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敏:我們這一代的城市文學

我們這一代的城市文學可能終將會是一個基石般的進程,它不會在短期內達到圓熟、老爛的地步,但這絕對會是一塊如烙鐵般炙熱、多情、複雜、分裂的基石,文學和城市一起在這塊烙鐵上攜手起舞,老實講,我喜歡這樣的舞姿,更樂於身在其中,懷著滿是偏見的狂熱,去追蹤這樣的都市,深入到它的腹部,深入到它的鐵與鏽,貢獻出哪怕只是一個黑色閃電般的後窗剪影。

——作家 魯敏

魯敏:我們這一代的城市文學

魯敏,江蘇東臺人,已出版《奔月》《六人晚餐》《九種憂傷》《荷爾蒙夜談》《牆上的父親》《取景器》《惹塵埃》《伴宴》《回憶的深淵》等三十餘部作品。曾獲魯迅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馮牧文學獎、人民文學獎、郁達夫文學獎、中國小說雙年獎、《小說選刊》讀者最喜愛小說獎、《小說月報》百花獎原創獎等。

後窗的寫作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希區柯克推出了他的經典之作《後窗》,這雖不是我最鍾愛的他的代表性懸疑片,卻是我最愛的片名之一,光從名字來說,比《精神病人》《美人計》要好很多,跟《西北偏北》並肩,各有其妙。不管如何,這位有著大腦袋與大下巴的大師,通過此片貢獻了一個雖則早已存在,卻是通過他才得到特別圈注的機位和視角:後窗。《後窗》在屏幕上打開的那一年,我還沒有來到這個世界,數十年的時間大江奔流,流過死亡與出生,流過燈火與黑暗,流過門縫與鎖孔,停到了我此刻的這一瞬間。當我置身中國某個南方城市的一角,檢視和檢討起我們的寫作,我想到了希區柯克這個命名:後窗。

魯敏:我們這一代的城市文學

《後窗》



不過請允許我先離開後窗遠一點兒,先到餐廳、廚房、書房與客廳轉一轉——當然,這都是些小學生式的比喻,我想說的是,先回到我們的出身與經歷,回到我們所汲取的食物與讀物,置身的環境,我們往來結交的鄰人,我們的舉止與教養,成長與觀照的鏡像,等等。寫作,雖算是精神性的活動,但也具有某些生物學的特質,我們筆下淌出的字,如同血液,跟寫作者的體質、膽汁與DNA密切相關,由此,說到城市寫作與鄉土寫作——這個提法不知始於何時,不知做何種分野,不知何時成了兩個方向的河流。前不久讀格非的《雪隱鷺鷥》一書,格非老師專有一章《市井與田園》涉談及此:“中國古代的城市大多兼有都市與鄉村的風貌,城市與鄉村諸多元素交相混雜,如南京、杭州和北平,莫不如此……

明清之際的章回小說,也大致反映了這種城市與鄉村相互錯雜、相互滲透的基本狀況。”這裡,格非舉例談及《紅樓夢》《儒林外史》《水滸傳》《海上花列傳》等,而“《金瓶梅》……卻呈現出一種令人吃驚的單一性和排他性……反映出作者迥異於一般鄉村意識的新型價值觀……作者似乎人為地將與鄉村生活有關的所有線索一併切斷了……這預示著一種以商業貿易為基點的市井生活的確立”。記得當時我讀到這裡,停了好一陣,一方面是消化格非老師的結論:對比明清其他小說,《金瓶梅》是第一部描述當時單純經濟和商業社會的作品,也是唯一的一部。另一方面,也是想到現今被火熱提及的城市寫作,這當中,年代迢遞、天翻地覆,鄉村與城市,尊卑互搏、此消彼長,而鄉村文學與城市文學亦是相應地左右互搏、冰火交融,又發生了怎麼樣的幻化與扭轉?算了,這裡不說了,因為沒有這個本事來說,需要有大明白人專述論著了。

