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塔里木,七年迷茫的青春

青春是一幅画卷,每一代人都有不同的命运。

七年塔里木,七年迷茫的青春
七年塔里木,七年迷茫的青春
七年塔里木,七年迷茫的青春

“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广阔天地 大有作为”,在这些响彻云霄的口号的号召下,全国各地数千万的年轻人奔赴农村、边疆、草原、沙漠、戈壁、草原、雪山……开启了战天斗地的岁月。

在那火红的年代,我也成为数十万奔赴新疆的知青中的一员,那年我还不到15岁。

迎着晨风,迎着阳光,我们跋山涉水来到新疆塔里木。

来到塔里木的第一天,为了欢迎我们的到来,这一天的饭非常丰盛,能够吃到白面条。

经过这一路颠簸,我已经被饿得头晕目眩,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远远地我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当我走到锅边时,我看见满满一大锅白菜清汤面。热气腾腾的锅里,面条像雪白的丝带,白菜叶子欢快地翻滚,汤里还漂浮着一些油沫和葱花,非常鲜美!

排在我身后的陕西知青张虎早就流口水了,口水已经滴到了他的衣服上。他把碗敲得铛铛响,不停催促着我往前走。

看到只有面条、白菜叶子,那些上海知青们立刻皱起了眉头。但这顿饭在我眼里那就是鲜美无比,可香了!我整整吃了七碗,吃完才发现,这些上海知青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这里是戈壁沙漠,荒无人烟,生活条件极为艰苦,之后的日子里,除了过年,很难再吃到白面。

我们这批人被分在了塔里木河生产队,塔里木河生产队属于当地知青办。

整个塔里木河生产队大约有一千多人,我们这些人分别来自上海、苏州、南京、西安、武汉、郑州、重庆、杭州等许多地方。大家南腔北调,说什么话的都有。

但上海知青占了绝大多数,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知青都来自上海。上海知青说的都是上海话,不会说上海话就会被人瞧不起。

生产队开会时发言最积极的几乎都是上海知青。这些年轻人见过世面,思想开放,知道的多,敢于表达自己的思想,确实很厉害。

刚来塔里木的时候,我听不懂上海话,也不会说普通话,只会说我们那里的方言。记得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做自我介绍时,当我开口说出第一句话时,全场立马安静下来,大家面面相觑,鸦雀无声,场面相当尴尬。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在人面前说话了。

塔里木河位于塔里木盆地北部,是西域文明的生命之河,也是世界上距离海洋最远的河流。在古代,塔里木河孕育了古老的西域文明,如今这些文明都被掩埋在黄沙之下。

塔里木河主要由和田河、阿克苏河、叶尔羌河汇流而成,它自西向东流向沙漠,最终消失在沙漠深处。

每年冬季是塔里木河的枯水期,河水水量大量减少,有的年份甚至还会出现断流。

枯水期时水位会下降,此时河床上就会出现一个个小水坑。这种水坑是鱼在泥浆中不断挣扎形成的,水坑不深,卷起袖子,就可以挖出大鱼来,这种鱼我们称之为“塔里木河大头鱼”。

可到了每年夏季,大量雪山融水注入塔里木盆地,此时的塔里木河就迎来了洪水期。洪水期时,河水流量是枯水期的几十倍。

洪水来势迅猛,惊涛骇浪,漩涡翻滚,河道周围的人们往往来不及撤离。每次泛滥,都会从上游冲下很多树木、器物、垃圾和牲畜尸体等。

在很多河段,流沙形成的河道在洪水的冲刷下冲垮河提,肆意流淌,摇摆不定,不断改道。 因此塔里木河被称为“无疆野马”。

历史上黄河也改过道,每一次改道都给沿岸的人们带来灾难。可塔里木河几乎每年都改道。

解放前,塔里木河上从来都没有桥,人们过河时一直都是依靠用胡杨木制成的独木舟和船。直到改革开放前夕,塔里木河上才有了桥。

金秋十月,塔里木河河畔美丽的胡杨林层林尽染,犹如金色的海洋,一望无际;也如秋天里的童话般,纯净而美丽。

胡杨坚韧不屈,古老而苍劲,这是对生命的诠释,也是对不屈的吟唱。胡杨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根系深入沙漠之下数十米。

塔里木河生产队没有固定的驻扎地点,塔里木河流域哪里需要治理,我们就迁移到哪里。和田、喀什、阿克苏、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一直到大西海子水库,整个塔里木河流域遍布着我们的足迹。

每天早上天还没亮,河堤上的大喇叭就响了,我就用冷水抹一把脸,去河堤上干活了。每天起早贪黑,天天如此。

我们在这里挖渠筑堤、垦荒造田,经常要去河道里背石头、扛沙袋、打木桩、捞河沙、筑土方……

我们面朝黄沙背朝天,挥洒着青春与汗水,手把锄头修地球,要让荒漠变绿洲,让戈壁起城市。

我们住的是地窝子。地窝子是在沙土里挖一个洞,再用红柳、芦苇搭建四周,然后在里面铺上干草。有一次夜里,河堤决了口,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们的鞋子、锅碗瓢盆都飘了起来。

我们平时吃的都是窝头、稀粥、腌辣椒,很少能吃到馒头,偶尔也能吃到一点腌萝卜、腌白菜。

这里的沙尘暴天气经常出现,沙土肆无忌惮往耳朵、鼻子和嘴里面钻,风沙吹得人睁不开眼睛,几乎看不清前方的事物。

塔里木地区夏季酷暑,冬季寒冷,很少下雨。灌溉只能依靠塔里木河河水,这些水都是雪山融水。

塔里木的冬天是最难熬的,每年冬天,我的手和脚都会出现冻疮,严重的时候手脚不能自由活动。冻疮溃烂后,袜子粘在脚上怎么也脱不下来。队里赶车的张大叔告诉我一个方法,把手和脚泡在茄子杆煮的水里面。我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效果,试了试,好像也看不出效果。不过每年随着时间推移,冬天也就慢慢过去了。

