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珍愛美術,遠離文學


阿城:珍愛美術,遠離文學


阿城


提到阿城,人們自然會想到他的《棋王》、《樹王》和《孩子王》三部曲,他的小說在上世紀80年代雖然沒有引起商業上的轟動,但在當時也算獨樹一幟了。就在人們期待著阿城能拿出更多作品時,他從文學圈裡消失了,一直到現在。

阿城認為文學沒什麼了不起的,小說就是講故事,這個本事人們都能掌握,只是講得好不好的問題。可是他的無心插柳卻給他身上烙下了抹不去的痕跡——阿城是一個迷倒過不少文學青年的小說家。至今,不瞭解他的人和他聊天總會聊到文學,阿城也不知道解釋過多少次,他不是作家,對文學也沒什麼功利心。現在,他躲在郊外一個頗具藝術氣息的院子裡,琢磨著他喜歡的事情。

話雖這麼說,但是阿城的電腦裡還是存著一些小說書稿。“我現在不想拿出來發表,因為不是時候。現在拿出來發表,肯定被刪改得亂七八糟的,反正它在我電腦裡待著,也跑不掉。”

阿城寫小說,大概是偶然來了閒情雅緻,才會把他腦子裡的故事寫出來。阿城真正感興趣的是美術、歷史、宗教、哲學、電影……“準確地說,我是個文學失足青年,不知怎麼咕咚一下就崴這坑裡了。”

阿城也說不太清楚為什麼自己會崴到文學這個坑裡。“起碼我的寫作習慣,一直到現在都還有,我不會判斷讀者。那個時候都是互相寫寫東西傳看,沒有書,寫完傳著看,所以你很明確知道這是寫給朋友的,是認識的人,不認識的人怎麼想,不知道,到現在其實還是盲點。但是現在你看很多作家,他很知道讀者要什麼,或者對什麼感興趣,這個是正常狀態,我們那是非正常狀態,這個缺陷就是你不知道讀者會怎麼樣。所以那時候小說發表之後,你會期待什麼?沒有這個經驗期待,最後像出事了一樣,圍上了一圈人。”

談到他過去“失足”文學的成功經歷,阿城說:“現在看下來,還是語言不一樣,我的小說不是這個體制的語言,所以它有新鮮感。在當時的朋友圈子裡,這個沒有新鮮感,但這也是對讀者不會判斷的結果。我聽有人說過,說我這路子不知道是怎麼個來路,它跟延安文藝座談會和左翼文學這些不一樣。另外一點,那個時候為什麼文學那麼熱?是因為沒有別的消遣,現在娛樂方式很多,人們為什麼要紮在文學上?不可能。現在誰的小說如果成功了,那是真成功了,那是真的喜歡紮在這個上面的人來看。我們那個時候不是,坐長途火車、等個人,消磨個時間,不就是看看小說嘛。”

時隔多年,阿城終於要出本書了,這本書叫《洛書河圖:文明的造型探源》。之所以會寫這麼一本書,是因為在2005年,劉小東和喻紅請他到中央美術學院油畫系給學生講課。2009年,美院造型學院聘請阿城做客座教授,每學期講5個星期,主講造型史和色彩。

阿城對中國古代造型史的研究有很長一段時間了,阿城講課從來不備講義,這些對他來說已爛熟於心。美院的學生對阿城把文學、歷史、宗教、哲學和造型藝術糅在一起講,聽起來有些費勁,因為在中國的美術教學中,還從來沒有老師這樣講美術史。不過阿城講課深入淺出,典故段子、幽默包袱穿插其中,有時候講的離題萬里,枝蔓叢生。來蹭聽的老師對阿城的講課很有興趣。後來,這些講課的錄音整理成了這本書。

阿城對圖像特別敏感,他說自己長了一雙“照相眼”。“上中學時,我的幾何特別好,一到三角函數我就完蛋了。”他從“照相眼”扯到了男女大腦的差異,阿城說自己大腦有一部分可能是女性腦,對顏色特別敏感。“女性為什麼愛挑衣服,一進去商場兩三個小時不出來,把老公等的啊,就是衣服的顏色樣式吸引她。男人跑在一起聊些抽象的東西,這個女人也覺得很奇怪。女性腦是多點同時興奮,男人不能聽女人聊天……所以美院和美院附中美學教育有一個錯誤,就是讓女孩子也去畫素描結構,這不是她們的長處,那是男性腦的長處。女性腦就應該從顏色開始起,不要管素描,從顏色開始走就對了。所以像劉小東這種人,他對色彩感覺好,其實他有一部分女性腦。我估計我也有一部分女性腦,但是大部分是男性腦。”

因為美院有老師講造型,阿城便從中國古代的造型史入手,在他看來,考古發掘出的先秦時代的文物上,都有各種各樣的造型,這些造型的含義有的還不清楚,阿城希望通過自己多年的研究能總結出一些結果或者理出一些頭緒。他覺得自己不是那種學術專家型的人,研究的結果可能存在這樣或那樣的疏漏,但這不妨從一個另類角度去了解先秦時期的文化。阿城通過研究發現,河圖的原型保存在苗族的鬼師服飾圖案和商代青銅器盤的圖案中;洛書的九宮圖,它的異形符保存在苗族的鬼師服飾圖案中;天極即北極星,它的形象也保存在苗族服飾圖案中。

