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德賡先生出北平記

所謂柴伯伯,就是輔仁大學老校長陳垣先生的大弟子,歷史學家柴德賡(1908—1970)。按說他和我父親的交往也不短了。“七七事變”後,他孤身逃出北平的經歷堪稱傳奇。

我對柴老的印象是什麼呢?尊敬是肯定的,因為他是我父親的朋友、我啟大爺的師兄。至於我對他本人的印象,就只剩下了“關公戰秦瓊”和“好啊,卡車也好”這兩句話。太單薄了。我尚如此,那些不曾與他比鄰而居的普通人,大概就根本不知道世上還有這樣一個人,如流星劃過夜空,倏爾而逝。不諳內情的人甚至會以為還不如流星,因為流星畢竟劃出過一道光芒。柴老勤苦治學的一生,有過什麼閃光的瞬間嗎?

當然有!他不但是一位功力深厚的史學家,而且是一位天才的詩人,更是一位知行合一的磊落儒者、愛國者。且聽我講一講從史料裡鉤沉出來的柴德賡先生“出北平記”。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日軍在華北動武,不久就佔領了北平。城裡的知識分子和青年學生不甘心做亡國奴,紛紛離開北平,把學校遷到後方,於是有了西南聯大等著名的戰時名校。暫時無力遷離的各校學生,紛紛轉入留在北平的教會學校,如燕大、輔仁。因為天主教、基督教新教的關係,日本佔領軍一時沒有難為這些學校。柴老留在輔仁任教,有老校長陳垣的庇護,生活暫且安穩。忍辱的生活維持了六七年,柴老內心的痛苦愈來愈難堪,因為他明白侵略者不會總是放任不管這些教會學校。1941年12月7日偷襲珍珠港之後,日軍馬上就逮捕了燕京大學校長陸志韋先生和其他教職員、學生共25人。輔仁大學也漸漸感到壓力。到了1943年各種大小事件刺激著柴老,使他坐立不安。先是侵略者為了粉飾太平,鼓勵當時北平一些骨氣不足的“知名人士”附庸風雅,農曆三月三日,在北海公園安排了一場祓除不祥、上巳節流杯誦詩的文化活動。中國文化中的修禊傳統因王羲之《蘭亭集序》而愈發雅俗共賞,但是拿它來為侵略者幫閒則是柴德賡先生所不能接受的。他寫了一首七言律詩和一篇較長的序言,記錄了這個鬧劇,且對奴性極重的所謂詩伯們給與不留情面的批判:

上巳,聞畫舫齋有修禊之集,錢牧齋為祭酒,元白被邀,座中詩伯數日前均向虜使重光獻詩頌聖,情實可憐。昔日吳中高會,澹歸賦詩以諷,餘今所云,亦猶此耳。元白聲明不做修禊詩,自處固當如此也。

禹穴蘭亭古蹟荒,忍聞修禊值蜩螗。

啼殘蜀鳥家何在,老去詩人夢正長。

細草漫矜新雨露,青山無改舊風光。

相逢凝碧池頭客,可有攢心淚一眶。

詩序裡的錢牧齋,表面上似乎是指明清之際的錢謙益(字牧齋),但他怎麼可能在1943年上巳節跑到北海公園的畫舫齋來參與“修禊之集”呢?定是另有所指。細思之下,應該是影射當時身為偽“北京大學”校長兼文學院院長的錢稻孫。七七事變後清華南遷,錢稻孫受委託留京保管清華校產。沒想到幾年以後,他忘記了自己的本職,參與了日偽政權對國人的奴化教育。而錢牧齋在明末作過禮部侍郎。後來投靠福王,成為南明的禮部尚書。再後來降清,又任清廷的禮部侍郎。柴老用錢牧齋的投清來諷刺錢稻孫的投日,不亦宜乎?重光是指日本駐中國大使重光葵。此人在日本侵華的歷史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1929年出任日本駐上海總領事,1932年在上海虹口公園被朝鮮抗日誌士投擲的炸彈炸斷腿。1942年1月,出任駐汪偽政權“大使”。柴老反感此人,稱其為“虜使”。這個“虜”字,就是岳飛“壯志飢餐胡虜肉”的那個虜。“元白”是啟功先生的表字。啟先生拒絕與錢稻孫等人同流合汙,拒不參與修禊題詩的所謂“雅事”。柴老在序中稱讚自己師弟的氣節:“自處固當如是也”。這首詩開端用王羲之“禹穴蘭亭”的修禊事,結尾用王維《凝碧詩》來表達自己對“國破山河在”的現狀充滿感傷。天寶十五載(公元756年),安祿山攻佔長安。唐玄宗倉皇出逃,王維動作稍慢,被叛軍扣在長安。安祿山為慶祝“勝利”,在凝碧宮的水池旁邊大宴其徒,樂聲喧天。王維託病沒有參加這次宴會。遠遠地聽到樂聲,曾任“太樂丞”的王維不禁悲恨交集,寫下了著名的《凝碧詩》:

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葉落深宮裡,凝碧池頭奏管絃。

柴老藉凝碧池暗喻北海、藉投靠安祿山的人暗喻配合日本侵略者的軟骨文人,批判那些寫應酬詩以標榜“盛世”的所謂詩伯們。他們還不如千年前的王維。他們不因“國破山河在”而流淚,反倒沾沾自喜地做什麼修禊詩。這使柴老的屈辱感加深,在北平苟且偷安的日子,越來越難以忍受。他不由得心生去意。

文史 | 柴德賡先生出北平記

1948年,柴德賡(圖左)和陳垣

日月如梭。到了年底,更多壞消息傳來:日本人不再容忍輔仁的相對獨立,想借著校董會換屆把曹汝霖插為校董。曹汝霖因五四運動被學生們說成漢奸。抗戰時期,他被動地掛上了偽華北臨時政府最高顧問、華北政務委員會諮詢委員等虛職。雖然他沒給日本人出力,勉強保住了晚節,陳垣校長還是很不願意讓他來做輔仁校董。而原來就是校董,而日人慾使其連任的傅增湘,更使陳校長難堪。傅增湘原是陳校長的老朋友,曾推薦牟潤孫、啟功這樣的俊彥之材給陳校長做學生。然而,1938年他參加了日本人控制下的東亞文化協議會,任副會長。此舉為時人詬病,將其視為漢奸。日本人的做法,使得陳校長公私不能兼顧,困境中他找自己的大弟子柴德賡商量,謀劃在1944年年初逃離北平,日期定在農曆正月初五。然而,臨行時卻出現了事先沒有預想到的事情。校務長雷冕先生流淚懇求老校長想一想輔仁大學的兩千多名師生。校長走後,老師同學們該怎麼辦呢?所以陳校長猶豫再三,在最後的時刻,決心忍辱負重,以千百名同學的切身利益為重。這樣柴德賡先生在等待中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一邊思念老校長,一邊倚裝待發。他寫了詩及序記錄了這個時刻:

餘立志南行,期在明日。援庵夫子早有同行之約,部署已定,而校務長雷冕等涕泣相留,遂不果行。今夕餘往辭別,師勉勵之餘,繼以感喟,餘淚不能禁,歸寓倚裝賦此,不知東方既白。