与其它上山下乡的地方不同,我们这里特别艰苦。其它地方的知青,一般下雨天和冬季农闲的时候,就可以休息,但这里是新疆塔里木,几乎不下雨。塔里木河汛期的时候我们要上堤抗洪,塔里木河枯水期的时候我们就要修筑被洪水破坏的堤坝。

塔里木河流域范围非常广,河流经常改道,一旦改道就会造成洪水泛滥。当时很多河道还是土坝、土渠,动不动就被冲垮了。

因此,我们一年四季当中,天天都有干不完的活,根本闲不下来。

就算是春节,我们也闲不下来,因为新疆一些地方是不过春节的。过年的那些天,如果有当地农民需要浇地,我吃上几口饭,嘴里咬个馍,就得放下碗筷,扛着锄头,拿着铁锹,去河堤上帮忙。

每年冬天,我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那就是拾牛粪。牛粪可以取暖和烧火做饭。

拾牛粪的日子里,要是夜里能梦见好多牛粪,真是做梦都能笑醒。那时候,我甚至有过这样的幻想:要是全新疆的牛粪都没人捡,没有人和我抢,那该多好!

新疆的冬天很冷,寒风刺骨,最冷的时候,平均气温在零下二三十度。

拾粪要趁赶早,每天天还没亮时,我就要背着背篓出发了,有时还要借着月光拾牛粪。古有萧何月下追韩信,今有我叶柯月下拾牛粪,月亮还是两千多年前的那颗月亮,却见证了不同时期的不同人生。

牛粪太稀的话,会从背篓的竹条缝隙之间渗透出来,弄得我满身都是牛粪。如果要等到牛粪干了的话,早就被人拾走了,哪还会有你的份。

运气好的话,要是能遇到几个驴粪蛋那就更好了。驴粪坚硬,呈圆形,鸡蛋大小,不仅比牛粪美观而且火力厚,耐烧,无异味,要是在旧社会就可以拿到城里去卖钱。

有时也能捡到骆驼粪,骆驼粪与驴粪很相似。

如果遇到白色的动物粪便,那就要小心,因为那是狼的粪便,塔里木河流域经常有狼出没。

饿了的话我就啃点干粮,渴了就找个水洼子喝几口水,累了就坐在地上休息几分钟。

有一次,我坐在沙地上休息。当我闭上眼睛时,我竟然看到了的玄奘法师!在荒凉的沙漠中,他牵着一匹老马,来到了我的跟前。玄奘摸摸我的头,然后扔给我一根棍子,对我说:“就是你了!西行不能没有你!还拾什么牛粪,走吧!跟师傅去西天取经!”我高兴得不得了!我伸手去牵马缰绳,可一起身,却怎么也起不来——背上装着牛粪的沉重背篓把我拉回了现实之中!

孔融4岁知让梨;曹冲6岁可称象;司马光7岁会砸缸;李圣天9岁能作画;袁世凯13岁时便有了“大野龙方蛰,中原鹿正肥” 的雄心壮志,他最终兵临紫禁城,逼迫清帝逊位,终结了罪恶的清王朝。而我15岁了还在拾牛粪,人与人差距为何这么大?

飞进庄周梦里的蝴蝶,砸到牛顿头上的苹果,让我明白,万事万物都有牛逼的时候,而我的这一天何时才能来到?

当初为了一天能吃三顿饭,我就来到了塔里木。

在塔里木,我期待可以开启新的人生,不用像过去一样受人欺负。但不久之后,我马上意识到我错了。

我遇到了一个最可怕的敌人——长毛!

长毛长头发,三七分,看起来很光溜。他人高马大,是个小队长。有一次在河堤上劳动时,他把我喊过去,无缘无故批评了我,然后给了我一张纸条,让我递给一个我不认识的女孩。没有办法,我只能硬着头皮把纸条递了过去,而他却蹲在河堤上对着那个女孩吹着流氓口哨。后来他又让我递纸条!我当时想啊,哎呀,我才十五岁,我的人生还很长,我的思想还很纯洁,我还是一张白纸,他这样搞下去我是要身败名裂啊,我的脸还要不要了?于是我鼓起勇气,拒绝了他的要求。

长毛从此怀恨在心,在这之后,他总是把最脏最累的活分给我干,而且还经常欺负我。

有一次队里为了改善生活,不知从哪弄来了一批鸡娃。队里采取个人认购、集体养殖的方式,一只五分钱。每个人都买了好几只鸡娃,于是我也买了五毛钱的鸡娃,我想着等鸡娃长大了,我就可以吃到鸡腿了。可是到了食堂吃鸡肉的那天,全队所有人都分到了鸡肉吃,只有我没分到。

“我也交了鸡娃费,凭什么不给我鸡腿吃?”我问长毛。

“你的鸡娃还没有长大!”长毛告诉我。

“别人的鸡娃都长大了,为什么只有我的鸡娃没长大?”

