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柱山——那漫山的溫情

天色向晚,我開始慢慢下山,一路山石,花木,目光依依。 終是難捨,不時回望山上,天柱山的群峰,亦在用目光送我。那目光安詳,充滿慈愛與溫情,如少年時去他鄉求學或謀生,村頭鄉親們送別的目光。

很奇怪,我總覺得天柱山上所有的石頭都像是長了眼睛。像是一個個鬚髮全白的老人,坐在冬日的暖陽裡,微眯著溫和含笑的眼睛。於是你就放心地去與這些充滿仁愛的目光對視。

天柱山一定是一座通人性的山。

天柱山——那漫山的溫情

皖公神像,不僅僅是面目上的皖公,而分明是有性靈的皖公。他雄偉莊嚴地端坐于山空中,是那麼智慧,又是那麼安詳,世間的一切苦痛掙扎,皖公都瞭然於胸。他無時無刻不在護佑著腳下的蒼生子民。你拿無助而又渴求的眼神看他,經年的勞頓艱辛,落寞與不堪,全都得到了慰安。

站在天池峰上看天柱峰,這塊沖天的巨石渾身是傷,在旋渦與激流中俯衝碰撞,破傷的骨肉結了痂,形成了蒼老嶙峋的峰身。我能看得到天柱峰身上的每一道傷疤,每一道皺紋,那每一道褶皺裡都佈滿滄桑。而所有的血淚苦痛,天柱峰早已超然物外。初冬的午後,沒有霧,一片都沒有,一絲都沒有。我是如此清晰地凝視著天柱峰。碧空中,有云,一層層,薄而輕,純白。天柱峰卻與雲並不貼近,而是孤立於空中,有遺世獨立的況味。陽光是柔暖的,籠住了天柱峰。峰體渾身通達,不染風月塵霜。 一股無名的氣息把斑駁複雜的人生世相統統滌盪淨了。彷彿天柱峰有一種強大的力量,能收復走人世間所有的窮兇極惡、殘暴血腥、奸詐欺盜,而後留出千萬條路,通往良善、光明、正義、仁愛、希望、新生……

明明是沒有霧的,可我在山上卻總恍惚覺得有一大片翻騰的海浪。山峰巨石在浪濤裡騰挪、起伏、崩裂……滄海桑田在天地間變幻,穿過億萬年的光陰,一塊塊有著靈魂的石頭帶著各自的生命穩穩地立於自己的領地。我堅信,天柱山上的每一塊石頭都有著生命與靈魂。這些山石對人世的一切法則瞭如指掌。 傳說裡的上帝造人,是從男人身上抽取一根肋骨,造就女人。——而當我看到天柱山上的陽元石、陰元石和雙乳石,這三塊形貌逼真的石頭,我不得不驚歎天柱山上神奇的石頭們是如此通曉人類生命的繁衍過程。

天柱山——那漫山的溫情

和人間嚮往的美好和樂一樣,天柱山上的石頭也是相親相愛的。祖孫樂,這一大一小兩塊石頭,老態的祖輩神情安靜,無邪的幼童撒嬌一樣偎靠在祖父的身邊,分明就是一幅人間至親的溫情畫面。 有一塊石頭叫背夫石,勤勞的漢子揹著的,是山上的石木,他是剛才那幼童的父親嗎?他的臉貼在崖壁上努力地攀爬,一定是急著回家見等他的老父和妻兒。飛來石、斗笠石、螺頂石,很像是一娘所生的三兄弟啊。他們有難同當,有福同享,這三塊孤立於峰巒頂上的巨石,因為有了相互間的照應,而並不覺得孤單。

天柱山上到處是情趣動人的萬物生靈。在睏乏地打著哈欠的豬八戒,微閉的眼睛,大張的嘴巴,憨態可掬。卷著長長鼻子的大象,剛剛出海把頭伸出來了的不老神龜,它們在尋找什麼呢?在巖壁上攀爬的蜒蚰,伸著一對觸角,看似蠕蠕在動。蟾蜍石因為太像癩蛤蟆了,讓人看一眼就別開頭去……天柱山人又是非常的有才華,給石頭取了很多浪漫的名字,什麼吮空石,什麼吻天鳥,還有鸚哥石……這種名字我是很喜歡的,有文氣,又能產生靈動活潑的畫面聯想。讓人會想到天柱山上,哪怕是一隻鳥,都有著情深的意味。那鸚鵡,好像在唱歌,不知道是不是在唱“樹上的鳥兒成雙對”。

