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4年时间追踪140名孩子:那些寂静的苦难,我们应该听到

他用4年时间追踪140名孩子:那些寂静的苦难,我们应该听到

提到孩子,我们总会联想到“熊孩子”:他们小小的身体里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吼不完的声音,吵闹、贪玩,有时候还挺让人头疼。

吵闹是孩子的天性。但还有一些孩子,他们却是“寂静的”。

别误会,并不是说他们丧失了发声的能力,而是这些孩子的声音,往往到不了我们的耳朵,我们很少关注到他们的存在。

那是一些生活在少为人知的地方、习惯了苦难的孩子们。新闻报道往往给他们贴上“留守”、“失学”等悲情标签,他们的故事被简单化了,成了廉价的感伤。

但有人走进了这些孩子,记录下他们真实的遭遇与生活。

记者出身的非虚构作家袁凌,用了四年时间去探访那些寂静的孩子,足迹遍布雪山、草原、深山,最远的地方到了帕米尔高原冰川的脚下。

在新书《寂静的孩子》中,袁凌从寂静的角落为我们带来了一些珍贵的故事,每一个孩子的生命,都值得我们细细打量。


他用4年时间追踪140名孩子:那些寂静的苦难,我们应该听到


他用4年时间追踪140名孩子:那些寂静的苦难,我们应该听到

没有故事的地方,响起音乐声

这是长春市郊外的一所省级学校,从小学到高中,各个年级都有。但学生们有些特殊,他们都是孤儿。

袁凌把这所学校称为“没有故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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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林省孤儿学校,上梦想课的孤儿们。摄影:袁凌 >

每个来到这里的孩子,都有一个曲折苦涩的故事。但是在整齐的校舍、稳定舒适的生活节奏中,这些故事似乎消失了,不再有人提起。

然而,偶尔露出一角,就足够惊心动魄。

孟新苗是这所学校一千多名孩子中的一个,直到5岁,他才拥有了自己的名字。

5岁以前,孟新苗有家,就在长春郊外一片破败的厂区,一间简易的平房。妈妈在街上捡破烂,爸爸曾是设计建筑图纸的技术工,也有过风光的年月。

一切从爸爸下岗后开始改变。这个男人把微薄的买断工龄费都花在了酗酒上,喝醉了就对老婆和儿子挥拳头。

孟新苗5岁那年,一个飘雪的冬夜,醉酒的爸爸又一次殴打妈妈,只是这一次似乎打得特别久。

先是用鸡毛掸子,后来又用拖把,把拖把打断了还不罢手,直接拿脚猛踹……妈妈的喘息声先是越来越大,后来逐渐微弱,直到没了呼吸。

警察赶到的时候,爸爸还在对着没了呼吸的妈妈拳打脚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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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新苗用了4次,才向袁凌讲述完整这个可怕的场景。

最初的说法是“爸去世了,妈给我养到五岁,把我扔到了大街上”。第二次变成“爸爸刚要开始揍我,警察到了,把我带到大街上”。到了第三次,他讲出自己目睹爸爸打死了妈妈。

最后一次,在一个早晨,孩子们都在叠被子的时刻,他才说出了爸爸脚踹妈妈胸口,妈妈大声喘气的细节。

袁凌说,孟新苗当时静静地看着他,似乎是在等待,这个搁在心里的事终于讲了出来,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在那个失去母亲的雪夜,一个阿姨在大街上找到了他,带他去了福利院,在登记的时候才知道他连一个正式的名字都没有,于是给这个“小孟子”起了大名“新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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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福利院,阿姨常常带他去游乐场玩,有时候去游泳。后来新苗来了孤儿学校,阿姨还来看他,接他到家里玩。

打车太贵,两个人就一路走着,走到腿都麻了,但还是很开心。

“很想她。”新苗说。这是他现在世上最亲近的人了。

在学校,新苗的拿手本领是音乐。他能吹奏萨克斯、小号,最喜欢的是葫芦丝。

在做眼保健操的时候,新苗给袁凌吹了一首刚学到的《龙的传人》。但他似乎更喜欢那些有抒情风味的民歌,因为当袁凌给他唱了一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时,他被迷住了。

“歌曲中伴侣相偎的馥郁夏夜,和那些只有窗帘飘动的福利院长夜,或者那个噩梦的冬夜完全不一样。”

