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中仍有李天保 人間再無老父親

李萍



李萍 | 戲中仍有李天保 人間再無老父親


3月22日,是父親去世7週年祭。這7年間的很多夜晚,父親都在夢中出現,有時是穿著戲裝的威武模樣,有時是穿著便裝的和藹樣子,有時他轉身離去,與我隔膜又疏遠,有時他迎面走來,對我和善又親近。

在南陽特別是鄧州戲曲界的老輩兒人中,提起我父親沒人不知道。他師從越調大師申鳳梅、史道玉,是豫西越調《李天保弔孝》中李天保的第一代扮演者,也是新中國成立後第一批豫西越調傳承人。

父親的一生,是苦難的一生,是樸素的一生,是真實的一生,也是為戲而生的一生。我的老家在鄧縣(今稱鄧州市)汲灘 ,父親出身貧寒,兄弟姊妹眾多。父親10歲時,祖父雙目失明。父親常拉著祖父到地裡幹活,是家中半個勞力。那時,老家有個越調戲班。白天不管幹活再累,晚上父親都會翻牆去看戲。

13歲那年,父親和同村小夥伴在溜紅薯時,頭碰傷別人的鼻樑,怕遭祖父毆打,他一口氣跑到戲班,撲通一聲跪在班主面前說:“叔,我想當戲娃。”班主大叔說:“你唱一段我聽聽。”父親有板有眼地唱起《鍘西宮》裡劉榮的唱段。他唱完後,班主把他的頭一拍說,去灶上吃飯吧。從此後,父親就與越調戲曲結下了不解之緣。

14歲時,父親已成為越調班的臺柱子。1954年,史道玉大師的鄧縣越調班和汲灘越調班合成鄧縣越調劇團,父親被史道玉收到門下,成為親傳弟子。劇團裡,有位小女演員,是被豫鄂兩省越調戲迷稱作“桑莊大花臉”的李春發的小女兒李秀蘭,也就是後來我的母親。

在史道玉老師的嚴格要求下,父親母親很快成了舞臺上配合默契、眉目傳情的金童玉女。只是,由於年輕氣盛,他們臺下很少說話,相互看不順眼。

1957年底,有人為父母量身編寫一部連本戲《白木店》,主角張廷秀的名字,就是在我父母名中各取一字。第二年,河南省戲曲會演,這部戲轟動省城。一起參加匯演的申鳳梅老師看父親扮相俊美,唱腔獨特,就收他為弟子。彼時,史道玉被打成右派,父親因為恩師鳴不平多次挨批,心裡頗為悲憤苦悶。

1958年底,他以學習的名義離開鄧縣,來到項城縣越調豫劇團,跟隨申鳳梅老師學習,一去半年多沒有歸鄧意。縣委只好派人到項城找到申老師,希望她出面做父親的工作。申老師勸父親說:“安,這次你若不回,怕是要吃大虧的。”在申老師的勸說與鼓勵下,父親才回到鄧縣。

回來後,在組織的安排下,父親母親這對舞臺上的金童玉女、舞臺下的反貼門神,最終結了婚。在他們彆彆扭扭、磕磕絆絆的生活中,我們姐弟四人相繼出生。

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古裝戲屬於“四舊”,父親整日挨批,被下放到農村。母親為照顧父親,和他一起來到氵急 灘公社孫莊大隊,接受勞動改造。孰料,看過父母唱戲的鄉親,不僅沒有把他們當作改造對象,反而把他們當成座上賓,但凡家裡改善生活,總喊他倆過去。半年後,父母回到縣城,被指派唱越調不越調、京劇不京劇、歌劇不歌劇的樣板戲。父母唱不來,一再要求調離劇團。此後,父親去了糖菸酒公司,母親去了百貨公司。

改革開放後,文藝團體的春天到來。父親作為豫西越調傳承人,被組織任命為鄧縣越調劇團業務團長。那一年,他39歲,年富力強,幹勁十足。他帶領劇團演職員,排練了《李天保弔孝》《秦英西征》《張廷秀私訪》《抱靈牌》等經典劇目。僅《李天保弔孝》,曾在鄧縣創下演出60多場且場場爆滿的記錄。