天柱山——那漫山的溫情

天柱山上有許多美麗的傳說,都跟仙人有關。於是就有遊客敲開天池峰上一方一圓兩個小池裡的冰層,說想看看仙人腳印的深淺。 他在疑惑為什麼腳印裡在這樣的季節還盛滿了水。其實天池峰上那一圓一方兩個小池,並不是仙人的腳印,而是古人在此祭拜山神求雨用的天池。天池裡的水永遠都是這樣,不盈不涸。 遊客們把豐富而浪漫的想象留在這池中,三三兩兩走過了渡仙橋。傳說凡間的人走到了渡仙橋的那一頭,就成了仙——然而我卻想起天柱山上那個古老的傳說,七仙女和董永的愛情故事。那位美麗善良的天上仙女,她衝破天庭裡的戒律清規,千辛萬苦要來到的卻是人間。而在人間的生活,不過是和一個貧窮的樵夫過澆園織布的小日子而已。最庸常的俗世愛情,在大眾人間不過就是一份柴米油鹽的煙火人生罷了。然而在仙女看來,那就是她要的幸福,為此受盡磨難也心甘情願……天上人間,人間天上,竟是這樣的不可調和。天池峰的平臺護欄外,就是試心崖了。這萬仞的懸壁,一失足便是不復的深淵,怕是隻有古時的仙家道徒才能淡然自若地在此崖試心。常人只一眼,便心驚肉跳了。

初冬的太陽是不會鋪張的。午後,陽光一寸寸地淡下去,面前的群峰就像是一幅天然的石壁國畫。天柱山上的冬天,沒有北國的肅穆,也沒有南方那樣綿溼。淡淡的晴空下,山石一片清明朗正。滿山的峰石,我一塊塊望過去,巨石,怪石,奇石,姿態各異,卻又彼此照映,相扶相攜。所有的山石都沒有鋒芒,沒有稜角,大處是雄奇,小處卻秀美。飛虎峰,五指峰,蓮花峰……哪一座山峰都帶著各自的身世,我怎麼解讀,都讀不出來兇險與凜烈,而是博大深遠的溫情。那是怎樣一片仁厚的溫情啊,在繁雜飄忽的歲月裡,我日日奔走於一個慾望到另一個慾望途中的匆匆腳步, 和一顆夜夜被不得已與不得志困擾不寧的心,都停住。歇息。靈魂裡縱橫的溝壑,精神中陡峭的懸崖,都舒展。平復。 天與地之間,群峰安詳。而我神態寧靜。

天柱山——那漫山的溫情

古代有太多的文人墨客以各種詩句來讚美天柱山。“江山也要文人捧”,沒有錯。然而不論是李白的“待吾還丹成,投跡歸此地” ,還是蘇東坡的“平生愛舒州風土,欲居為終老之計”,我都認為,這些文人一定是感受過天柱山的溫情慰撫,我也相信,他們當時的那一念一定是出自真心。古時的文人終是太古了,諸多細節都沒有辦法去糾纏或考證。而烏以風,這位就讀於北京國立大學哲學系上世紀八十年代還健在的學者,在天柱山上的身影至今人們還歷歷在目。 烏先生從三十年代起,就研究天柱山。他在天柱山上不辭勞苦,辛勤耕耘數十年,完成《天柱山志》,為這座歷史名山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烏先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文人,也是一位失意的文人。 他與天柱山夜夜相守,在日月天地中,天柱山又是怎樣安撫這位歷經勞獄之難飽受失情之苦的外鄉客子啊!正是天柱山的博大寬容溫情仁愛,才平復了秉性耿直的先生坎坷人生裡的隱秘苦痛。先生與這座在歷史上遭受寵貶不定的秀美名山兩相疼惜。“立極方知天地大,凌空不見古今愁”。樸素善良的先生自己都在感恩啊。

沒有一場旅行是沒有遺憾的。因為天柱山上的峰石,我忽視了神秘谷,我是那樣急切地穿過了繁複的迷宮洞府。我在煉丹湖前匆匆而過,那一湖碧玉般的瓊漿,飽滿,明淨,帶著溫柔的氣息迎接我, 我卻粗暴地置她不理。我錯過了天柱山上各種珍稀林木,奇異飛鳥……繞著山與城的潛河流水,曲曲彎彎,綿綿長長,無聲亦無息,我都沒有停下,掬一捧在手。太陽已落,溼潤而純淨的山中水氣和暮色一起升騰出來,讓我的肺腑格外地通達舒暢,如同幾十年的風塵都得到了淘洗。

天柱山——那漫山的溫情

終是要離開的,車開上寬闊的公路,告別無際的安靜,告別無邊的曠遠,喧囂浮華慢慢逼於眼前。燈火中,是滿天的霧霾和滿城的繁華,又回到了生息難離的都市。去路和來路都多有不平,塵世裡這重重念想,這種種誘惑,我如何能心如止水安之若素?

所以,天柱山啊,一定要再慰我。

文丨吳其華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