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的墮落:你看到他的偉大,看不到他的陰暗


英雄的墮落:你看到他的偉大,看不到他的陰暗

北宋景德三年(1006)的一天,早朝之後。寇準先行退班。

宋真宗趙恆面帶笑容,一直目送著他。自一年多前宋遼澶淵之盟後,當時力促宋真宗御駕親征的寇準,成了全民心目中的英雄。

看到皇帝成為寇準的迷弟,一個叫王欽若的大臣當場對宋真宗說,陛下敬重寇準,莫非因為他對社稷有功嗎?

是的,是的。宋真宗小雞啄米般地點頭。

王欽若接著說,陛下聽說過賭博嗎?錢快輸光了,賭徒就把全部錢一次押上,這叫孤注。陛下當時就是寇準的孤注啊。要是那一仗打敗了,陛下還能保全性命嗎?

宋真宗聽完,臉都黑了:寇準啊,我賣你個面子,你卻把我賣了。

他不得不承認,王欽若挑撥離間他與寇準的關係,用心險惡,但人家分析得確實很有道理。

接下來,寇準——一個英雄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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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準(961—1023),陝西渭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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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在光環之中的寇準,並未意識到同事們嫉妒的目光。他是一個個性比能力還強的人。在澶淵之戰以前,宋真宗的老爸宋太宗趙光義在位之時,他就以敢觸逆鱗出名。

話說有一次,寇準給宋太宗提意見,可能用詞比較激烈,宋太宗無法忍受,站起來想走。寇準也急了,一把揪住宋太宗的衣袖,讓其坐下,聽他說完。

雖然寇準沒有掌握好批評的尺度,但宋太宗是個想青史留名的皇帝,他非但沒有將寇準以蔑視國家領導人的名義治罪,反而趁勢狠狠誇了寇準一把,說寇準這個人,直臣一個,我得到他,就跟唐太宗得到魏徵一樣一樣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這是領導借誇下屬,來自我表彰。唐太宗在歷史上是什麼咖位,趙光義心裡不是沒點數。他唯一能蹭這個一線帝王光環的,恐怕就是兩人得位的動靜都鬧得很大吧。現在,寇準想做魏徵,我成全他,自己跟李世民就有了另一個共同點不是?

寇準是幸運的。他一生侍奉兩個老闆,第二個老闆最愛君等下再說,這第一個老闆,至少符合他的預期。

所以他才敢把他的個性帶到工作中來。

寇準少年成名,被稱為“神童”。當時的社交圈,都以他為炒作對象,《寇準19歲考中進士:你的同齡人正在拋棄你》之類的爆文,一次次撕扯和消費著讀書人的焦慮。

寇準也被捧得暈暈乎乎,不僅把同齡人拋棄,還想把前輩們也拋棄。

有了宋太宗的加持,寇準在官場的躍升,跟坐上直升機沒兩樣。用十年時間,就做到樞密副使,進入朝廷核心領導層,直接參預軍國大事。

在這次關鍵的提拔前,寇準又以“魏徵”的身份,賭了賭宋太宗當唐太宗的決心到底有多大。當時,朝廷接連查處兩起官員受賄案,案情性質類似,判處結果卻大相徑庭。其中一個仗著朝中有人包庇,僅被杖責,很快又官復原職,另一個則被處以極刑。寇準藉著天災,把這件事向皇帝捅了出來,說天下大旱是因為刑罰不公引起的。

宋太宗估計早就知道並默許了這兩起案件的處理結果,但他既然想做唐太宗,索性就給“魏徵”升了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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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太宗趙光義

2

任何時候,混官場、混職場都很考情商。混得不好,人家踩著你的背,蹭蹭就爬上去;混得好了,照樣一堆人在等你摔下來,摔得越狠,掌聲越大。

很多人認為寇準是個耿直boy,情商有限。這句話,只說對了一半。

對同事,他確實情商很低,低到近乎自私。北宋政壇,圈子很重要,同年(同科考中進士)、同鄉都是非常寶貴的政治資源。寇準不吃這一套,他眼裡從來沒有同齡人,也沒有濃厚的鄉黨觀念,除了愛黑南方人。

王旦是寇準的同年,卻被寇準傷得最深。王旦做宰相時,處處袒護寇準,臨死還一再向皇帝推薦寇準繼任相位,但寇準一得勢,就專揪王旦的毛病,向老闆告發。搞得老闆都看不下去了,說王旦你傻呀,你在朕面前專說寇準的好話,寇準在朕面前專揀你的壞話說,你快醒醒吧!

