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袁州方言部分解釋

語言被哲人稱為存在的故鄉。一個人進入哪種語言,實際上就進入了哪種生活。對宜春人來說,都會感到自己的方言優美、典雅、朗朗上口。

消 停

如果你和他人坐在一起,自己想先離開,那就不好自己跟別人告別說:“慢走。”這話應該對方說。這個時候,只要說“你們消停坐,我先回去了”,就是一句很典型的宜春告別語。消停是慢的意思。坐下來就已經消停了,就已經慢了,再把它點出來,並不給人以架床疊屋、又戴斗笠又打傘的累贅之感,而是把關健詞重點突出,就像在印刷的文體中,那些關鍵詞要用黑體印出。這種加強,表達了宜春的一種集體下意識,那就是對“消停”的羨慕。

忙 殺 哩 唧

“消停”的反面是“忙殺哩唧”。忙能“殺”人,可見宜春人對“忙”有怎樣的價值判斷。忙就是“有事”,只有有事的人才會“忙殺”。怎麼才會忙起來呢?就是要不停地給自己找事。找不到事那才丟人現眼呢!

前幾年的春節晚會上有個小品,名字忘了,主人公是一個沒找到事卻要讓人覺得他是一個忙不過來的人,說白了他就是社會上的一個“閒流”。他聽到有人在敲他家的門,便叫妻子去開門,他自己拿起電話,連號碼也沒撥就衝著話筒嚷:“怎麼那一車皮的領帶還沒到貨?柬埔寨那邊催的緊哩!我們要維護中國商人的形象,這個道理都不懂?……”一旁領進客人來的妻子實在看不下去了:“你看你,把電話都拿倒了。”這真是個忙“殺”的好例。

打 甭

“打甭”在宜春話裡是個地道的象聲詞,béng這個音不表示“不用”的意思。它專門指代一種狀態,那就是把石頭丟進水裡的聲音,石頭越沉, 會béng得越響。不過宜春話的“打甭”不是指往水裡丟石頭,而是表示異性之間的 “接吻”、英國話的kiss,是異性之間用擁吻來表達內心激烈情感的舉動。過去在宜春經常能聽到這樣的問話:“你看見一個男的箍到一個女的在那裡打甭麼?”問者自豪,聽者嚮往,總之是很有市場的。

但奇怪的是,“打甭”在宜春話裡快要銷聲匿跡了,大家改說“親嘴”、“接吻”、“打kiss”。這除了說明語言不是自給自足的封閉系統以外,還說明宜春話在生成的過程中更精緻了。

妝 演

做客時,主人準備了豐盛的酒菜,斯文的人不怎麼動筷子,儘管他很想吃,但就是不吃,寧願吃虧,這在宜春話中叫“妝演”。“妝演”就是吃虧的意思。在現實生活中恐怕沒有誰願意吃虧,但有時又不得不主動去“妝演”。這或許才叫生活。

雀 剝

“雀剝”在宜春話裡是個地地道道的貶義詞,意思是心術不正,鬼點子很多。“這個人蠻雀剝,絕對不能交朋友!”在宜春生活的人,經常會得到這樣的忠告。因此,面對“雀剝”人最好的辦法是敬而遠之。

聽宜春人交談,常常會聽到這樣的話:“哎呀,別跟他那麼掐(kài),人在世上不就是幾十年,掐來掐去還不是自己吃虧。”這裡的掐便是指節約,同時也有小氣之意。

掐(kài),字典上的解釋是:①用手指用力夾,用指甲按或截斷;②量詞,一隻手或兩隻手指尖相對握著的數量:一小掐韭菜。在作量詞時,宜春話又把掐讀作ká,與作動詞的掐有明顯不同,叫人去掐(kài)韭菜,與叫人去拿一掐(ká)韭菜的意思完全不一樣。

拇指和食指的指甲去截斷韭菜就叫掐(kài),在宜春話裡,讀第四聲的字鳳毛麟角,找不出幾個來。其實,宜春人用指甲去侵犯植物的事做得並不多,掐韭菜、掐蔥、掐花、掐小竹筍、掐人。作為武器的指甲,其實質並不硬朗,進攻的對象也很柔弱。即便如此,宜春人在做這一動作時,也要像奧運會舉重、摔跤、跆拳道、柔道等項目的某些選手那樣,上場前要氣吞山河地“嗨” (kài)一聲,來給自己壯膽壯威,所以掐要發第四聲,宜春人的柔順也就和韭菜、蔥、花、小竹筍的柔順差不多少。