甲申正月初五夜

永夜星暗雲漠漠,九城歌舞勤勸酌。

一夫懷抱未忍開,掩面深巷風蕭索。

八載胡塵汙乾坤,忍飢讀書樂晨昏。

遲遲未肯言去國,總緣河朔重師尊。

四面厄束今更甚,六馬朽索秋霜凜。

吾生胡為在泥塗,念此彷徨夜不寢。

黃昏斗室話時艱,相約聯吟到巴山。

一旦人間傳勝事,欲以清風警懦頑。

誰知十事九拂意,得自由身良非易。

吾道忠恕不相違,去留終須合大義。

徵車欲發驚客心,白髮儜看恩誼深。

年年無限家國恨,並向寒燈淚滿襟。

冷落關河朔風烈,此行豈同尋常別。

明朝揮手從茲去,回首師門腸內熱。

序言中的“援庵夫子”是指老校長陳垣先生。他覺得很對不起柴德賡,因為他不得不放棄師生二人籌劃已久的出逃計劃。只得一方面鼓勵柴德賡勇敢地實行計劃,一方面感嘆自己只能留守在令人窒息的敵佔區。讀者通過此詩不難想象師生二人執手相看淚眼、難捨難分的情景。人們常說,黎明前的黑暗是最濃重的。他們二人雖是學富五車的歷史學家,但身在1944年初萬馬齊喑的北平,他們怎麼能想象次年的夏末,那些給他們帶來痛苦與屈辱的侵略者竟然會無條件投降呢?此詩極富老杜之“詩史”風格,開頭四句,生動地勾劃出當時壓抑的氣氛:漫漫長夜之中,太多人紙醉金迷,只有少數清醒的人,在痛苦中忍受暗夜的寒風。接著記敘了逃離的前因後果:詩人早就想離開,但眷戀著老師,一直未忍成行。他們曾在密室謀劃,一起逃到四川去,用自己的反抗行為,給那些在鐵蹄下醉生夢死的人立起一面鏡子。多情自古傷離別,而此刻的分別,更有多層難言之痛:老師已是白髮滿頭,戰亂衰年,揮手作別,此生還有相聚之日嗎?

1944年3月12日柴德賡逃到了洛陽,在“教育部戰區學生指導處洛陽培訓班”任國文教員。4月1日,柴德賡夜有所夢,記錄在日記中:“晚夢到北平,陳[援庵]餘[季豫]二老均見之,餘鬚髮更蒼白矣。此雖心理作用,然餘老此時亦當有此心境也。保身來不值。”這不僅是對於老師們的思念,也是為他們的安全和健康擔憂。他在4月3日的日記裡寫道:“至招訓分會,訪何葵一,座上晤梁君,言平津大捕中央工作人員,輔仁被逮者凡三十人,為之驚訝。”看來柴老逃得及時,否則就不只是驚訝,而是驚恐甚至被抓。4月9日,柴德賡接到“王保身兄函,言輔仁文教學院長、秘書長均被捕……惟覺學校能維持至今日,由於超然於政治之外。一入政渦,不特今日難以維持,將來亦多是非。時至今日,益覺援庵師有先見之明。”可見柴老人雖逃出北平,但心還在牽掛輔仁的同事們,還在惦念、感恩自己的老師。況且,洛陽也不是久留之地,他還要接著逃亡四川。長夜漫漫,前路茫茫。戰亂中的學者,寧不如雞犬乎?

幸而,長夜終有曙光破曉的時刻。難以承受之重的炸彈從天而降,侵略者投降了。柴德賡先生開心地回到了魂牽夢繞的北京,和老師團聚,並在老師的呵護下努力工作,刻苦鑽研學問了。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期,是他最為歡樂的日子。雖然這師生歡聚的日子不是很長——後來他被委以重任,調到江蘇師範學院,為該院創立了以前不曾有過的歷史系——但重逢後再分離,師生之間的情誼更加深厚。借用啟功先生的話來說,就是“信有師徒如父子”。他熟知陳垣校長的生活習慣和身體情況,瞭解他常常因半夜失眠而提燈入書庫翻書以消磨長夜。寫信提醒老師注意安全。1956年3月,老校長來函表示要重視弟子的溫馨提醒,又淘氣地為不遵守提醒而辯解:

半夜提燈入書庫是不得已的事情,又是快樂的事情,誠如來示所云,又是危險的事情。但是兩相比較,遵守來示則會睡不著,不遵守來示又危險,與其睡不著,寧無危險。睡不著是很難受的,危險是不一定的,謹慎些當心些就不至出危險。因此每次提燈到院子裡,就想來示所誡,格外小心。如此,雖不遵守來示,實未嘗不遵守來示。請放心,請見諒為幸。謹此覆謝青峰仁弟。

陳垣

每讀此信,我都為其真摯深厚的師生情誼所感動。他去蘇州不久就被北大的翦伯贊先生借調回北京,直到1966年的夏天。柴老生前沒有教過我什麼,我沒有資格稱他為老師。然而柴老逝世近五十年以後,我有幸拜讀他的日記和詩集,從中瞭解到一種磊落而高尚的人格。所以,我常常後悔,當年他打完電話,我為什麼沒有寫幾行字,記錄那次別離,就如同他離開陳垣校長時所做的那樣。我當時幼稚,滿腦子裝了些羅成戰趙雲,而沒有水平體會“明朝揮手從茲去,回首師門腸內熱”這種更高的情懷。人間沒有後悔藥。我只好在暮年寫出這篇小文,用以懷念柴伯伯或柴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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