老闆把話都挑明瞭,王旦還是不為所動。這下輪到寇準不好意思了,感慨一句,別的宰相肚裡能撐船,我看你這個宰相肚裡都能停航母了。

說完,繼續黑王旦。該揪小辮子的時候,寇準還是揪得沒心沒肺。

王旦越光明,照見寇準就陰暗。

但是,對老闆,寇準的情商可以直線飆升。

有一次,寇準與同事溫仲舒一起外出,路上碰到一個瘋漢,在二人馬前撲通跪下,大喊“萬歲”。

這個事可大可小。沒人提,它就是個意外;有人要拿它做文章,它就可以是政治事件。

寇準的政敵張遜決定拿它做文章,慫恿別人把這事告到宋太宗那裡,說寇準野心大大的呦。寇準很機智,辯解道,溫仲舒當時也在,為什麼只告我一個呢?言下之意,這是針對寇老西的陰謀和陷害。

於是,雙方在朝堂上互相揭短,把宋太宗惹火了,寇準、張遜都被貶。

看,寇準智商有多高,通過罵架,將別人蓄意構陷的政治事件,順利下調到貶官就能解決的擾亂朝堂秩序罪。

據說,宋太宗貶了寇準後,很想念他,經常問身邊人,寇準在青州過得好不好呀?結果,手下回答他,寇老西呀,在青州日日歡歌燕飲,快樂得很,陛下總想著他,不知他是否想念陛下呢?

宋太宗這才默不作聲。

後來,宋太宗還是把寇準召回京城。史書載,君臣相見,太宗就撩起褲腳,讓寇準看他的病腿,說了一句話:“卿來何緩耶?”差點就要唱千年等一回了。

其實此時距離寇準“外放”,還不到一年。

寇準回答得相當高明:“臣非召不得至京師!”忠誠?委屈?都有,讓太宗自行揣摩吧。

君臣迅速切入正題。太宗徑直問,愛卿,你看朕諸子中,誰能繼承大位?

這個問題,情商低的人很容易點出誰誰誰的名字,這樣作答往往沒有好下場。老闆問這麼私密的家族繼承問題,可以理解為對你的信任,也可以理解為一種野心試探和站隊考驗。

從這個角度看,寇準的回答堪稱完美。他說,陛下為天下人擇君,與婦人、宦官商量是不行的,與近臣商量也不行,只要陛下能選擇符合天下人所期望的人就可以了。

寇準一貫以剛直聞名,在老闆面前卻委婉得十分藝術。此前一年,大臣馮拯等五人上疏,請太宗早立太子,結果被“一步到位”貶到了嶺南。如今看來,他們的說話藝術,確實比寇準差了不止一點兩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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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澶淵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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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宋,每天有一萬人假裝在做官。官員大多按部就班,不思進取,而寇準是認真的,一直想建立大功業。

機會總會眷顧認真的人。宋真宗繼位後,原本又被貶的寇準,一下子達到個人權位的高峰。此時,恰好遼國十萬大軍來犯,兵鋒直逼黃河北岸的澶州(今河南濮陽)城下。

時勢造英雄,自古而然。關於澶淵之戰,知道的人很多,最愛君不贅述。

總之,寇準以一人之力,怒懟逃跑主義者,自己則成為一個豁出去的機會主義者:各種威逼、脅迫、忽悠宋真宗御駕親征。後來,范仲淹評價,說寇準“左右天子”,操縱皇帝,相當霸氣。

歷史從來都是以結果論英雄。宋真宗親征,打贏了,以三十萬歲幣的微小代價,換得宋遼百年的和平。宋人說,當時若無寇準,天下分為南北矣。

寇準成功了,所以一切膜拜被當成理所當然。

只有他的政敵王欽若,在老闆面前道盡了寇準的機會主義與賭徒心態,說寇準是拿皇帝的性命作孤注一擲。這項指控,戳到點子上了。連清代大學者王夫之也認為:“其言亦非無因之誣也。”

試想,宋真宗親征若是敗了,結果會怎樣?其他的不用說,寇準首先就會被士大夫、官僚階層樹立為弄權的罪人,亂棍打死。

這並非沒有對比:寇準逼著宋真宗親征成為英雄,王振指使明英宗親征卻成為罪人。歷史的勢利,就表現在這裡。

澶淵之戰後,英雄寇準居功自傲,得意忘形,到了老闆都難以忍受的地步。史書說他“頗自矜澶淵之功”,“一言堂”的作風甚於往日。連宋真宗都說,“寇準多許人官,以為己恩”。老闆認為你到處承諾給人升官,還把升官的恩惠記到自己頭上,這就很危險了。