過去宜春經濟不很發達,人們的生活水平不高,日子過得緊巴巴的,這種環境下培養出來的體格與人格都不可能強壯。表示自己強壯的舉動,也就主要是“掐”了。你不能一天到晚去掐韭菜、掐花呀,有什麼可以沒完沒了地掐呢?那就是掐自己掐別人。

二五八輕

宜春方言中有一句極富韻味的話,叫“二五八輕”,其意有三:一是指一個人沒有什麼能耐,但又不是很差,關鍵詞是“平平過”;二是專指不做正事,盡做野事的人,關鍵詞是“不正經”;三是二五即二百五,不足秤,八輕也不湊整,湊整就是十輕,意思是指一個人不夠分量。關鍵詞是“輕浮”。那“輕”是什麼意思呢?宜春人的解釋是中風之人顫抖之狀“卿卿輕輕(宜春人讀作qiang)”“飛飛劃劃”;“八輕”就是“半身不遂”。生病也要湊足分量?這不能不說是宜春人指桑罵槐式的幽默。

其實,“二五”並非宜春方言獨有。西安話裡有“二膩八爭”(做事懶洋洋),南京話裡有“二五郎當”(馬虎),成都話裡有“二不掛五”(不正經)。還有全國通用的“二百五”(半吊子),均典出於古代生活。那時的一吊錢為一千文,半吊為五百。五百還是一個整數,因此再減半,二百五,半吊子的平方,即四分之一吊子,更零碎,更與中國人歸整的心願犯擰。看來,“二五八輕”就是人們鞋中的一粒沙子,分量很小,卻硌得人不舒服,人們當然沒有好臉色待它。

刊 人

在宜春話裡,一個人受擠受壓受硌受刺都說kān,與李商隱“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最後一字的發音一模一樣。可能這是中原傳過來的一個文物級的發音,就像廣東人說“睇”表示“看”,曾在中原很盛行,但現代中原人根本不說“睇”,並視“睇”為外來的方言。宜春人表達不適甚至是痛苦的kān,很可能是“刊”。因為“刊”有“刻”的意思,“刊人”就是從“刊石”、“刊木”轉意而來,並非無解。想一想,比擠、壓、夾、硌更為傳神。

有一個宜春人在北京趕公交車。他好不容易擠上去了,但被車門夾住了臀部,急得大叫起來:“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售票員問他看到了什麼,他說:“我看到了屁股。”售票員想自己的車不經過醫院啊,這廝一定坐錯了車,一開車門,把那個人推了下去:“要看屁股自己打的去!”北京人很難理會其中的妙處。同樣宜春人在北京也很難進入北京話的語境。既然是在北京,他就得努力擠進當地語境中。用北京音來說宜春話,把“刊到了屁股”說成是“看到了屁股”,純屬一種正常的錯亂。兩者造成的反差讓其他宜春人捧腹不止,已成了飯桌上經久不衰的經典段子(類似的還有“舞(五)碗麵”),北京人是沒此享受的。

好 耍

“好耍”是宜春普通話裡上舌率最高的詞之一。那件事好耍嗎?那部電影好耍嗎?那個地方好耍嗎?那個人好耍嗎?宜春人老是這樣互相打探,好像“好耍”是一個很稀缺的東西:自己只可能主動去追逐它,卻不可能主動製造它。這就把“好耍”與“耍”區別開來,耍是完全由自己控制的行為,而“好耍”是自己被動領受的事件。

那件事好耍嗎?那個人好耍嗎?那個地方好耍嗎?等於在問那件事、那個人、那個地方能讓我放鬆嗎?這說明有些人總是處在一種緊張的狀態中,此因渴望“好耍”。對一個不喜歡讀書的孩子來說,父母常常會板起面孔:“冇得耍,要抓緊學習,耍不得,也耍不起。”孩子鬆弛的遊戲心態就這樣“水土流失”了。

好耍是緊張的解毒劑,但不是緊張的清除劑。好耍是讓緊張保持在不讓我們的動作僵硬變形的尺寸上。如果我們的緊張度趨於零,變得完全鬆懈,這樣就真的“冇耍”,也耍不得。皮之不存,毛將焉覆?生活將會趨向寂滅,我們也就沒有互相打探“好耍”的必要了。