1980年,父親帶著劇團到參加河南省戲劇匯演,參演劇目《張廷秀私訪》,父親扮演張廷秀的父親張權。當演到張家落難,張權被賊人所害押入死牢,小兒被人販賣,一家人在監獄相見,臺下觀眾一片哭聲。會演結束後,鄧縣越調劇團又應省劇院要求加演十幾場,場場爆滿。當時,《鄭州晚報》曾以整版篇幅對父親作了專題採訪。

“心裡牢記觀眾,不要糊弄觀眾”,是申鳳梅老師對父親的告誡。父親也以此教育弟子。很摳唱腔,嚴摳動作,是弟子對父親的評價。父親習慣用手中紙扇拍打學生肩膀和手臂糾正動作。為讓學生趙興志唱好《李天保弔孝》,一個夏天父親拍爛了幾十把紙扇。

“世上的艱辛有三分你卻吃了十分”,這句話形容父親再妥帖不過。1970年,我那5個未成年的叔叔姑姑,從老家搬到鄧縣和我們同住,組成一個13口人的大家庭。為了不讓我們餓著,父親千方百計,拿細糧換粗糧(可以多換點糧食),然後在粗糧細作。記憶裡,只要父親在家,每頓飯他都親自下廚。一大口黑鍋,13口人吃飯,每頓飯他都是最後一個吃。

後來,祖父祖母去世,叔叔姑姑和我們相繼成了家。父母退休了,本該安享晚年,母親卻患上嚴重的糖尿病。母親雖然和父親爭吵一輩子,父親還是樂呵呵地擔當起母親的護工。“別擔心你媽,家裡有我呢。”每次我們回家,他都這樣寬慰我們。

2005年1月,母親臨終的前一晚,流著淚對父親說:“廷安,這輩子我還不了你的情了,下輩子讓我們還做夫妻,到那時,讓我來伺候你。”這個一生倔強的母親,唯一一次在父親面前說出溫存話。

母親去世11個月後,父親遭遇了一場車禍,腦外傷造成腦出血,頭腫得像籃球。我們姐弟四人衣不解帶地守在父親病床前,直到第7天,父親終於甦醒,但喪失了記憶,誰也不認得。我想,父親唱了一輩子戲,我給他唱戲說不定能喚醒他。

我開始給他唱《李天保弔孝》,從第一場唱到第四場。當我唱到“四十八天熬著”時,父親接上了“可是不容易”,我接著唱“偏遇著”,父親接著唱“二月大進又多了一個慢初一呀”。當時,我高興地跳了起來:父親真正意義上清醒了!是他鐘愛一生的戲曲把他喚醒的!

2010年1月6日,我正在鄭州辦事,二妹打來電話,說父親突發腦溢血住院。我連夜回鄧,趕到醫院時,父親已不省人事。雖說做了引流手術,但他從此喪失了語言功能和吞嚥能力,全身癱瘓,臥床不起。

3月19日那天,我們姐妹三人去看望他,他精神特別好。我3歲多的小女兒把手放到他手裡,他還握著孩子的手親了親。兩個外甥女和我們姐妹三人也把手伸了過去,父親一一親吻。誰能想,這竟然是他對我們的最後一吻。

3月22日1點20分,父親與世長辭。從此後,再也沒有人親切地把我喚作“大女兒”。

父親去世後,全省內的很多戲曲界前輩和文藝界團體都來了。父親的弟子更是從全國各地趕回,送他最後一程。父親去世3週年時,豫西越調被文化部列為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父親的弟子們再回鄧州,祭奠追思,聯手演出了父親的代表劇目《李天保弔孝》。 演出中,臺上的演員流著淚,臺下的觀眾哭出聲,坐在臺下的我,早已淚流滿面。



李萍 | 戲中仍有李天保 人間再無老父親


李萍,女,漢族,鄧州市醫藥公司職工,現在南陽市經營一家石業公司,業餘時間喜歡寫點小文章。【我的戲子父親】、【一個假皇帝的由來傳說】、【願來生永不再見】已被鄧州文學刊物《穰原》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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