河流以外,洮河以東還有一條較大河流北向匯入黃河:祖厲河。其右岸支流源出於寧夏境內,連接隴山山脈與祁連山脈的“屈吳山”,左岸支流則與洮水隔分水嶺相望。可以這樣說,不考慮大夏河、西漢水源頭這些規模較小的水系的話,整個隴右高原的主體就是由:渭水、洮河、祖厲河三大河流所覆蓋。
祖厲河之名,源自於西漢在祖厲河下游所置的“祖厲縣”,其位置在當下的甘肅省會寧縣。之所以選擇這個位置,是因為此處是祖厲河東西兩條河的上源:祖水和厲水交匯之處。與只貢獻了上游的渭水和只有下游在隴右高原的洮水相比,祖厲河雖然是流程最短的河流(幹流全長只有224公里),但勝在全境位於隴右高原。
點擊放大看祖厲河在絲綢之路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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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流域覆蓋的角度來說,甚至比洮水在隴右的部分還要更大。在漢代開通絲綢之路後,如果經行的是蕭關道,那麼在穿行隴右高原時主要藉助的就是祖厲河水系;而要是經行隴關道,這一任務則由渭水和洮河來接力完成。
當秦帝國試圖向西擴張防線時,其所遵循的線路大體是由狄道而起,沿洮水下游至河口處的永靖縣,然後沿黃河南岸經行蘭州,至祖厲河口再溯河而上,最終與秦昭襄王長城相接,形成一個外延至黃河的新緩衝區。只是考慮到黃河本身就是一條天然防線,這條新防線目前看並沒有以長城的形式體現出來。
枹罕的建制,以及將防線擴張至黃河之濱的做法,在行政上體現為秦帝國所建制了西起黃河、東至隴山、南至秦嶺的“隴西郡”。流域上,包括了渭水上游、洮河下游,以及西漢水上游。至於祖厲河流域,則與涇水上游及西套平原一起,建制了橫跨六盤山脈的“北地郡”。
問題在於,及至兩漢,祖厲河乃至整個隴右高原行政設置又發生了兩次大的變化。頻繁調整的背後,是西套、河西、河湟三個原本為邊緣民族所控制的板塊,在漢代相繼被納入中央之國的範疇。
基於這些板塊的前線屬性,如何控制這些整體位於帝國西北的地區,成為擺在兩漢決策者面前的一道難題。下一節,進入我們視線的,將是後來成就過神秘西夏王國的“西套平原”。通過這部分內容你將瞭解到,西夏崛起的種子其實早在兩漢時期就已經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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