發 性

“發性”有二層意思,一指發脾氣,二指利索。在宜春方言裡這仍然是一個十分活躍的詞條,估計它永遠會活躍在宜春方言裡,因為它指代的那種狀態會永遠出現在人的情感裡,出現在人的生活中。

“發性”在普通話裡聽起來像是“fai xiang”,與“壞香”有點接近。由於宜春口音裡無普通話的“h”音,凡普通話裡h打頭的音,一色地用f替代,像花、話、畫、壞、歡、環,都會成為宜春人通過普通話水平測試的陷阱。正因為此,宜春人並不以為“發性”一色地是“壞”的。比如,人們在警告沉溺電視中的孩子就常說:“莫動呃,蠻唧我會發性哩!”

“發性”是要被“激”(刺激)出來的,說明宜春人打心眼裡是不願意“發性”的。即不願把自己的“本我”“真我”暴露出來。“發性”是宜春人個性的“偶爾露崢嶸”。

“發性”指向的不僅僅是人,也可以是物,是事。“你帶性忽唧(一點)好不好?”“你怎麼毛一點性氣!”所以,“發性”不僅僅指相罵打架,也代表一種昂揚的姿態。

打 亂 哇

宜春人說“打亂哇”即“騙人地說”、“沒根據地說”、“戲說”、“不作數地說”,總之是不足為信。“哇”便是“說”的意思。“打亂哇”與“哇正事”恰好相反。凡是喜歡“打亂哇”者是絕對不受人歡迎的。可見,宜春人對秩序的尊重,不敢以“亂”自居,不敢以“亂”自謙,不敢以“亂”自傲,不敢以“亂”自榮。這反映了宜春人中規中矩的一面。

跟 賤

宜春的年輕人見了面是不怎麼問健康的,問也是用普通話問:你的身體還好嗎?但老一班(以前作興講班門,也就是輩份)的宜春人問起健康是這樣的:“您老人家還跟賤嗎?”“還跟賤,一餐吃得兩大碗飯。”彷彿他們從不知道有“健康”二字。普通話裡的確沒有“跟賤”二字,但似乎兩者之間又有點聯繫:“賤”跟“健”發音不是相似麼?

人老腳老,腳發軟,人就不願動,老坐著、躺著。不怎麼用腳,結果是腳越發軟,越不運動,越容易患病。所以無論老人還是後生,都要保護好自己的腳跟,也是人之根(把人比作植物),人靠腳去吸取生活的營養。

“跟賤”之類,與農村用豬用狗來給孩子取暱稱的思維如出一轍,說把孩子看賤一點,命硬,更好活。難怪,把腳看賤一點,腳跟反而更有開拓精神,更能為主人保駕護航。正是在這樣一種心理暗示下,宜春老一班人不忌說自己(腳)跟賤,而且還比賽著跟賤的級別,獎品就是自己的壽命。持愚守賤與一項如此的福分相關聯,難怪大家都說“賤人命大”了。

賊 牯

宜春人把做賊的人叫賊牯。牯是一種“他格”,是一種“陽格”。如果做賊的是個女性,宜春方言中沒有對應的“陰格”,不叫“賊婆”,還是叫“賊牯”,不像叫豬,有“豬牯”、“豬婆”之分。人一旦背上了“賊牯”的名聲,那是極不幸的。

侯 人

宜春話說“羨慕”不叫“羨慕”,叫“侯人”。錢是蠻侯人的東西。漂亮的女人對單身男人來說也是蠻侯人的。還有什麼是侯人的?凡欲得而暫時得不到的東西都是侯人的。在食物短缺的年代,聞到鄰居家飄出來的紅燒肉的香味,都會侯得人流口水。一些不懂事的孩子或心胸狹窄的大人,會故意在別人面前顯擺,侯得人產生自卑的心理。侯人是一種有欠缺的生活狀態。

《康熙字典》只有“候人”,沒有“侯人”。候,“音後訪也又向望也”。古時有候人道路迎送賓客之官,相當於今日政府接待處處長。候人就是等人。想見那個人,那人卻不在,所以要等,在宜春話中的“侯人”的意思比較接近。但兩個字讀音不同,“侯”讀第二聲,“候”讀第四聲。這兩個字在古代發音是不是一樣?或者兩個是“通假字”,就是“借”與“假”的關係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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