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溺亡”學生抬屍體

文 / 李進章

這篇文章的作者是原河北省司法學校校長李金章,我的大學同學,讀後令人感慨。在此我推薦大家一讀。史玉強

看到標題中的“溺亡”“屍體”這樣的字樣,你一定要穩住心神,調整好呼吸,不然看到後來,你或許會有毛骨悚然的感覺,你或許會感到噁心、反胃,吃不下飯。當我把這個真實的故事講給同事、好友們聽的時候,她們都是半路打斷我,不讓繼續講下去。為此,提前給你打個預防針,如果你感覺不舒服的時候,對關鍵部分的文字就不要再看了。但是,無論如何,作為一個客觀存在的真實故事,我務必要把它敘述完整。

1998年,是我擔任河北省司法學校校長的第五個年頭,經過全體教職工的艱苦奮鬥,由一所普通中專學校一躍成為省、部級重點學校,先後榮獲省直、省級文明單位稱號。特別值得一提的是,1997年學校被司法部榮記集體一等功,開創了全國司法學校(每省一所)的先河。

正應了古語所云:“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一場重大的意外事故,正神不知鬼不覺的悄悄地降臨。

3月31日上午,一個畢業班的班主任向我和黨委書記報告,該班學生王某30日中午,未經請假擅自離校,至今尚未返校,這一情況已設法通知了其家長。

據班主任介紹,王某家是某縣農村的,其姐姐已出嫁,靠父母平時種地,閒時打工,供他上學。王某入學後,很任性,跟人打過架,曾和本校一位女生談朋友,相處了近一年時間,因女生家長堅決反對,前幾天提出和他分手。至於王某為什麼要出走,還沒有來得及瞭解。

聽完班主任彙報,我和書記當即召集學生處、保衛處通報情況,要求他們配合班主任進一步摸清情況,立即派人到王某有可能去的地方去尋找。

4月1日,王某的父親來到學校,說他已經動員親朋好友四處找過了,沒有一點兒音訊。不過,他向學校提供了王某高中時幾位要好的同學及所在大中專學校。其中最要好的一名同學在河南鄭州某學院。

另據王某同宿舍的同學反映,王某臨走時找幾位同學借了錢,總共一千零六十元。

4 月 2 日下午,學校總機室反映,說有人從河南鄭州打來電話,找學生宿舍樓518 室(王某的宿舍)的人聽電話。緊接著,接電話的同學向學生處提供情況說,來電話的就是王某,但是不管怎麼問,他都不肯說出具體在什麼地方。

4 月 3 日,學生處根據線索,打電話到河南鄭州某學院,找到了在那裡讀書的王某的高中同學,據他在電話裡講,王某是 31 日下午五點多打車來的,他安排王某住到了學院家屬院招待所,王某曾對他說:“我打傷了人,要在這裡避幾天風。”昨晚,王某買了一張鄭州市地圖,今天吃了早飯,8 點 30 分就離開了,說是出去轉轉,但沒說要到哪裡去。

4 月 6 日,王某宿舍有同學收到王某來信,信中夾帶著給他父母的信,同時,王某的前女友也收到了王某寄來的用她的日記本摺疊的100個千紙鶴。

鑑於這種情況,經校黨委研究,決定派學生處與保衛處的同志前往鄭州,尋找王某的下落。

時間在急切的盼望和焦躁的等待中,一天一天過去了。

4 月 12 日晚,派出去尋找王某的同志回來了,說他們幾乎跑遍了鄭州市,也沒有見到王某的影子。

4 月 13 日上午,校黨委召開會議,聽取外出同志關於查找王某的情況彙報。據他們介紹,到鄭州後,首先去了鄭州市某學院,找王某的同學進一步瞭解情況,並做了筆錄。據王某的同學回憶,4 月 2 日下午,王某買了一條香菸,還有膠捲,跟自己借了照相機,晚上翻看了地圖。3日上午出去時,沒有帶走照相機,只提了個塑料袋,裡邊好像裝有其女朋友的圍巾和幾張照片。走的時候,穿一身淺灰色西服,沒有扎領帶。走前留下一張紙條,請同學幫助照顧自己的父母。他們瞭解完情況,當即打印了一些“尋人啟事”,在醒目的地方張貼。第二天,找到了鄭州市花園口派出所,聽派出所的同志說:“刑警隊剛從黃河裡打撈上來一具屍體,你們去辨認一下。”經過仔細查看,身上穿的衣服不一致,而且死者年紀要大一些。隨後,他們又趕到黃河旅遊區尋找,並向當地派出所通報了情況。根據旅遊線路,他們僱了四個農民幫助尋找,有兩個農民還蹚水過河,到河的對岸去查找,但是都沒有任何音訊......

