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這個固執的君子,留下萬金家書,卻帶走了一個時代的優雅

傅雷:這個固執的君子,留下萬金家書,卻帶走了一個時代的優雅

“赤子孤獨了,會創造一個世界。”——傅雷

傅雷:這個固執的君子,留下萬金家書,卻帶走了一個時代的優雅

就算不知道傅雷,該也聽過那本著名的《傅雷家書》。

稍微瞭解傅雷,自然讀過他翻譯的《約翰·克里斯多夫》。

對傅雷再有所瞭解,則知道他在美術理論上的建樹。

而真正瞭解傅雷的人,

會把悲傷的目光投向他和妻子自盡的那個夜晚。

那天夜裡,不知有無明月高懸,

在自己家,傅雷攜妻子上吊自盡,

為了不驚擾到別人,夫婦兩人,

特意在地上鋪了一床棉被。

那時,傅雷年僅58歲,

他帶走的,是一個時代的溫厚與優雅。

01

孤獨的赤子,黯敗的童年

傅雷出生那年,正趕上末代皇帝溥儀登基,一箇舊王朝氣數已盡,一個新、亂充滿變數的世界在眼前鋪開。

1908年4月7日,傅雷出生於上海市南匯縣傅宅。出生時,哭聲震天,族中長者據《孟子》“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而取名“怒安”。後因大發雷霆謂之怒,故又取名“雷”。

傅雷4歲喪父,父親傅光祖被劣紳誣陷入獄三月,出獄不久,含冤未雪,加上身患肺癆,24歲就抑鬱而亡。

母親為求翻案四處奔走,以至弟弟妹妹無人照看,相繼夭折。

一個原本幸福的家庭,一夜間就這麼崩塌了。然而傅母卻不是一般的女人,辦完喪事不久,她就帶著傅雷離開鄉下。那是改變傅雷一生命運的一個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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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與母親

母親極其重視對他的啟蒙教育,請先生教兒子認字,請老貢生講四書五經,還請專人教授英語。五四之後,西風吹入這片土地,她又送兒子進了新學堂。

如此良苦用心,無非是希望傅雷出人頭地,將來給他父親沉冤昭雪。

因此,母親對傅雷的管束,是嚴苛而近乎無情的。傅雷若是頑劣,就直接關在門外讓他凍半宿,讀書時要是偷懶,可以拿撣子狠狠地抽打脖子。

傅雷回憶童年,“只有愁容,不見笑聲。”

02

一個剛怒的君子,一個頂真的靈魂

傅雷的朋友都說,他為人剛直、固執,裡面是方的,外面也是方的。

無論做人、做事,不來半分虛假,看不慣的就要說,有意見絕不折中。

上中學後,傅雷壓抑的天性被釋放,十來歲就表現出了“敢怒敢言”的個性。在上海徐匯中學,他公開反對宗教,最終被校方開除。1925年五卅運動,他走上街頭,控訴帝國主義罪行,次年,他又帶頭反學閥,差點被捕入獄。

這時他發出的聲音,已初見“雷震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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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1年10月,劉海粟邀請傅雷到上海美專任職。忽一日,一位新同事來到學校,為樹立威信,將自己畫作掛在長廊上。

傅雷一看,非常生氣:“這是誰的畫,統統收走!”

劉海粟在場,新同事也在場,傅雷的聲音,全走廊都聽得見。劉海粟見新同事一臉尷尬,趕忙介紹兩人認識,結果傅雷一聲不吭就走了。

劉海粟追上去:“你怎麼這樣對人家?”

傅雷說:“那樣的畫就不該掛出來,一看就沒真本事!”

劉海粟氣得:“你也太狂了!”