還是迴轉過來,到客廳坐下來,講點具體的,講我們的出身與經驗。比如我,前面有十三年是不折不扣在鄉下滾泥巴長大,隨後,以考學校的方式進入省城,在南京寄居至今。如果從機械的統計學的意義上看,我的都市經驗已經大大超出鄉村部分,這種經驗如果再與童年記憶、閱讀、教育、交遊等進行復雜的物理與化學交合作用,大概最終就會生成一種零碎豆腐賬一般的含糊比例,體現到寫作上,會成為更加含糊的無法權重的多元素的組合,但如果僅以鄉村書寫、城市寫作來做一個省事但粗暴的劃分的話,似也恰有其事,我的小說早期以虛構的“東壩”烏托邦為敘事座標,近期是以“暗疾”為刀片的城市截面。

如果稍微擴大開來,看我的同齡人,看我這一代寫作者,有相當一部分是與我類似:早期有著結結實實的鄉村經驗,但隨後,或早或晚,一般在二十歲以前即完成了對城市生活的主動介入與相互佔有。喬葉、阿乙、田耳、張楚、徐則臣、盛可以、曹寇等,大致如此。我們雖不是刀槍不入的阿喀琉斯,但也有著跟他差不多的腳踵,這塊腳後跟似乎總還帶著八十年代鄉村最後一片殘留的泥巴,帶著隱秘的土氣、老實與脆弱,容易傷感,也容易憤然不平。而我們其餘的部分,從白淨的皮膚開始,從缺乏野莽運動的細長下肢開始,從學生腔的普通話開始,從大量西方當代作品的閱讀開始,從對影視通俗審美及各種現代性審美的巨大胃口開始,從所謂對國際性視野的訴求開始,我們已經高度、漂亮、精準地城市化了。這不是什麼好消息,但也不是壞消息。這就是一則消息,一則無法選擇的消息。人與其所在的環境大抵是同步的,地圖上我們出生的那個小縣城或小村莊也一樣,要麼已經快快活活粗枝大葉地城市化了,要麼正在撅著屁股吭哧吭哧通往城市化的路上,要麼流著口水沉浸在城市化的幻夢中。殊途同歸,並且同樣不能以好壞一言以蔽之。

帶著阿喀琉斯之踵的我們,在階段性地消化、吞嚥下鄉村經驗之後,在統計比重上佔有明顯優勢的城市生活,終於還是帶著壓倒性的重量,一邊滲透一邊覆蓋,並開始鼓動著我們的思維與筆調,使之興奮妄動了,哪怕我們骨子裡還是個鄉下半大孩子,只要一想起鄉村就會莫名疼痛,哪怕私底下罵起人來還是用方言更帶勁,發起燒來最想吃的還是幾根鄉下醃脆瓜,但無論如何,城市金屬色的巨大身影已經開始投射到我們的小說中來了,成為背景,成為主角,成為對話與氣味,成為矛盾與慾望,成為被毀滅或被建造的價值觀……這些似乎也都是順理成章的,於是乎,城市文學像一盆越燒越旺的火一樣,更多的柴火丟進去,更大的影子晃動起來。大家開始雀躍:城市文學來了!收穫了!熱了!熟了!可以吃了!

但當真說到城市或城市文學,我還是有一些疑惑。想起我有一位朋友,研究數學,也以數學為業,多次向我讚美數學之美,他這人語言貧乏,翻過來倒過去就是那幾句,大意是,當你千辛萬苦去求解出一道數學題,最後得出這個未知數的答案,是“0”,是“1”,是“無窮大”,是“無限循環小數”,你想,這有多美呀。我不太能夠體會出這到底“有多美”,但這種貌似簡單的差異再一次向我證明,世界上有太多的審美、規則、文明,是遠遠超出我的體察與見識的。如此,我就要半通不通、試圖類推地說到城市了——我們對城市的審美,某種程度上說不定也像一個文科生對數學的理解。