聽了同志們的彙報,我和書記對他們過細的工作給予了充分肯定,同時明確指示:“要繼續抓緊尋找王某的下落,不要放棄任何一個信息源。”

4 月 15 日下午,黨委召開會議,研究學校工作。由於議題較多,一直開到了 6 點多鐘,還沒有議完。這時,辦公室的一名同志,慌慌張張地闖進會議室,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河南鄭州花園口派出所來電話了,說咱們學生的屍體從黃河沉沙池打撈上來了,讓學校趕緊派人過去!”“你問沒問,怎麼就確認是咱們的學生呢?”“問了,人家說屍體上戴著咱們學校的校徽呢!”頓時,會議室裡一下子沉寂下來,室內的空氣彷彿膨脹了,若有一點火星,定然會爆炸。情況已準確無誤,接下來就是派誰去了,黨委書記開始點將,派到主管學生工作的副職時,說血壓高,心臟不好受;接著派主管教學的副職,說胃口痛,吃不下飯。書記為了難,猶豫再三,把我叫到會議室外,說:“人家都說有病,這怎麼辦呢?”我說:“輕傷不下火線,這個道理誰都明白。再者說,事情初始時,黨政一把手不宜出頭露面,應當留有餘地,只有到了關鍵時刻,才能出來堵槍口。”書記點頭,又不住地搖頭,我說:“你再去給他們做一次工作,實在不行,我帶隊去,你一個女同志不方便。”再次回到會議室,書記再一次做工作,還是沒有效果。見此情景,我站起來說:“就是刀山火海,也得有人去闖。既然有的同志有病,不方便去,那我頂上去啦!”於是,我開始點將,選了辦公室主任,保衛科長、學生處趙副主任和司機小劉一同前去。

此時,已是晚上 8 點多鐘了。來不及回家,我們匆匆上了學校七座的公務車。快出石家莊時,找了一個小飯館,大家一邊吃飯,一邊商議此行可能遇到的困難和問題以及如何應對,譬如家屬不配合怎麼辦?倘若他們堅持要把學生屍體運回來怎麼辦?應當說,我挑選的這幾位同志非常得力,其中辦公室主任、保衛科長都是部隊轉業幹部,就連司機小劉也是武警士官。

商議好基本對策後,我們上路了。那時,還沒有高速公路,車子沿著 107 國道一直向南奔馳。在顛簸的路上行駛了一陣子之後,車裡沒有了說話的聲音,不知從誰那裡響起了鼾聲。而我此刻卻心情沉重,此行兇多吉少,一定要有充分的思想準備。作為領導者、決策者,我感到了沉甸甸的壓力。雖然,我在大學工作期間,也處理過一些突發事件,但是,那時畢竟沒有這一次責任重大。弄不好,後果不堪設想。“要沉著冷靜,從壞處著眼,從好處著手,就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 我心裡一遍遍地尋思著,對即將到來的挑戰,充滿了期待和渴望......

凌晨 2 點 10 分,我們來到鄭州市郊,在一所旅館開了房間,讓大家休息片刻,等天亮了,再去派出所。

吃過早飯,我們來到花園口派出所。派出所王所長熱情地接待了我們,並向我們介紹了相關情況。原來鄭州市當時飲用的是黃河水,由於黃河水裡帶有大量的泥沙,水廠要先將河水抽到池子裡進行沉澱,再進行加工處理。我們的學生王某就是跳沉沙池自盡的。由於當時天氣還比較涼,屍體要經過幾天時間發酵,才能夠漂浮起來。現在屍體已經打撈上來了,派出所僱了兩名當地的老農給看守著。我對王所長表示了感激,同時讓他幫助我們做一下死者家屬的工作,無論如何不能將屍體運回去。王所長爽快地說:“沒有問題,我們一定積極配合,幫助做好家屬方面的工作。”這件事,多虧了他們以“第三者”身份出面,化解了不少矛盾和問題。事後,我親自帶人給他們派出所送去一面錦旗,以表達真摯地感謝和敬意。

接下來,我對隨行人員進行了分工,由我和學生處趙副主任趕赴現場,其餘同志帶車去市裡,聯繫火化場,購買裝裹衣裳等一應物品。

在派出所同志引領下,我們來到了黃河沉沙池。放眼望去,這裡名義上叫池,實際上是一個偌大的人工湖,混黃的河水經過在這裡沉澱,已變得清亮了許多。走了一個多小時路,我們才來到停放王某屍體的地方。

在池子旁邊的堤坡下,有兩個上年紀的人叼著旱菸袋,坐在麥秸編織的圓墩子上,悠閒地聊著天。見我們過來,兩個人站起身,用濃重的河南話說:“你們是學校來的同志吧?嗨,這孩子年紀輕輕的,有什麼想不開,跑到這裡來尋短見?”我向兩位老人表示了謝意,問道:“怎麼沒見到屍體,在哪裡放著呢?”其中一個老漢用菸袋杆一指,說:“那不是嘛,在水池邊的堤坡下停著呢。”我走上堤坡,朝下看,只見一扇舊門板上停放著屍體,上面蓋著一領破草蓆,看不見頭和身子,只露出穿著一隻鞋子的腫龐的腳丫子。破草蓆上,爬滿了成群的蒼蠅,看著叫人實在可憐和心痛。一個年輕的生命,就這樣客死他鄉,成為孤魂野鬼。