傅雷一甩袖子:“我沒工夫跟你閒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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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與劉海粟

一位叫張弦的同事,劉海粟邀他去家裡吃飯,打開宋朝畫馬名家李公麟的畫冊,請張弦臨摹一幅看看。

張弦臨好了,劉海粟很滿意,留他一頓飯。

第二天,又約張弦臨了一幅,又留一頓飯。

完了,劉海粟在張弦臨的畫上題了‘海粟擬李龍眠’,據為己有。

當時,張弦收入微薄,傅雷幾次向劉海粟要求為其加薪,劉不答應。

1936年,傅雷收到噩耗,得知張弦窮得生病死了,“悲慟之情,難以言喻”。

他馬上給劉海粟寫信:“把張弦的死訊在報上登一新聞,讓他數年來的桃李得悉;籌備一個遺作展覽會;設法替他賣掉些作品,所得的款作為他遺孤的教育費;設法叫博物館購藏他的一張作品。

結果呢?劉海粟連屁也沒回一個。

傅雷只好私自為張弦辦展,劉海粟出現時,他指著劉的鼻子大罵,從此與之斷交長達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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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與劉交惡,但後來在國立藝專任職,一次校內講話,提及劉海粟的藝術造詣,傅雷尊稱其為“大師”,當場引起學生不滿。

學生們覺得劉海粟還不夠格,傅雷卻堅持己見,雙方不歡而散。

眾人都認定他和劉有交情,抬高劉的身價,傅雷辯解說:“以私交而論,他平生待人,從無像待我這樣真誠熱心,始終如一的;可提到學術、藝術,我只認識真理,心目中從來沒有朋友或家人親屬的地位。”

事實是什麼,傅雷便說什麼。在藝術上,他表達的是一個內心的“真”,與他做人的“剛”走到一起,往往容易得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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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在法國

傅雷曾應國民政府行政院之邀,到洛陽考察龍門石刻。當地連年災荒,軍隊橫行不法,土匪四處搶劫,社會秩序異常混亂。出土文物成批地被盜走。

找當地政府,政府不管;找駐軍,駐軍不理。傅雷就天天寫文章發牢騷、提意見。政府越是不理,他牢騷發得越是厲害。

見政府毫無作為,他最終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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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年,國立藝專兩派明爭暗鬥不休,相當多的學生衝著學校免收學費而來。校長滕固趕忙電召傅雷擔任教務主任。

傅雷到後向他建議,若要辦好學校,一要測試學生,二甄別教師,不合格者一律淘汰。滕固不同意,傅雷一怒之下跟他吵翻。

1954年,北京翻譯會,傅雷提了份書面意見,舉出許多謬誤例句。顯然,他沒料到這份意見書,會大量印發給翻譯者參考。

他舉出那些例句,就等於是挑出人家的錯來示眾。意見書發下去後,無數人看了勃然大怒,斥其太過狂傲。

傅雷不是狂,是不願假。從人格上,他求的是一個真真切切的靈魂,不徇私,不媚權。在他看來,沒有這個真,心就立不住,心立不住,人就立不住,算不得一個人。

03

唯有嚴謹的譯筆,才有英雄的傳奇

人格上求真,做起事來,傅雷的“較真”,亦是多少人比不上的。

自1932年末到1966年離開人世,不管炮火、天災,還是政治運動,傅雷從沒離開過自己的書齋。

保姆周菊娣回憶說:“傅雷先生每天早上八點起床,九點到十二點半工作,下午兩點又坐到書桌前,七點多才吃晚飯,晚間看書、寫信至夜深。那麼多年,他一直如此辛勤地筆耕。”

因此才有了《約翰·克里斯多夫》,才有了《高老頭》。他把羅曼•羅蘭、巴爾扎克、伏爾泰、梅里美介紹給中國,用一支沉靜的筆為中國青年畫出一座座藝術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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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翻譯極其嚴肅,在致羅新璋的信中,他說:“文字總難一勞永逸,完美無疵,當時自認為滿意者,事後仍會發現不妥…年歲經驗愈增,對原作體會愈深,而傳神愈感不足…翻譯工作,必須一改再改三改四改。”

如此言之,必如此行之:

每次翻譯,原著他已看了四五遍,領會其中神韻、風格,這才下筆。不懂的地方,絕不馬虎敷衍,四處向法國友人請教。

《高老頭》,前後翻譯三次,從第一次到最後一譯,其中橫跨十七年之久。

《約翰·克里斯多夫》,更是傾注了無限的心血。抗戰時開譯,1941年才譯完120萬字四卷本。到了50年代,他又覺得之前譯得不好,花了兩年時間重頭翻譯。

當時他正肺病復發、體力不支,一個字一個字地爬梳,那是多大的工程,但他日譯千字,絕不找藉口拖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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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傅雷看來,克里斯多夫不是完人,但一生都在追求至純至美的精神境界,其剛強的生命力,是直入靈魂的激勵。