长毛懒得理我,二话不说,直接就把我打了一顿。

“以后见你一次打你一次!”长毛吼道。

那段时间,长毛经常逼我头顶一块青瓦片,如果瓦片掉到地上,碎成几块,他就每天打我几次。

直到今天为止,我见到瓦片就害怕,尤其是听到瓦片落地的声音,顿时感觉头都要炸了,整个人一下子就不好了。

有一次,我和几个知青在生产队已经挖过土豆地里刨食吃,希望捡到被遗漏的土豆。

我是农村来的,要说在地里刨食吃,他们这些城里人怎么可能刨得过我。很快,我就挖到了一个大土豆,其它人挖到的土豆都没我的大。

我们生起一堆火,把土豆烤熟了。正当我兴高采烈地准备吃那颗黄灿灿、香喷喷的土豆时,知青张虎把我叫到了一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棵我从未见过的草,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你今天真是撞大运了!这是一棵神仙草,极其罕见,百年难遇,几十万平方公里的沙漠里只会生长一棵这样的草。这草具有灵性,不管谁欺负了你,你只要拿着这棵神仙草围着那个欺负你的人转三圈,并对着这棵草大喊三声那个人的名字,从此以后,那个人便会弃恶从善,不再欺负你!”

张虎比我大好几岁,他来自陕西省凤翔县。在来塔里木之前,他在凤翔县城的一个高中读书,听说这个高中在凤翔东湖周围。他文化程度高,见过世面,经常给我们讲一些历史文化,比如“凤翔东湖与苏东坡”“炎帝故里、青铜之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等等。他戴着一副眼镜,博古通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知,人称“塞外小诸葛”。

他的话,我信了!我把黄灿灿的大土豆给了他,拿到了神仙草。

我立刻拿着神仙草去找长毛……

结果,我又被长毛打了一顿。

因为害怕遇到长毛,所以每次吃饭时,我都躲着他,长毛在食堂的时候我就不敢去吃饭。有时别人都吃完了,我才拿着碗去吃饭,有几次我去吃饭时食堂的锅都刮了,连洗锅水都喂了猪。

这是个露天食堂,整个塔里木河生产队的知青都在这里吃饭。

说是个食堂,其实就是个露天饭场。饭场由一片烂操场和三间破旧的土坯房组成。

不管刮风下雨,大家都只能在外面吃。大雨过后,到处都是烂泥,一眼望去,就像一大群人端着碗站在沼泽里吃饭!

平时吃饭时,男的都是几个聚在一起在食堂前的空地上吃,或坐着,或蹲着,或站着。女生都是三三两两把饭端到住处去吃。

每次到了饭点,河堤上的大喇叭响了,人群就会涌向食堂。

有一次我去食堂吃饭,一不小心被长毛看到了!

“你这个废物,整天除了知道吃饭,你还知道啥?你给老子记住,你是个废物!废物!废物!”

长毛把我的搪瓷碗扔到地上,一脚踢飞了。嘴里还一边骂着:“滚!滚一边去!”

我去捡搪瓷碗,长毛突然又飞起一脚,把我踹倒在旁边的墙上。这一脚力气很大,我痛苦地捂着肚子,身体顺着墙角溜了下来,瘫倒在地上。

那天刚下过一场小雨,地上有些泥泞,有的地方还有积水。长毛用脚踩着我的头,用地上的脏水泼我脸,还逼我喝地上的脏水。

“你整天打这个废物也不怕脏了你的脚”?一个叫阿飞的知青对长毛说道。阿飞和长毛是一伙的,都是队里出了名的地痞流氓。

我本能地想用手把长毛的脚从我头上放下去,此时阿飞却用脚踩住了我的胳膊,我彻底失去反抗能力。

“趴在地上,不准动!”阿飞吼道。

长毛拖了鞋,用鞋底打我脸,“啪”“啪”“啪”……

打完后,他们又拿了一块破凉席,铺在我的背上,把我当作板凳,坐在上面,点上烟,抽了起来。

两人坐在我背上,嘴里叼着烟,哼着流氓歌曲,时不时冲着来来往往的女生吹流氓口哨,还商量着今晚去偷看哪个女知青洗澡。

我趴在地上,满脸是泥水,我费力地侧过头,只能看到地上一片片的污水,以及来来去去的脚底板,连地上的蚂蚁都在嘲笑我…….

旁边一些看热闹的人也在议论我……

“那个娃是不是脑子有问题?趴在泥水里给人当板凳!”

“我看不是脑子有问题,而是脑子被人打坏了!”

“这林子大了,真是啥人都有啊!”

“塔里木风沙大,难道这娃被吹成傻子了?”

“趴在地上的人是谁啊?”

“听说是农村来的。”

“陕西冷娃穷光蛋,一天只吃两顿饭,还能是谁!”

“被打得这么惨,这以后还如何见人?”

“可不是嘛,太惨了!”

……

我是偏远山沟里出来的,很多时候我都是说话小声说,走路走路边,吃饭站墙根,与世无争。我是一个卑微到尘埃里的人。

一直以为,只要我少说话,别人就注意不到我,就不会打我,不会欺负我,我就不用再过以前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最后我才发现,没有用的,农村人在哪都要受人欺负。反抗我又打不过,难道我要与这些欺负我的地痞流氓同归于尽吗?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的人生中总会出现像长毛这样的地痞流氓,难道是因为我前世有罪,他们是老天爷专门派来惩罚我的?