阿城希望自己的講座能給美院的學生開闊一些視野。“學生每個學期都有下去寫生的機會,你多帶點腦,下去看的時候,不是說要把他用的鋤頭畫得特別像,而是這鋤頭為什麼是這樣的。這個東西可能當時對繪畫沒有作用,但是你腦袋思路打開了,不知道將來會做出什麼來。我們現在最大的浪費是腦袋打不開。在80年代,‘央美’還不是這樣,願意說些和繪畫無關的東西,也特別感興趣。現在不斷地專業化,美院就變成中專了。其實上個美院附中這樣的學校就夠了,你就能畫得很好,你就畫畫賣錢好了,為什麼還要上大學?大學就是開腦筋,開了腦筋和沒開腦筋的人到社會上是完全不一樣的。所以‘央美’現在非常明顯地降落到中專的水平了。”

對這本新書,阿城說他書裡的內容不是研究出來的,他不屬於學者型的人,而是憑著興趣和好奇心寫出來的。“我希望我的東西引起的最起碼是好奇心,而不是我要做什麼了。我不是在一個研究狀態上寫的,所以書裡會有很多漏洞,會引起一些爭議。因為書裡面的一些東西是有突破性的,比如天極,包括世界的漢學界,中國的文史界,沒有人觸及過這個。我從青銅器和苗族服飾上把它證明出來,形成了一個綱,而且有邏輯性和可證性。很多人會說,是這樣嗎?還有一個就是,在這裡面還有一個領域,咱沒看到,這個東西也可以證明。我覺得是建設性和良性的互動,而不是毀壞性的。我記得李學勤說過,他說我們現在做考古的人沒有懂美術的,如果有這些人參與的話會好很多。我基本上算是個對美術非常有興趣的人,搞美術的人眼睛不一樣,會把那些圖形的關係解出來。”

對於天極這個概念,阿城解釋說:“秦始皇為什麼稱自己是皇帝?三皇是遠古祖先變成神了,五帝是近古祖先變成神了。我嬴政要活著的時候就是神,所以叫皇帝,而且是始皇帝。在他之前,中國永遠是活著的人不能稱神,因為你們都是祭祀神的。秦始皇做到了活著的時候就是神,我不祭祀誰,這個是有利於專制的。所以,皇、帝兩個字合起來,影響中國的文化和我們對皇帝的看法。他成了皇帝之後,為什麼要巡視四方?因為這個北斗星,同時還是天極神的車。秦始皇沒事就坐車東西南北這麼轉,我是誰?我是天極,是這個神,因此我就要巡視四方,這跟天象是一致的。同時他設置郡縣制,我們以為是行政,其實不是,根源是他按照星宿重新畫九州,他完全是按照天上星宿的位置來制定的,也不管那裡適不適合建立城市。比如大同,這地方附近沒有水,不太適合建城市,但是這一定要建,後來成了北魏的早期都城。他把整個大地變成天的樣子,他就是活神。到了清代,這個東西結束了。但這個做活神的思想一直承接下來了。”

過去人們一直認為黃河文明孕育了中華民族,後來北京大學教授、考古學家蘇秉琦通過考古研究得出結論,中華民族是多種文明組成的。阿城在這個基礎上對東亞文明做了一個大膽猜測:稻作文明和粟作文明的演變是中華民族歷史最大的分水嶺。

阿城說:“為什麼環東亞的一圈中國、朝鮮、日本都吃大米?末次冰川時期,當時中國大陸與現在的朝鮮半島和日本之間連接著廣闊的陸地。之後全球變暖,冰川融化,海面上升,造成了世界範圍的大洪水,《聖經》中的大洪水和中國的洪水傳說,應該說的都是這一次洪水。起碼從舊石器時代開始,我們的祖先就在這片陸地區域生活了。後來的稻作文明應該是先在這個區域的溫暖多雨的氣候帶出現,會有一個稻作文明圈。這個文明圈最後有了較寬泛又統一的極星和天象崇拜,成為這個文明圈的原始宗教,再向亞洲北方擴展。到了新石器時代,冰川逐漸融化,海面逐步上升,稻作文明節節退縮,一直退到現在的海岸線以內。大洪水應該是在這個時期發生的。退縮意味著原來的資源喪失,必須奪取新的資源,而新的資源必然是侵吞原來在高原,也就是現在的平原的粟作文明的領域,最後形成決戰,這也就是上古傳說中黃帝與蚩尤大戰的神話原型。蚩尤為稻作文明的首領,北侵奪取資源失敗了,之後被相對落後的粟作文明妖魔化,又尊為戰神。再之後,蚩尤在神話的演化中被炎帝取代,成為炎黃之爭。末期冰河期的大陸架是連接的,龍山文化、紅山文化,可以是很容易互相影響的。我的意思是可以進一步推測它們可能在末期冰河時代,就是宗教一致的,只是海面上升之後才隔開了各自再發展。到了商代,稻作文明佔三分之二,粟作文明佔三分之一,它是兩種文明的結合體,但是天象系統是稻作文明的系統。”

阿城講課時從河圖洛書談起,通過圖像符號一步一步解開中國歷史的文明密碼。“我上小學時我的老師說關於河圖洛書的解釋都是瞎說,是封建迷信,這件事就一直變成一個懸案。後來考古學家馮時把這個事情給解決了,他解決了天文學考古學。河圖洛書的這個環節,我沒有建樹。是馮時建樹的,我只是為馮時的觀點提供了更多的材料,證明是這麼回事。它很簡單,河圖,那個河其實就是銀河,東方蒼龍起來,蒼龍盤的這個就是河圖。馮時沒有找這個,我給他找出青銅器,還有苗族很早就有這個東西,它一直就沒斷。

洛書就是馮時說的八角形,這八角形我在雲南的時候經常碰到,就不知道它是什麼。馮時在這個上面證明,非常的嚴格又巧妙。河圖洛書沒有什麼神秘的,就是天象和東西南北中這樣一個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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