翻譯時,傅雷完美地將這種英雄人格給展現了出來。他的文字,不但有原作之魂,亦有中文之美,可謂字字珠璣。

文壇老人黃苗子80年代初曾撰文回憶,抗戰結束後,他們老朋友在上海見面,傅譯《約翰·克利斯朵夫》正是最暢銷書之一,“他的譯筆不僅流利暢達,並且帶著火一樣的熱情,能夠深深地打動中國的讀者”。

甚至連法國人都說:“再沒有哪個人能將我們的名著翻譯得如此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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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克里斯多夫》作者,羅曼·羅蘭

更重要的是,多年來,《約翰·克里斯多夫》,不知喚醒了多少即將沉淪的靈魂。

◆ 學者王元華說:“在日偽統治下,看不清人生的方向,不止我一人從書中找到生活的自信,想必有無數青年從中得到了巨人手臂的援助。凡是讀了這本書的人,就永遠無法把克里斯多夫的影子從心中抹去。”

◆ 演員黃宗英,18歲在人生最黑暗的時刻,每天跑到山上讀《約翰·克里斯多夫》,“讀著讀著心就定下來了,就有了希望。”

◆ 十年浩劫時,作家鐵凝拿到《約翰·克里斯多夫》,看到傅雷序言所寫:“真正的光明絕不是永沒有黑暗的時間,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淹沒罷了;真正的英雄絕不是永沒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罷了。”整個人為之震撼,覺得一股光照亮了內心的幽暗之地,給了她身心力氣和安定。

沒有傅雷,就沒有克里斯多夫。

中國,就多了無數迷惘的靈魂。

04

能讓他低頭的,只有過人的才華

近乎病態的自律,寧折不摧的風骨,處處嚴謹的態度,令身邊人覺得傅雷“可氣又可敬”。

好友柯靈為他描繪肖像:“身材頎長,神情嚴肅,彷彿一隻昂首天外的仙鶴,從不低頭看一眼腳下的泥淖。過分的認真,在他性格里構成了強烈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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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是這份認真,又讓傅雷顯出幾分可愛來:

◆ 他家的熱水壺,把手一律朝右,順手可取。水倒完了,空瓶放到“排尾”,灌開水時,從“排尾”灌起。

◆ 家裡的日曆,必須由保姆來撕,別人都不許動,撕錯了,他就嘮叨個不停。甚至家裡幾點開飯,幾點出門散步,都有嚴格的作息。

◆ 最好笑的是,傅雷跟朋友打牌,厭惡所謂“技巧”。人家“牌不厭詐”,他卻拒絕使用心理戰術,自己手裡的牌被人家一猜一個準兒。

傅雷覺得自己笨蛋一個,氣得撂牌就走。

不知他秉性的,就再也不跟他玩兒了;熟悉他的朋友,若是有人被傅雷的直率氣到了,大家就開玩笑說:“走!找傅雷打牌!咱們替你報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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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確實清冷孤高,在藝術上有著極為嚴苛的標準,但對於心中的天才,他又無比謙虛,將他們的才華視為珍寶。

1943年,張愛玲在上海淪陷區文壇異軍突起,其文章色彩斑斕,輕暢靈快,讀起來像痛痛快快地衝個了澡。

從柯靈那兒得知張愛玲後,傅雷被張的才華折服,因讀到《金鎖記》而狂喜不已。

隨後,傅雷以“迅雨”之名發文,對張愛玲大加讚賞,甚至稱《金鎖記》“該列為文壇最美的收穫之一”。

而待到張的《連環套》發表,他又直率“諫言”,奉勸張不要浪費自己的才華。

張愛玲是何等心高氣傲,依然我行我素。然而30年後,張在自序中表示,對《連環套》的問世“頗感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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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傅雷在一位女孩家中看到一冊山水畫,頓時感到心頭被一道光照亮,便問是誰畫的。女孩說:“是我的師父黃賓虹”。