为什么?谁能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我想到了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

上学时,为了不受人欺负,奶奶让我晚上了一年。不过那个时候,农村娃娃上学都普遍晚,留级生也多,所以我还是要受人欺负。

尤其是上初中的时候,我经常被人欺负,谁都可以骑到我的头上。比如坐在我后排每天不停地踢我凳子,用书砸我头的小明;在教室里当着全班学生的面,提起我的耳朵,抡起斗大的巴掌,劈头盖脸,噼里啪啦打我脸,打得我眼花缭乱的梁威。尤其是梁威,简直就是我的恶梦,他三天两头,无缘无故就打我。梁威是我们初中的扛把子,路边的黑社会,人称“校园小魔头”“马路活阎王”。他整天就和一些地痞流氓、问题少女混在一起,把教室里搞得乌烟瘴气。每天放学后,他就带着自己的那帮狗腿子们蹲在校门口,不是打群架,就是对着来来往往的女生吹流氓口哨。

我每次到了学校就像进了地狱一样。为了不在半路上被人打,我每天总是来得最早,回去得最晚的。因为这些时间路上已经没有了学生,遇不到他们,他们就无法打我。

冬天的时候,因为白天短,夜晚长,所以在那段时间里,我每天上学和放学几乎都见不到太阳,只有在黑夜中,我才有一丝安全感。每天天一亮我就害怕,有时候在梦里都会被这些人打醒。

这些欺负我的人在我内心深处留下了永远的阴影。

我读的书少,也没见过世面,但我知道,打人就是不对,谁整天无缘无故就打我,谁就是坏人!我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为什么要打我?

我在老家受人欺负,来了塔里木还要被人欺负,我这一生何时才能脱离苦海,谁来拯救我?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做?难道我要被人欺负一辈子?

我一直期待黎明的到来,期待能遇到一个敢于主持正义的人。如果这样的人出现,我一定会对这个人说:“如果有人欺负我,报你名字好不好?”

幸运的是,我趴在地上被人欺负的这一幕恰好被方鸣、顾雪琪等几个上海知青看到了,他们救了我。那一刻,我第一次感觉到了人间还有正义的存在。就像当年上海南京路上的五四运动一样,上海年轻人有正义感,敢出头,这点让我敬佩。

方鸣和顾雪琪他们不怕长毛,他们人多力量大,长毛和阿飞拿他们没有办法。方鸣说他以后罩着我,让我不用怕,以后每次到吃饭的时间,方鸣都会让我跟在他们后面。

从此以后,长毛打我的次数明显减少了。

后来,塔里木河发了一场洪水,洪水过后,河堤边上的一块凹地处形成了一个小水塘。我在河里抓了一些小鱼放到水塘里,水塘便变成了鱼塘。为了感谢方鸣和顾雪琪等人,我把鱼塘送给了他们。

方鸣脑瓜灵,见过大世面,能说会道,点子多。当我还纠结于“玉皇大帝厉害还是如来佛祖厉害”这些问题时,方鸣却早已看破红尘,开始指点江山了。

“你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义?”方鸣问过我。

“人生为什么一定就要有意义?难道那些平平凡凡的人们只能挖个坑把自己埋了?”我对他说。

顾雪琪也是一个有思想的人。大返程之后,她就读于上海外国语大学,毕业之后她最终成为了一名青春文学作家。

除了方鸣和顾雪琪,还有一些人不得不提,他们是塔河之花、李来生、大侠、张虎和阿毛。

在那时,塔里木河流域的人,都听说过这样的一个名字“塔河之花”。“塔河之花”不是一种花,而是一个花一样的女子。

她的名字叫李静。

三线建设时期,上海很多企业内迁,李静父母所在企业从上海内迁到了陕西南部某个山区。

李静就出生在这个南部山区,也在那里长大。此地自古人杰地灵、山清水秀。刘备和曹操当年就在此地火拼过,战争结果是刘备击败曹操,自立为王。后来她又随父母调回了上海,成为新的上海人。

不知是不是因为南部山区独特的气候原因,李静天生丽质,有着倾国倾城之貌,闭月羞花之容;静如亭亭玉立的荷花,动若西湖之畔的烟柳;皮肤白皙,身材苗条,长发飘飘,冰清玉洁,貌美如花。不仅人长得好看,声音还很甜美,在我们塔里木河生产队那可是出了名的,是千年难遇的仙女,被称为“塔河之花”!上了文艺类报纸后,很多人以各种各样的名义不远万里来看她,生产队门口都排成了长队。为此还惊动了当地知青办,以为有人要图谋不轨、聚众造反。

塔河木河畔的人,都说她的美。有人还专门写了一首诗来赞美她:

《塔河之花》

没有你

这里真的会是一片荒漠

因为你

这里的花儿格外芳香

我睁开双眼

看见动人的你

从此迷失了自己

七年

你是所有的意义

一生

你是永远的秘密

路过塔河

遇见你

你是青春最美的记忆

美丽的姑娘

不管你以后将去何方

我的心会随你而去

虽然我们是同一批来到塔里木的,但我也只是在临近返城的时候,看见过她几次。

最后一次看见她,是在那年夏天的七月。那天,天很蓝,阳光很暖,她和另外三个女孩在塔河西岸散步,风吹着她的美丽的长发,可以看到她脸上淡淡的微笑。

当初从上海来到新疆后,她本以为这辈子再也回不去了,就和一个异地男知青结相好了。那个男的个子很高,很瘦,也很白净。但在返城的时候,为了能把户口迁回上海,他们不得不分手。

当年名震塔里木河的塔河之花,最终花落上海滩。

几年前,有人曾问过她,对于当初的决定是否有过后悔。她说:“不曾后悔,并不是每个人的过去都值得回忆。命运让我们这一代背负得太多,对于那段苦难的岁月,我们不能说青春无悔。如果我们这一代人的命运可以自己选择,希望这一切都不要发生。”

说这些话的时候,从她的眼睛里分明能看到一丝淡淡的忧伤。说的真好,不愧是塔河之花。

真可谓是自古红颜多薄命,人世间的事情又有谁说得清楚。也许,她的内心还没有从那段坎坷的岁月中完全走出来,这一切伤痛都需要时间去抹平。

她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我想她的故事可以写成一本书或者拍成一部电影,只是不知道她本人愿不愿意。