臨近中午的時候,王某的大伯和堂兄也趕了過來。一直等到下午兩點多鐘,還不見火化場的車子開來。經打聽才知道,火化場在鄭州市最南面,而我們所處的位置在最北面,兩地相距幾十公里。

等啊,等,無論是等車還是等人,都是一件令人煩躁不安的事情。

一直到下午四點多鐘,火化場運送屍體的麵包車才晃晃悠悠地開來。車門打開,不見有工作人員隨著車來。司機搖下駕駛座的窗戶,把嘴裡叼著的香菸拿到手裡,像一名指揮官似的命令道:“喂,你們快點裝車,時間可不能長了。”“抬屍體”、“裝車”,這些事先沒有想到的問題出現了,讓誰來幹呢?我看了看守護屍體的老漢,他們正遠遠地在一旁聊著天,“去找他們試試看。”我心裡想著,走近了兩位老漢,客氣地說道:“大爺,跟你們商量個事,能不能幫忙把屍體抬到車上,錢的事多少都好說。”沒有想到,兩人一聽,將頭搖得像貨郎鼓,擺著手說道:“不中,不中,你就是給再多的錢,這種事俺們也不幹。”沒有辦法,我來到王某的大伯和堂兄跟前,說:“你們看到了,咱花錢僱人,人家都不肯抬,還是請你們抬一下吧!”沒承想他們一聽說抬屍體,頓時嚇得變顏變色,聲音顫抖著說:“俺們自己的親人,看不得,不敢抬!”這時候,火化場那位司機跳出司機樓,火蹌蹌地說道:“你們再磨蹭,我可要走了,好幾十公里路呢,還讓不讓下班啦?”到了至關重要的時刻,我心一橫,牙一咬,眼一瞪,腳一跺,衝趙副處長大喝一聲道:“你過來,屍體咱倆個抬!”說完,我衝上堤坡,下到了坡底,撩開了蓋在屍體上的破草蓆。頓時,一副駭人的猙獰場景出現在眼前。我原本是個膽小的人,但畢竟死者是本校的學生,若是換一個人,早嚇得魂飛膽裂了。可在當時,也不知哪裡來的膽量,竟連一點害怕的心都沒有,還對著屍體仔細端詳了一番。由於死屍長久地浸泡在水中,腐敗的氣體已經把屍體“吹”成了一個滾圓的大肉球。那肉球全身發白,膨脹的肚子,浮腫的身體,胳膊像大腿,大腿像檁條,膨脹得異常,儼然像一個雙目怒瞪、口唇外翻、肥頭大耳、面目猙獰的“大頭鬼”。這時,趙副主任哆裡哆嗦地走了過來,看到他一副害怕的樣子,我說:“你抬腳部,我抬頭部,咱一齊用力”。當我大叫一聲“走起!”屍體被抬了起來,我感到似乎有兩三百斤沉重。我抬的是頭部,分量要更重一些,而且要在前面倒著行走,就更加大了難度。我也不知道從哪裡來的那麼大的力氣,硬是一步步地和趙副主任將屍體從坡底抬到了坡上。當時,真想把屍體放下,喘一口氣再說。可是,想到如果把屍體放下了,再要抬起來時,唯恐趙副主任看到全屍,心裡會更加害怕,那可就功虧一簣了。於是,我們一鼓作氣,咬著牙堅持著把屍體抬上了車。

車子開走了,直到這時,我才感到全身沒有了一星點氣力,癱軟地躺在堤坡上,嘴裡呼呼地喘著粗氣……

吃晚飯的時候,沒有見到趙副主任,司機小劉說:“他有事出去了,讓我告訴你一聲,不要等他了。”第二天早晨吃飯,依然不見趙副主任的面。我以為他有什麼私事要辦,便沒有往心裡去。

事情過去一個多月後,趙副主任才如實地對我說:“自從抬了屍體之後,我一直噁心,三天都沒有吃過一頓飯。”他動情地對我說:“如果不是看你的面子,打死我也不會去抬死屍,我老人的屍體我都沒有抬過,為什麼要抬別人的屍體呢?”他的話讓我很感動,也很無奈,在當時的情況下,如果我們不親自抬屍體,事情真不知道該如何收場......

當王某的父母來到學校,聽說是我親自抬他兒子腐敗的屍體上車,並第二次去鄭州主持了火化工作,感動得老淚橫流,見了我,當時就跪下了,我連忙攙扶起兩位可憐的老人,對他們說:“這是我應該做的事,你們的兒子是我的學生,當老師的是絕對不會丟下學生不管的!”考慮到王某的父母是“白髮人送黑髮人”,且家境貧寒,學校出於人道主義,給他們捐助了一萬兩千元錢,王某借同學的一千多元錢,同學們也主動提出不要了。一場原本充滿火藥味的大概率事件,就這樣妥善而圓滿地解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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