“没有故事的地方”并不寂静,而是流淌着音乐声。我们以为那些苦难是心灵的致命伤,就像拦腰砍断的小树。但伤口断面,仍会萌发出顽强的新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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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林省孤儿学校,孤儿们自己洗衣服。摄影:袁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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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开的三姐妹,阴差阳错的人生

有父母的孩子也有各自的苦痛。

袁凌在河南认识了关系错综复杂的一家人。母亲结过两次婚,有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

三姐妹是同一个生父,父母离婚后,大姐、二姐跟着母亲过,而最小的小月跟着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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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南西部某地乡下,三姐妹走在回奶奶和小月家的路上。摄影:袁凌 >

因此大姐二姐都管自己生父叫“小月他爸”,管继父叫爸爸。

生父没有给她们带来什么好的童年回忆,相反,只有漫长的恐惧和难堪。

他开了一家小餐馆,三姐妹在餐馆里帮忙。“记忆里就是炒菜,卖饭。”还有无论冬夏晴雨都要送外卖。送错了地方,回到店里父亲拿起饭盒就砸,一店的客人都看着。

小月在这家餐馆里长大到五岁。“最大的记忆是脏。”到处都是蟑螂——打开空调喷出很多蟑螂;半夜起来上厕所,灯一开满地蟑螂;连电视机坏了要修的时候,都钻出来许多蟑螂。

“这些蟑螂在今天的梦境里仍旧跟随着小月,让她觉得一直还在小店里。”

后来父母离婚,母亲带走了大姐二姐,只留下小月一个人继续面对着小餐馆和暴躁的父亲。

小月偶尔到母亲和姐姐家里,三姐妹难得能聚齐。父亲威胁她,不许跟妈妈一起睡,不许跟小弟弟玩——但是她很喜欢抱着弟弟,虽然父亲下指令,让她趁人不注意,打他。

小月说,父亲这样是“坏的”。

三姐妹都喜欢看《小猪佩奇》。袁凌和她们一起去小卖部买佩奇饼干,挑了半天,小月选了一盒配有弟弟乔治和猪妈妈玩具的。里面没有佩奇,是因为佩奇是和猪爸爸搭配的——无辜的猪爸爸,承受了她对父亲深埋的怨气。

小月一个人玩玩具,嘴里念叨着小猪之间的对话:

乔治:佩奇什么时候来?

妈妈:过两天就来。

乔治:两天是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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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月总是在盼望着和母亲、姐姐弟弟的短暂相聚。

和她住在一起的奶奶说,每次小月看完姐姐回家就哭,姐姐来看她,走了之后她也哭。

她会问奶奶:“为什么妈妈带两个姐姐走了,不带上我?”奶奶只有哭泣。

在这次探访的半年后,袁凌再次联系了他们一家。

但没想到,三姐妹的母亲说,父亲给小月灌输了太多仇恨,影响到了她。

本来活泼伶俐的小月变得比以前沉默了。跟二姐发信息时,不肯叫姐姐,甚至还回复了粗话。二姐说她没礼貌没教养,拉黑了她。

生日那天,妈妈给小月打电话说要买衣服给她,小月说“不想妈妈,也不想要衣服”。

她哭了,一旁的二女儿安慰她不要伤心:“我们可以没有妹妹,不能没有妈妈。”

因为大人的草率与过错,三姐妹的命运被分开。阴差阳错的人生、无人知晓的未来,让人为小月悬着一颗难以放下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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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乡村中的“名侦探柯南”

在内蒙古的一个乡村中,袁凌偶遇了十三岁的邓晖,因为有先天性心脏病,这个孩子的身体发育停留在六岁水平。

邓晖原本不是袁凌探访的对象,他们当时想要看望的是一名得了骨癌的女孩。在一张偶然拍到的照片中,他趴在操场矮小的围墙后,露出一个头。

骨癌女孩说,这是我同班同学,长不高,“到我肚子这儿。”

这张照片促成了袁凌对他的探访。

因为时间仓促,匆匆见了一面留了联系方式,袁凌就走了。后来打电话联系上,才知道,邓晖回家就告诉父亲,说如果有普通话的电话打过来,一定要接,是救我的好人。

再见到邓晖,是在医院里治病。袁凌描写这个顽强自救的孩子:

“在医院里,邓晖比妈妈熟得多。自己拿着就诊卡和病例袋,穿过拥挤的人流,径直去胸透室,还教训身后的大人们,‘往哪儿去你们’。”

医院的一位阿姨摸着他的头,说:“这孩子讲大人话。”

做心脏手术时,需要从脊柱上打麻药,大夫帮他翻身时发现他在手术台上睡着了,感叹道:“你心真大,手术前还能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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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5年9月,内蒙古科右前旗医院,医生在看邓晖的巨结肠CT片子。摄影:袁凌 >

袁凌跟着邓晖回家,看到这家人的艰难并不仅仅在他的病。

家里屋子是一座自建的砖砌平房,花光了现钱,还欠了债,买大门的钱借到了,人工的钱还没有,就只能保持着没有安装门窗的状态。

邓晖做手术的钱是借的高利贷,而他也不是家里唯一生病的人。爷爷得了脑血栓,奶奶有肺结核,妈妈生了他之后又两次流产。爸爸也因为常年胃痛,在窗台上的一溜药瓶里占了两只。

四岁的妹妹,似乎是这个家最光明的希望。

邓晖的同学告诉袁凌,他家“重心不在他身上了”,言下之意,养育好这个健康漂亮的妹妹可能比治病更重要。

但邓晖和家人一样待见这个妹妹,他的微信朋友圈里满是兄妹合照,两人挨着脸,邓晖被妹妹饱满的脸庞挤到只剩半边脸,却依然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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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晖和妹妹。摄影:袁凌 >

邓晖的聪明和成熟让袁凌觉得,他就像动漫里的名侦探柯南一样,“主人公拥有超常的心智,却被一种魔咒囚禁在缩小的身体里。”

同学还跟袁凌透露了一件邓晖的轶事:

六年级的时候,邓晖给班上个子最高的女生写情书:“我爱你,所以你要跟我在一起。你不要看我小,我可以保护你的。”结果情书还被交给了班主任,让他遭到一顿猛批。

同学说:“他真有勇气,挑个子最高的,落差最大的下手。”

不过这个落差也正在缩小。经过治疗,邓晖终于从1米22长到1米27。

“五厘米,却是五年来首次跨越的距离。”

他就像是一颗蛰伏土中的种子,终于把顶上坚硬的岩石撬动成了松软的泥土,颤颤巍巍地长出来了。

✎✎✎

为什么要写这些寂静的孩子?也许答案可以从袁凌一直以来的写作中找到。

作为著名的非虚构文学作家,袁凌出版过《青苔不会消失》、《我的九十九次死亡》、《我们的命是这么土》等书,描写的对象总是那些小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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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5年9月新疆喀什阿克陶县皮拉力乡下,袁凌帮村民家干活 >

他们在乡土中沉沦,在大病下苦熬,不公和灾难纷繁迭至,好像要把原本挺立的生命压垮。

这本《寂静的孩子》同样如此。

在一次演讲中,袁凌用“青苔”来比喻他笔下的人物:青苔只需要一点点阳光和水分,就可以顽强成长。在其他植物没法生存的阴暗的角落,青苔不但活了下来,还绽放出斑驳美丽的翠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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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西大瑶山深处六洛小学二年级课堂,只有谢炎艳一个学生。摄影:袁凌 >

袁凌想要质疑的,是常人对“伟大”和“卑微”的判断标准。并非建功立业才算伟大,一个遭受苦难的人,在那么小的立足点上能够活下来,活出生命的尊严,难道不应该算伟大吗?

因此,我们才能理解他为什么要花那么大的心血、甚至冒生命危险去写那些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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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凌的采访记录本 >

这些寂静的孩子并不卑微。他们都在外人难以想象的艰难中,有尊严地活着。被禁锢在幼小身体里的邓晖,心智没有被禁锢住,还能想办法自救;孤儿学校里的孩子们,带着各自的过往伤痛,仍在每天学习、生活,等到可以自力更生的那天,就走向自己的未来。

他们不该如此寂静,因为他们的生活正在对着命运,不断奏响凯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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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南省儋州细沙渔村,“寂静的孩子”之一李大钦爬上古代的灯塔。虽然家贫没有渔船,少年还是向往着出海,和考上大学去更远的地方。摄影:袁凌 >

图源 | 《寂静的孩子》、袁凌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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