這就終於要說到《後窗》了。先簡略講講這部片子,一位攝影記者,因為腿部受傷而不得不待在家中養傷,為排遣之故,他每日隔著後窗窺看對面公寓的陽臺與臥室,由於寂寞卻發達的思維,也由於被遮蔽的局部而導致的破綻假設,以及對犯罪預期的強烈暗示,等等,他從後窗所見的鄰居日常,由此演變成一個荷爾蒙錯亂、鬼魅重重、深藏玄機的戲劇化場景……以“後窗”這一情景模式,來觀照我們與城市文學的關係,簡直就像一幀帶有戲謔化隱喻但也算相當精準的職業素描。

魯敏:我們這一代的城市文學



瞧著吧,作家替換上了攝影記者,一樣是帶著觀察強迫症的職業,即便沒有腿傷,但書齋式的生活方式,事實上正類似於這種侷限空間的情境,作家囿居一隅,好似觀眾坐於臺下,從一扇黑洞洞的後窗張望整個城市生活,併為城市中的市民加上了他想象中的性格、缺陷、焦慮、壓抑,甚至像電影中的這位攝影記者一樣,跳身進去,以局部窺視所得到的局部邏輯去建立起罪惡、戲劇、批判,並試圖揭露或控制各種暗流與趨勢……這裡的一個小小漏洞就在於,在後窗進行窺探、演繹、昇華並由此自感洞若觀火、明察世情的寫作者們,與對面公寓裡的城市市民中間,有多大程度的貼合與代入?我們是否真的參與、覺悟和勘破到城市及其精神的核心?

城市有它的意志與特點,比如,其發達的商業叢林邏輯,其燦爛的金錢鬼魅,其零溫度的社交本質,其對速度、效率與技術主義的高度崇拜,包括其投機性的道德修正體系,等等,城市是既壓迫人性又提純人性的完美場域,並散發出一種刺目的淬火取金般的美,以及由此而來的是對德行、對古典、對世故、對人倫的反叛和修正……但往往,由於出身與經歷的侷限也好,由於一種虛構慣性與道德惰性也好,我們在進入城市文學時,往往會帶著千年文人的田園風度,一種身處靈魂高地的偏見與傲慢,去批判去感慨去撫今追昔,去像心理學家一般地尋求扭曲、壓抑與殘缺……我們對鄉村及田園審美,總有著故土難離的深入骨髓的同位感,看故土與來路,看破敗與愚昧,看遲緩與落後,總覺得裡面有種舊照片色調,一種傷心、殘敗但很“經典”的美。而當我們把視線投向城市,就總像有黑麵紗兜頭蓋下來一樣,哪怕承認城市的強度、先進與高級,哪怕已與其相互佔有與擁抱,但先天性地就會帶有一種類似對“第二性”的審判、緊張與用力過猛,觸目都是深長的陰影,是惡對美的侵犯與戕害,新對舊的凌遲與覆蓋,是鋼筋水泥對泥土花草的羞辱與摧殘。

有時想想,以這種帶有阿喀琉斯之踵的經驗和道德,我們所呈現和構建的城市文學,是否帶有特定的“方位感”與“侷限性”?

看當代歐美小說,以及當代日本小說,前者比如《自由》《糾正》(喬納森·弗蘭岑)、《惡棍來訪》(珍妮弗·伊根)、《紐約三部曲》《布魯克林的荒唐事》(保羅·奧斯特),後者如《心醉神迷》(村上龍)、《一個人的好天氣》(青山七惠)、《裂舌》(金原瞳)等,同樣是對冰冷城市的體察與書寫,我會注意到他們對於城市生活那種近乎親情與歸屬感的溫柔流露,包括對人際冷漠、鐵血規則、萬物速朽的高度認同,他們這種對都市審美的建立、認同,為之著迷並努力維護的表現,非常類似於我們對於鄉村經典的那種感情。