李来生来自湖北武汉,他是阿克苏生产队的知青。有一次,我被安排去阿克苏帮忙抢收棉花的时候,认识了李来生。

塔里木河的河水是来自昆仑山的冰雪融水。这些融水沿着昆仑山谷一路奔流而下,富含了大量的矿物质元素。经过这种水灌溉的棉田的产量要远远高于依靠河水、地下水、雨水灌溉的棉田。

再加上新疆光照充足,适合棉花生长,棉桃长得很大。因此新疆的棉田亩产量非常高。

每次到了采摘的季节,最害怕遇到大雨,要是遇到一场大雨,就会让棉花发霉,造成重大损失。

抢收棉花的那段时间,我们一直住在地头的帐篷里。

采摘棉花特别辛苦,在烈日酷暑下,腰酸背痛,头晕目眩。棉花长势不好就更不好摘。

我们只有草帽,没有防蚊油。田里的蚊子像日本鬼子的轰炸机一样,飞来飞去,盯着你咬,不一会就被咬了十几个大疙瘩,奇痒难忍。

新疆的时间往往要比内地时间晚两三个小时,晚上要摘到很晚才能收工。

每次收工后,身子骨都快断了,腰酸背痛,脚抽筋,手都肿了。一旦躺下没有半个小时,根本起不来。

这段时间,我们能吃上白面了!于是李来生经常做热干面给我们几个吃。

当时我们没有芝麻酱,只有新疆地区种植的胡麻。把稍微翻炒后的胡麻籽磨成粉,再加入粗辣椒粉,然后再用热得冒烟的胡麻油这么一搅拌,就成了胡麻油泼辣子。用胡麻油泼辣子调制的热干面味道很不错。

李来生有一个女朋友,她的名字叫苏静雅。苏静雅是上海知青,不仅人长得漂亮,唱歌还很好听。她曾经最喜欢唱的一首歌是《南京知青之歌》。曾经在塔里木,她唱给他听。

大返城后的,李来生去过一次上海。他清晰地记得他们一起在上海吃生煎的事:他一口咬下去,满嘴都是面粉的味道,他满面愁容,喝了几口水才吃了下去。

第二年,她随他来到了武汉,他们一起吃热干面,也一起在江滩放河灯。

上海人主食是米饭,很少吃面,即使吃,也多是汤面。对他们而言,初次吃热干面的第一感觉往往是干涩难以下咽。他记得他们在武汉街头一起吃热干面的场景:苏静雅只是眉头稍微皱了一下,便和他一起开开心心地吃着那一碗热干面。

那一刻,他觉得这就是爱情,幸福如此之近。

来到武汉后,他们却没有一个像样的住处。他们只能住在拥挤、昏暗、破旧的筒子楼里。

筒子楼过道狭小,人们都在楼道内做饭,锅碗瓢盆的杂音不绝于耳。水房和厕所是公用的,楼道内弥漫着浓烈的厕所气味。每次下雨,筒子楼内就污水横流,肮脏不堪。

遇到下大雨时,房顶还会漏水。他们不得不在房子里摆满各种盆子和桶,伴随着“嘀嗒嘀嗒……”的滴水声和窗外的风雨声入睡。

她想要的的是大宅子,可以看到江面,可以看到花开,这种感觉就像她在上海的外滩,看着熟悉的黄浦江。

她难以忍受这样的生活,终于还是走了。

她走的那天,风是向南吹的,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她走的那天,天空飘着细雨,在他以后的日子里,便不再有晴天。

那年武汉的樱花开得很晚,没有人知道是为什么。

其实,他明白,在塔里木的时候,出生于上海的苏静雅只是因为家庭成分不好,所以才会看上他这个武汉穷小子。

他也明白,那些年大家还是孩子,还相信爱情,喜欢就爱,没有那么多现实的理由。可是没有谁永远只是孩子,也没有人会一直活在过去!

爱情不是热干面,没有人会陪你吃一辈子热干面!

其实这一切,似乎早已注定,不会有结果——河灯漂浮在长江上,从武汉到上海,距离如此之远,河灯就像他们的爱情,历经了漂泊却无法到达终点。

时光匆匆,多年之后,很多事情都随着岁月的流逝改变了许多。

如今,在武汉江汉路步行街附近,有一座古朴的建筑,历经风雨。

这是一片古色古香的建筑, 院子里开满了樱花。从这里瞭望,可以看到江滩,可以看到茫茫人海,也可以看到她离去的方向。

江汉路步行街上的人们偶尔也能够看到它的样子,却不会知道这座建筑背后的故事。

在今天的江汉路步行街,经常可以看到一对对小情侣们同吃一份热干面,这样的情景他也经历过——曾经他和她也一起吃过这样的热干面。

他喜欢的热干面的味道自始至终都没有变——那是她吃过的味道。

每年他都会来江滩放河灯,因为他记得他们曾经的约定:每年她生日这天,一起来江滩放河灯。

我前年路过武汉的时候见过李来生,那天他刚好放完河灯。

李来生问我:“你认为什么是幸福?”

我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这个问题。其实,在我的意识里,幸福不就是将来有一天,能和谢鱼羊、猴子一起,在大傻开的棋牌室里坐一辈子吗?