同事們也不會真心擁戴一個牛逼哄哄、不懂低調的英雄。有人說他擁兵自重,有人說他把皇帝當傀儡,流言與石頭齊飛,宋真宗終於把這個大英雄從宰相的位子上擼下來。

寇準很憤怒,無處表達他的失意,終日遊宴飲酒,還作詩說“痛飲能令百恨開”。自始至終,他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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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真宗趙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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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點必須承認,寇準是個權力慾極強的人。別人政治失意可以真心寄情山水,守住良心和底線,但寇準做不到這一點。

為了重回權力中心,寇準一再突破救時英雄的底線,把底褲都露了出來。

宋真宗跟他爸一樣,都想在史書上重重寫一筆。兩者的不同在於,宋太宗的做法是效仿唐太宗,優待諫臣,宋真宗則想走捷徑,製造“天瑞”,營造盛世假象,迷惑史學家。

前面提到的王欽若,慫恿真宗學歷史上有大作為的帝王封禪泰山,以此“鎮服四海,誇示外國”。但封禪,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搞的,需要有祥瑞之兆降臨,需要上天或明或暗的指示。

大家都很識做,一點就通。於是,各種“天書”“祥瑞”隔三差五在帝國境內誕生,舉國君臣如顛如狂。

寇準當然知道這是政敵王欽若等“五鬼”導演的盛世大騙局,無奈老闆深信這一套,還樂此不疲地封禪泰山,敬謁孔廟,崇祀道祖。

寇準看得心裡癢癢的,遂主動上表請求跟著老闆去封禪泰山。老闆同意了。一回來,他就得以重新升官,本來被貶陝州知州,現在升戶部尚書。

嚐到了跟著老闆走的甜頭,寇準更加不要臉了。當時鬧蝗災,真宗傷透了心,老天是在跟他營造的盛世景象作對呀。寇準瞅準老闆的心理,上書說,在他的轄區內,蝗蟲有感於皇帝的精誠,都不與莊稼作對,通通“抱草而死”。

蝗蟲集體大面積自殺?什麼叫吹牛不打草稿,噁心沒有下限?這就是。

這期間,寇準一度重回中樞,不過很快又被降為河南(今河南洛陽)知府兼兩京留守,然後又被貶到永興軍(今陝西西安)。

寇準認為是自己奉承老闆還不到位,還不完美,需要進一步表現才行。

永興軍巡檢朱能勾結內侍周懷政,偽造“天書”,藏在長安西南的乾祐山。寇準明知這是把天下人當傻冒,仍然以地方官身份上奏朝廷,說轄區內發現“天書”了,祥瑞啊。

憑藉這次進呈“天書”,寇準重新贏得宋真宗的歡心,再次出任宰相。

現在想想,任何一個權力慾旺盛的英雄,其實都有兩面性——正直與無恥。

在太宗朝,寇準以“當朝魏徵”的形象出現,正直勇敢,不懼強權,或許僅僅是他摸準了趙光義的脾性,知道他想當唐太宗,就一定會重用“魏徵”的。

在真宗朝,寇準先是鼓動趙恆親征,達成澶淵之盟,自己也成為于謙式的救時英雄,權傾一時;後遭趙恆疏遠,於是再次摸準皇帝的脾性,投其所好,從封泰山,進呈“天書”,一步步成為真宗朝盛世大騙局的背書者,以及受益者。

寇準前後判若兩人,與其說是真實的他,影響了兩任老闆;不如說,是兩任老闆塑造了一個互相牴牾的寇準。有什麼樣的老闆,就有什麼樣的寇準。

寇準沒有那麼偉大,也沒有那麼卑微。在皇權體制下,權力慾可以把人變成英雄,也可以把人打成狗熊。

歷史上評價寇準,往往只抓住他高能閃光的一面,而輕輕饒過了他暗黑無恥的另一面。只能說,歷史水很深,人性水更深。

最後交代一下寇準的結局。天禧三年(1019),再次坐上宰相位子的寇準,很快因為真宗的繼承人問題,在與丁謂的爭權中落敗,被貶到雷州半島。

宋仁宗天聖元年(1023),寇準死於流放地,在遠離朝廷的煙瘴之地,走完曲折的人生路,享年63歲。

英雄落幕,逝者無言,一生對錯,任人褒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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