傅雷趕忙聯繫到黃賓虹,從此兩人鴻雁往來,成為至交。

對黃賓虹的藝術造詣和精神,傅雷感佩至深。1943年,他四處奔走,傾盡全力為黃賓虹舉辦個人畫展。正是這一次展覽,將黃賓虹推上中國近代畫壇的宗師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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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絳曾回憶說:“人人都說傅雷固執,在我看來他是固而不執,大家只看到他強硬的一面,卻沒看到他隨和的一面。”

在大才面前,傅雷表現出的那種謙遜、敬佩,使他整個人顯得樸素而純真。為了讓藏於深海的珍珠被世人所知,他從來不吝讚美,不辭辛勞。這時他的率直剛烈,立馬變得柔軟起來。

這世上能讓傅雷低頭的事不多,權勢不能,金錢不能,甚至愛情也不見得可以。唯有才華,能讓這隻仙鶴為其登高而鳴。

05

再無這樣的父親,再無這樣的家書

《傅雷家書》是一部極為特殊的書,其中既包含了一位父親對兒子的脈脈溫情,亦是傅雷一生思想的折光。

除了生活瑣事之外,談論最多的,是藝術與人生,道德與修養,如何讓一個青年人去建立自己高尚的情操和思想。

金庸曾評價說:“傅雷先生的家書,是一位中國君子教他的孩子如何做一個真正的中國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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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對人、對事、對生活一絲不苟,對待自己的孩子,更是嚴苛。

傅聰、傅敏小的時候,他很少和他們嬉戲,也不喜歡他們淘氣的行為。兩兄弟在父親面前,總是小心翼翼,不敢任性。

家中規定,孩子怎麼說話,怎麼行動,吃什麼做什麼,都不能有所逾越。同桌進餐,必須坐得端正,手肘靠在桌邊,不許妨礙別人,咀嚼飯菜,絕不許發出有失禮貌的聲響。

傅雷性情火爆,兩兄弟經常捱打。有一次傅雷訓斥傅聰,竟順手拿起裝蚊香的碟子甩過去,正好砸在他鼻樑上,當即血流如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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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本想讓兒子學丹青,但傅聰很小就表現出對音樂的喜愛。7歲時,數學老師雷垣隨意按響琴鍵,傅聰不看便知是何音符。從此傅雷讓傅聰學琴,悉心培養。

有一回,傅聰練琴偷看《水滸》,隔著兩層樓,傅雷竟能聽出異樣,下樓對著傅聰一通爆吼,把兒子嚇得魂飛魄散。

正是在父親的威嚴下,等到傅聰17歲時,已能自覺刻苦,每天練琴七八個小時。就是酷暑天,衣褲溼透,也不會懈怠。

某種程度上,傅聰繼承了父親剛烈的個性。1953年一次參賽,他獨奏獲得三等獎,竟氣得把銅牌摔在地上。

兩年後,“第五屆肖邦國際鋼琴比賽”,傅聰榮獲唯一的“瑪祖卡”最佳獎,從此名震樂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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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後,傅聰前往波蘭留學,傅雷對他叮囑道:

“第一做人,第二做藝術家,第三做音樂家,最後才是鋼琴家。”

此後,父子間書信往來不斷,這便有了傳世的《傅雷家書》。

在書中,父親對兒子談人生:

我認為一個人只要真誠,總能打動人的。即使人家一時不瞭解,日後仍會了解的。

我一生作事,總是第一坦白,第二坦白,第三還是坦白。

人一輩子都在高潮、低潮中浮沉,唯有庸碌的人,生活才如死水一般。或者要有極高的修養,方能廓然無累,真正的解脫。

談愛情:

熱情是一朵美麗的火花,美則美矣,無奈不能持久。希望熱情能永久持續,簡直是愚妄。

對終身伴侶的要求,正如對人生一切的要求一樣不能太苛……

世界上究竟有沒有十全十美的人或事物呢?

撫躬自問,自己又完美到什麼程度呢?