“幸福就是能够遇到对的人,一起在江滩放河灯,一起在天桥上看风景。”李来生说。

来到塔里木两年后,住宿条件稍微有了点改善,住上了土坯房,再也不用住地窝子了,沙尘和雨水夜也进不来了。宿舍不大,分上下铺,里面住了几十个人,比较拥挤。

生产队这时也有了猪圈。

睡在我上铺的男知青,人称“大侠”,他也来自陕西。

他平时喜欢看武侠小说,整天就琢磨一些江湖上的事情。他晚上经常点上蜡烛,躺在被窝里看小说。有一天晚上,他一不小心睡着了,结果蜡烛倒了,引燃了被子,把他的头发和眉毛都烧了,还险些造成一场大火。

因为受到小说情节的影响,他便有一个江湖梦,有时在半夜里,我都会听到他喊:“江湖告急!江湖告急!”他总想着去闯江湖,但好几次都被我拦住了。

有一次,他无论如何都要去闯江湖,我说什么他都不听,他都开始收拾行李了!

最后还是张虎有办法:“昨晚我夜观天象了,只见北斗归位,紫薇化吉,可见江湖上最近没你啥事,江湖上的事情可以先缓一缓嘛!”大侠这才被劝住了!

有一天,他不知从哪弄来了一本《红楼梦》,全宿舍人争着看。

在那个文化产品极其匮乏的年代,《红楼梦》受年轻人喜欢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它的艺术成就,而是因为书中有那么几页少儿不宜的黄段子!

《红楼梦》全书洋洋洒洒百万字,稍微带点少儿不宜的就那么几页,甚至连接吻的情节都看不到,但还是有人把《红楼梦》当黄色小说看!有的人翻了一边又一边,看了十遍还要看。可是后来,那几页竟然被哪个缺心眼的给撕了下来,私自藏了起来。从此以后,那本《红楼梦》便被扔在墙角的抽屉里,再也无人问津,书上布满了厚厚的灰尘。

张虎博学多才很厉害,他就像一位经验丰富的舵手,不畏一切惊涛骇浪和急流险滩,划着轻快的小船飞驰在塔里木河上!飞驰,飞驰,激起一波水花,惊起一群野鸭。

他划过芦苇丛,穿越胡杨林,最终消失在远方的晨雾之中,只留下一个让人惊叹的背影!连空中翱翔的野雁也都为他喝彩!

张虎是一个能够征服塔里木河的男人,但这么牛逼的人也有翻船的时候!

有一段时期,我和张虎负责用一辆驴车拉土。

刚开始,驴不认识我,不听我的话,不跟着我走。后来还是张虎教给了我一个好办法:驴不听话的时候,在驴前面吊个萝卜,它就会跟我走。要想让驴往前走,就要给它萝卜吃,但不能全给,吊在前面,它才会急着往前走。

有一次,我一个不留神没注意,驴一嘴就把整个萝卜吞了!这下可坏了,没萝卜了,它无论如何都不跟我走了。

我一时也找不到其它萝卜,没办法,我只能去宿舍找张虎。

当我正要进他们宿舍时,突然听到了宿舍里传出一阵吵杂声:

“交代你的问题!”一个声音严厉地斥责道,听起来似乎是他们班长的声音。

“什么问题嘛?我能有什么问题?”这是张虎的声音。

“还什么问题?谁写的《塔河之花》这首酸诗?听说就是从你这里传出来的!”

“你这诗里面‘没有你 这里真的会是一片荒漠’‘七年 你是所有的意义’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觉得战天斗地没有意义?是不是对建设边疆没有激情?”

“‘路过塔河’又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没有打算把自己的一生奉献在这里?你是要上天?”

“我不是那个意思。”张虎显得很委屈。

“不是那个意思?我看你就是那个意思!你这思想很有问题,很具有危害性!”

“没这么严重吧?”

“不严重?战天斗地这么忙,你竟然还有闲情逸致写这种诗!既然这样,那么你就需要进一步加强劳动强度——河道拐弯处那十几亩地就由你一个人来开垦!”

班会散了后,张虎才低着头走了出来。

我问他:“你为什么不说实话?”

张虎说:“说什么实话?该说的实话他们都替我说了,我还说什么实话?”

“你告诉他们这首诗不是你写的!”

“出卖朋友的事,我张虎做不到!”张虎斩钉截铁地说。

当张虎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不再是那个手握神仙草的张虎,他成了一个高高在上的张虎,一个让我仰望的张虎!在我的心目中,他的形象立刻高大了起来,我不禁对他肃然起敬!

从此之后,每天晚上我都会悄悄出门,趁着月光偷偷帮他开垦那十几亩地,直到那十亩地全部开垦完。

阿毛是上海人,白白净净,个子不高,很斯文。阿毛的成分不好,他要好好表现,好好改造自己,争取宽大处理,争取早日回到人民群众队伍中去。那时阿毛十四岁,我十五岁。

长毛经常怒斥我和阿毛:“一个废物、一个傻子”。有一次,长毛带着一群人来抓我和阿毛,要打我们。幸亏马大叔把我和阿毛藏进了地窖里,才躲过一劫。

那一年,树上的果子熟了,阿毛笑了。

但那些果子我们不敢采摘,否则会被人说成是贼心不死,千方百计想要掠夺了社会主义的革命果实。

虽然我们只能看看,但我们看在眼里,甜在心里 。实在忍不住的时候,我们就去河堤边挖甘草根吃。甘草根嚼在嘴里,味道甜甜的,我们给它起了个特别的名字“甜蜜根”。甘草根也叫茅草根,那个年代农村孩子吃不上糖,茅草根就成了我的最爱。

有一年,大雁南飞,阿毛也笑了。

我时常看到阿毛凝视着远方。有几次,我还看见阿毛沿着塔里木河河堤走了很远,许久之后才回来——也许,他知道,那是上海的方向。

阿毛小小年纪,就这么深沉,懂得这么多,一看就是有故事的人,阿毛的精神世界是我永远都无法达到的远方!