我想這裡面可能有兩個因素:一是跟一個國度或區域的都市化程度與進程有關。同樣是城市,可能處在各自的階段,有各自的起源與流變,有各自的結構與氣息,紐約與首爾不同,東京與上海不同,南京與深圳不同,等等。在歐美城市小說裡,似乎一切已有定局,總有一種老派都會的自信、頹唐與暮氣,而中國新興城市的小說,則充滿動盪與搖晃的活力,一種是非糾纏的矛盾與決裂,一種仍舊在與傳統道德倫理進行撕扯的恍惚與陣痛。二是跟寫作者的出身有關,這其實跟前一個問題是相連的。剛才隨便提及的幾位外國同行,都市就是他們的故鄉,他們一生下來就被扔在城市之河裡,從吸入的第一口空氣起,從看到的第一張面孔起,從他們所有的食物、記憶、交際、消遣起,這些最根本的源頭就提供給他們城市的堅硬內核。他們沒有故土之殤的阿喀琉斯之踵。他們的城市書寫跟他們的城市一樣,是年代積累之後的老熟與輕捷,並自然而然帶著一種童貞般的憐愛與深情。有時候,我們會在中國更年輕一代的寫作者筆下看到這樣的城市小說,雖則有時會失之淺薄和小文藝趣味,但確實也不會像我們這一代這樣,總是拖著鄉村影響、故土情懷,尤其是道德侷限與審美積習上的長長尾巴。

可是話說回來,老實講,這也正是我最想說的部分——這種胎記式的宿命般的阿喀琉斯之踵可能正是我們這一代人轉向城市寫作的最大辨識度所在,是我們這一代城市文學的特徵與貢獻,也最為忠實地體現出這一代際與整個社會的情境與進程。

城市本身也好,其中的居民也好,城市道德也好,城市倫理也好,都處於這種由鄉村而城市、由傳統而現代、由維護而解構的動盪的階段,這一時期的寫作及其他藝術門類,都是這一階段的體現,我們正是這樣一種帶有陰影、矛盾與不諧因素的寫作者,處在農耕文明與商業文明並與網絡代際多元切割的交際點,我們以城市資深移民的視角,急切地,幾乎還有點兒氣喘吁吁地,利用並不算太長的都市經驗,找到一個後窗式的取景器,帶著地域性的先天鄉村基因,以祖傳審美加後天見識雜糅而成的複雜視角,投向同樣複雜、同樣雜糅的城市生活。我們這一代的城市書寫也許還缺少一個牢靠的成熟的支架,有時候是從鄉村自卑地仰視,有時候又從天堂與靈魂加以萬能地俯視,我們同時也缺少一個赤裸的毫無遮擋的視角,我們更擅於以點及面,以局部推測整體,以窺視去滋養想象,甚至我們也缺乏哪怕只是資料裝備性的對城市文明的考察和梳理,可是我們就這麼著,本能地、貪心地、興致盎然地、將計就計地,去試圖書寫這麼一個正處於發育期且發育不均、發育過快乃至伴有諸多併發症的都市,這個都市,可能也不比我們本身強多少,它被豪華地堆砌,被粗暴地誤會,聲名狼藉,被追求同時被醜化,被認為是一切罪惡的溫床,可同時也是它,在以巨大的勇氣和力量拖曳著整個社會文明以蟻速向前,甚至也包括我們總是難以忘懷,並總認為是在被城市毀壞的鄉村大地。

從這個角度而言,我們這一代的城市文學可能終將會是一個基石般的進程,它不會在短期內達到圓熟、老爛的地步,但這絕對會是一塊如烙鐵般炙熱、多情、複雜、分裂的基石,文學和城市一起在這塊烙鐵上攜手起舞,老實講,我喜歡這樣的舞姿,更樂於身在其中,懷著滿是偏見的狂熱,去追蹤這樣的都市,深入到它的腹部,深入到它的鐵與鏽,貢獻出哪怕只是一個黑色閃電般的後窗剪影。

魯敏:我們這一代的城市文學

作者: 魯敏
出版社: 譯林出版社
出版年: 2019-8

魯敏:我們這一代的城市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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