談藝術:

真誠是第一把藝術的鑰匙。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真誠的“不懂”,比不真誠的“懂”,還叫人好受些。

《傅雷家書》不在教訓,而在薰陶。

傅雷用豐厚的文化底蘊,不斷涵養出一個藝術家的傅聰。

陳丹青曾感慨道:“我希望今天還能有這樣通過家書教育孩子的父親,還能給孩子這樣寫信。問題是就算他能寫信,有沒有這麼好的見解、這麼好的文筆?人文水準已經整體淪亡了。”

06

所謂高貴,不過一床棉被的厚度

傅雷從藝專辭職後,便回到上海。

日軍佔領上海,一身傲骨的他給自己立下規矩:“東不至黃浦江,北不至白渡橋,避免向日本憲兵行禮,亦是鴕鳥辦法。”

抗戰8年,傅雷索性閉門不出,賣地成為一家生活的主要收入來源。

新中國成立後,清華大學的吳晗想請傅雷教法語,便讓錢鍾書夫婦做說客。但傅雷對教學並不熱心,又覺得自己性情乖戾,不適合與人相處,便推辭掉了。

從此,傅雷安身於書齋,閉門譯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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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5年,傅雷一度走出書齋,想看看整個社會的建設景象,多次參加文藝研討會,以代表身份發言、提意見。

他做了大量社會調查,動不動就是十幾萬字的意見書。每次發言之前,還特意請人來家裡,為自己糾正不標準的普通話。

普通話練得差不多了,就讓妻子朱梅馥給自己掐時間,發言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才行。

這般嚴謹守真,如今多少人能做到?

1957年,“大鳴大放”期間,傅雷“直言不諱”。

誰料短短几個月過去,風雲突變。傅雷被指親美反蘇,眼看要被定為“右派”。

上海作協書記周而復想保他一次,暗示傅雷檢討,傅雷斬釘截鐵地說:“沒有廉價的檢討!人格比什麼都重要!”

被定為右派後,他寫信告訴柯靈:“在這樣的大風大浪中,犧牲一個區區傅雷算不了什麼!”

到了1961年10月,“右派”帽子被摘,親友們紛紛前來道賀,妻子也喜上眉梢,他卻面無笑容:“當初給我戴帽,本來就是錯的!”

這般鐵骨錚錚,如今多少人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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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知識分子和東方儒士的品格,在傅雷的身上得到了完美的融合。

傅聰回憶說:“父親經常講西方的人道主義,在家裡慷慨激昂地談‘死諫’,所謂的‘抬了棺材見皇帝’。這是中國文化特殊的悲劇精神,他一開始就是烈士,這是他的命運。”

作家黃苗子也曾說:“傅雷太軸了,我們都叫他老頑固,他也不生氣,坦然地說:頑固至少是classic的,它比隨波逐流好!”

不肯隨波逐流的傅雷,註定要遭受命運的黑暗。

1966年,平靜的書齋外傳來一股肅殺之氣。但他沒想到,山崩海嘯的運動會這麼快地壓下來,遍及每一個角落,誰都無法倖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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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30日深夜,上海音樂學院的紅衛兵衝進傅雷家,從此開始長達四天三夜的大抄家。

他們挖地三尺,小花園裡盛開的月季被連根拔掉,甚至埋在花下做肥料的魚鱗,都被用警惕的目光細細審視。

抄家時,紅衛兵在閣樓裡發現了一隻箱子。箱子是傅雷的妻姐建國前寄存的,從來沒有打開過,裡面的兩件東西(蔣介石及宋美齡畫像)卻成了無法解釋的變天罪證。

隨後,迎接他們的是猛烈的批鬥。

可以想見的,是未來無休止的凌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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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譯稿

1966年9月3日上午,保姆驚訝地發現,每天準時起床的傅雷,這天居然還沒起來。

她等了一會兒,便去敲門,見無人回應,推開門一看,發現傅雷夫婦已經自縊而亡。

上吊之前,傅雷留下了寫給妻兄朱人秀的遺書。其中沒有控訴,亦無抱怨。文末,傅雷委託妻兄善後,具體委託事宜如下:

一、代付九月份房租55.29元(附現款)。

二、武康大樓(淮海路底)606室沈仲章託代修奧米茄自動男手錶一隻,請交還。

三、故老母餘剩遺款,由人秀處理。

四、舊掛錶(鋼)一隻,舊小女表一隻,贈保姆周菊娣。

五、六百元存單一紙給周菊娣,作過渡時期生活費。她是勞動人民,一生孤苦,我們不願她無故受累。

六、姑母傅儀寄存我們家存單一紙六百元,請交還。

七、姑母傅儀寄存之聯義山莊墓地收據一紙,此次經過紅衛兵搜查後遍覓不得,很抱歉。

八、姑母傅儀寄存我們家之飾物,與我們自有的同時被紅衛兵取去沒收,只能以存單三紙(共370元)又小額儲蓄三張,作為賠償。

九、三姐朱純寄存我們家之飾物,亦被一併充公,請代道歉。她寄存衣箱貳只(三樓)暫時被封,瓷器木箱壹只,將來待公家啟封后由你代領。尚有傢俱數件,問周菊娣便知。

十、舊自用奧米茄自動男手錶一隻,又舊男手錶一隻,本擬給敏兒與×××,但恐妨礙他們的政治立場,故請人秀自由處理。

十一、現鈔53.30元,作為我們火葬費。

十二、樓上宋家借用之傢俱,由陳叔陶按單收回。

十三、自有傢俱,由你處理。圖書字畫聽侯公家決定。

使你為我們受累,實在不安,但也別無他人可託,諒之諒之!

看著委託書上細碎的瑣事,誰能想象傅雷與妻子朱梅馥的心情?即將離開人世之際,兩人竟能如此冷靜,替他人著想,將他人之事一筆筆記下,這是何等高貴的教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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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遺書

在整個時代的天空暗下來時,他們受盡凌辱,被摁在地上踩踏,想的卻還是不要給別人添麻煩,不要拖累無關的人。

安排房租、給保姆生活過渡費,一再“抱歉”,一個人要有多麼溫厚、純良的人心,才能在死亡前,留下這樣的話語?

甚至在臨行前,夫婦兩人特意在地板上鋪了一床棉被,惟恐木凳倒地,驚擾到保姆。

原來,厚重高貴的靈魂,哪怕周圍都被暗吞噬了,也無法遮蔽它人性的光亮。

疾風來時,幽香之花會被摁倒在灰塵裡,但哪怕粉碎成泥,塵中腐味也難掩其芬芳。

07

士可殺、不可辱,至死,要忠於自己

赴死的念頭,不止一次出現在傅雷腦海中。

早在被劃右時,傅雷回到家中,與妻子沉默良久,隨後欲言又止:“如果不是阿敏還太小,還在唸書,今天我就…”

內戰結束時,傅雷從香港回大陸,發誓“死也要死在故土”,兜中揣著的,是一瓶毒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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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故居

在傅雷的心底,有著儒家“士”的傳統。

士可殺,不可辱,要死便死!但從靈魂上,決不能屈膝!

一如兒子傅聰所言:“我父親是一個文藝復興式的人物,一個寂寞的先知;一頭孤獨的獅子,憤慨、高傲、遺世獨立。絕不與庸俗妥協;絕不向權勢低頭。”

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他不允許思想被霸佔,也不允許心靈被玷汙。

傅雷這一生嚴謹、認真,以真立人,他愛的是真切的人間,愛這個人間的真理。至死,也不願為心中的真理妥協半步。

用作家陳村的話說:“這就是他最剛烈的一面,他覺得世道不好,就不跟你們玩兒了,他永遠忠於自己。一個人,可以用苟活的方式度過,但之後就會變成另一個人,傅雷不會走這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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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夫婦

“一個人消滅了,茫茫宇宙照樣進行,個人算得什麼呢?”傅雷曾對傅聰發出如此喟嘆。

可他也曾在家書中告訴兒子:“赤子孤獨了,會創造一個世界。”

傅雷是一個孤獨者,一個天真未鑿的浪人,一個不懼風浪的英雄。

他帶走了一個時代的優雅,也留下了一個世界的明媚:有克里斯多夫的傳奇,激勵沉淪的眾生,也有儒士剛烈的德操,為文人風骨立碑,還有萬金家書,為萬千心靈春風化雨。

那個世界的光亮,足以穿透黑暗,在浩蕩的時間長河中,在茫茫宇宙裡,永久地閃爍。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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