后来队里养了猪,分配给了我和阿毛,猪每天要喂三次。我们的任务就是每年能出槽四五头大肥猪。

有一次风沙把猪圈吹倒了,猪跑进了沙漠,找不到了。猪是集体财产,猪丢了就会给集体财产造成损失,影响我们这批知青形象,给上山下乡事业抹黑。于是我和阿毛找了好几天猪,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猪,难道猪还会上天?为此我们还哭了好几天。

每年秋天的时候,阿毛经常和我抓黄鼠。黄鼠毛色偏黄,所以叫黄鼠。它们尾巴短,时常会立起双腿,四处张望,像松鼠一样胖嘟嘟的样子比较可爱、呆萌;它们的叫声也很清脆、响亮。

把黄鼠装在黄鼠笼子里就可以当宠物。黄鼠好养,粮食、蔬菜、草,昆虫它都吃。但无论如何你也驯服不了它。“身在曹营心在汉”,它时刻想着逃跑,急了还要咬你一口,阿毛就被黄鼠咬过一次。

抓到了黄鼠,就可以拿到驻地知青办副主任的儿子那里换糖吃。

运气好的话,还能从黄鼠洞里获得一些粮食,比如小麦、鹰嘴豆……

塔里木河提上有很多老鼠窝。和黄鼠比起来,老鼠这个家伙藏的粮食种类繁多,数量也更多。比如小麦、玉米、谷子、鹰嘴豆、草籽、蚂蚱……

我和阿毛找到老鼠的粮仓,把老鼠藏的粮食挖出来,用水淘洗,晒干。

小麦可以磨成白面,阿毛把自己积攒了好几个月的菜籽油拿出来,我们就可以炸黄灿灿、香喷喷的油饼吃!

鹰嘴豆掏出来晒一晒,就可以炒了吃。

如果获得的粮食多,就可以拿到附近的村子换几斤羊肉,吃红柳烤肉。这种事要偷偷摸摸地干,传出去的话会被人说闲话,弄不好还要被以投机倒把罪抓起来,那事情可就闹大了。

塔里木时期,我们私自不能拥有任何与革命事业无关的书,被举报或者查出来的话,后果很严重,是要被批斗的。

有一次,我竟然看到了塔河之花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拿出一本书来看。虽然不知道那是本什么书,但我可以肯定的是,那绝对不是红宝书——大小、颜色明显不像。

这样的人生也需要努力?上海人也看书?我百思不得其解。

在塔里木河生产队,我只是个无名之辈,凡人一个。塔河之花的世界,我不懂,我也不敢问。

一天夜里,我把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偷偷告诉了阿毛。阿毛神神秘秘地打开他的小包裹,从里面拿出来几本书:《格林童话》《黑猫警长》《金刚葫芦娃》……

这些书让我大开眼界,世界好大,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精彩!

从此,我和阿毛有了共同的秘密,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阿毛最爱看《黑猫警长》,一起玩耍时,他经常让我扮演老鼠,他扮演黑猫警长。

“我不愿意,我不要当坏蛋!”

阿毛给了我大白兔奶糖,我才答应扮演老鼠。

我十七岁生日那天,阿毛送给我一个非常精美的小本子。这个小本子是他从上海带过来的。

我是山里出来的,在来塔里木之前,“过生日”这三个字我听都没有听说过,农村人过什么生日,城里人才过生日。我脑子里也从来就没有过生日这个概念,也从来没过过生日,这是破天荒第一次。

阿毛也有一个小本子,小本子里有一些他画的画,那是他记忆中的上海。如果遇到什么难忘的事,他也会记在小本子上。

除了小本子,阿毛还送给我两张明信片,我至今还保留着它们。

一张是上海外滩:外白渡桥在蓝天白云映衬下显得特别漂亮;金色的余晖照在上海大厦上,苏州河里停泊着许多小船;江面上甚至可以看到那种旧帆船 ,一片繁忙的景象。

另一张是南京路:南京路上店铺林立,非常热闹。街道中间的半空中布满了很多电线。

街道上车来车往,可以看到很多自行车,也有少量摩托车,那时的小车还不多。

放眼望去,街上密密麻麻的全是人。那时人们的思想还比较保守,穿着也很朴素,很多人都穿着质朴的蓝衣服。

八十年代,社会风气是向上的,劳动是最光荣的,劳动人民能看到希望。那时的工人阶级有社会地位,可以仰首阔步走在南京路上。

人们走起路来都步伐轻快,似乎对未来充满了希望;道路上一阵阵“叮铃铃、叮铃铃……”的自行车疾驰而过;公交车司机自豪的掌着方向盘,售票员快乐地售着票;路边商店里的收音机传出《在希望的田野上》,售货员忙得不亦乐乎;年轻的邮递员,意气风发,送来的不仅是远方的消息,还有希望。

那时在大马路上捡到一分钱都能高兴一整天。

可今天一切都变了,在上海,没钱会被看不起,会被人笑话。走在南京路上连头都抬不起来。

可就在那年夏天,阿毛被水冲走了。

那天,塔里木河泛滥成灾,洪水滔天,我们都去河堤抗洪救灾。

河提上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塔里木河大浪翻滚,急流汹涌。肆虐的洪水轰鸣着、咆哮着,发出雷鸣般的隆隆声音,似乎要吞噬世间的一切。

在那个漆黑的夜里,传来了不幸的消息:阿毛等几个知青被洪水冲走了。

塔里木河消失在沙漠深处,阿毛最终也没能回到上海,他永远留在了塔里木。那一夜,我一个人在河堤上坐了一夜。那夜,我对天发誓:“从此以后,我这辈子再也不过生日了!”

在塔里木的最后两年,生产队一直驻扎在阿拉尔。

这里冬天很冷,风沙大,气候干燥,时常还有沙尘暴。一年四季都是一样的风景:荒无人烟的戈壁、一望无际的沙漠、灰黄色的天空。

阿拉尔时期,队里生活有了改善,大年夜还能吃上一顿好的。

那年大年三十,马大婶给我们做了年夜饭。长毛炫耀着他碗里那颗炒鸡蛋,夹在筷子里在空中不停地比划,我默默地从碗底刨出我的那颗鸡蛋,把碗端到门后面去吃。

临近大返城的时候,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弄得人心惶惶,都没有心思干活了。

千盼万盼,终于期盼到了返城的那一天,生产队的人一下子几乎走光了,方鸣、顾雪琪他们都走了。

知青返城时,由于劳动力缺失严重,国家就从各地调来了一些劳动力,其中就有大量的河南支边青年。

河南省自古人多地少,天灾人祸频繁。来到这里后,面对一望无边的土地,他们很高兴,这里拥有大量的土地等待开垦。河南支边青年吃苦耐劳,最后基本都在当地扎了根,到现在都一直生活在那里。要是今天去了新疆,在街上看到的卖胡辣汤、烩面的基本都是当初去的那批河南支边青年。

张虎走的时候,我去火车站送他。在离别前,他非要给我算一卦,我当时不好意思拒绝。他说我的手掌纹路比较散,暗示着我的人生比较曲折,起伏较大。不过这只是表象,表象之下,另有玄机——这些纹路散而不乱,其中暗藏着慧根,贵不可言,前途不可限量。

“年轻人,你之所以碌碌无为,在尘世中漂泊,是因为你还没有遇到你人生之中那个对的人。只有遇到了那个人,你的慧根才会觉醒,到了觉醒之日,一切自会明了。那时,你的人生将彻底改变!”

“你又想骗我?”

“会有这种事?我这样的人也有慧根?”

“觉醒之日?要到什么时候?”

“对的人?什么样的人才是对的人?”

“天机不可泄露!”张虎神秘兮兮地说。

我笑而不语。

我也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戴过红领巾,接受过伟大思想熏陶的人,如果我有慧根的话,这么多年了我会不知道?

对于他说的这些话,我从心底里是坚决不信的,我这个人不可能有什么慧根。

在来塔里木之前,我就意识到,我这个人并不聪明,我之所以这么说,是有事实依据的:

那是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数学老师问了我一个问题:“十斤棉花重还是十斤铁重?”

那一刻,我想到了学校的大铁门,又想到了生产队的八磅锤,甚至想到了呼啸而过的火车头……

“十斤铁重!”我说出自己答案。

瞬间,老师和同学们都笑得合不拢嘴,根本停不下来。从此以后,我开始明白,我不是那种头脑聪明的人。

在我的成长过程中,这件事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时至今日,我都记忆犹新,难以忘怀。我,就是凡人一个,一个凡人。

“去吧,去上海吧!去上海寻找你的未来!”火车开动时,张虎留下了这样的一句话。

半年之后,我就离开塔里木,去了上海滩!

当时的上海,大量涌入的返城知青,一度被视为这个城市的不稳定因素。

对于返城的上海知青而言,在新疆他们是上海人,到了上海却又成了新疆人。

出门在外,和别人一起走路、吃饭、说话、吹牛逼,最好不要谈论新疆的事情,要是被人发现你是新疆回来的那就不好了,会被人看不起,都没人和你做朋友。

说自己是新疆回来的,别人都会绕开你走,有些人甚至会用看待刑满释放人员的眼光看待你。

虽然我不是上海知青,但我刚来上海的时候也不敢告诉别人我是从新疆回来的。

在上海,我曾经遇到过的这么一件让我至今记忆犹新的事情:当我路过老西门的一个单元楼时,楼道里突然冲出一个三四岁的小孩,紧接着,后面的妇女一把拉住孩子,对孩子说:“你要是再不听话,就叫这位新疆来的叔叔把你抓到新疆去!”我配合着做了一个吓唬的动作,孩子果然害怕了,立即跑了回去,“啪”的一声把门关上了,场面相当尴尬。

对于一些上海知青而言,这段历史大多是不幸的。他们离开繁华的上海,来到荒凉的塔里木,付出了青春和汗水,人生最宝贵的时间留在了这里。

然而,由于返城政策限制、个人婚姻、家庭等各种原因,一些人被迫留在了新疆。

这场上山下乡运动,给他们的一生种下了数不清的苦果。苦涩、悲伤、失落、迷茫伴随着他们一生。繁华的上海,成了一个熟悉又陌生,一个他们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时至今日,这段历史渐行渐远,成为一个沉重的话题。但历史不该被遗忘,更不能重演。

这段沉重的历史,即使像塔里木河,最终消失在沙漠的深处,最终被黄沙所掩埋,也应该发挥它的作用,被今天的人们所看到,所了解,珍惜今天来之不易的生活。

岁月如歌,时光荏苒,蓦然回首,一切都已是沧海桑田,恍如隔世。我们也如流星般,划过历史的天空,成为了过往。

当初为了一天能吃三顿饭,我就来到了塔里木。塔河七年,三年河东,四年河西,我整整与塔里木河斗争了七年。

我在塔里木那七年,也算是为边疆建设出了一份力。往后的岁月里,我只希望做自己喜欢的事,看自己喜欢的风景。

七年塔里木,七年迷茫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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