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份剛開始,曾經被DVD光盤裡那個冷酷無情、堅不可摧的未來機器人殺手震懾到的少年們,終於可以第一時間在電影院的大銀幕上看到這部有著超長生命週期的系列電影。
《終結者:黑暗命運》(以下簡稱《黑暗命運》)。
離該系列電影第一部問世(《終結者》,1984年)也已經35年過去了,我們當初看到的那個充滿硬漢氣質的阿諾德·施瓦辛格今年也已經72歲的高齡。
正是《終結者》讓大部分中國觀眾開始認識施瓦辛格,而之後的《真實的謊言》(1994年)則是中國進口好萊塢大片的一個開端。
它讓施瓦辛格為中國觀眾所熟知,成為好萊塢電影的一個代表性的符號。
這兩部電影,都出自同一個導演之手,詹姆斯·卡梅隆 。
此人後來還拍了《泰坦尼克號》(1997年)、《阿凡達》(2009年)等讓世界觀眾矚目的經典作品。
而在《終結者》系列中 ,最受好評的還數第二部《終結者2:審判日》(1991年,以下簡稱《審判日》)。
在此之後,卡梅隆因版權問題失去了執導該系列電影的權利,《終結者》流轉於好萊塢多家電影公司之手。
當初那個以一美元出讓版權以獲得執導機會的影史佳話,在卡梅隆看來,是一件讓其懊惱的事情。
好在35年之後,《終結者》的版權重回卡梅隆之手,才有了這部被冠以“血統純正”的《黑暗命運》。
對於早已不可同日而語的卡神來說,真正開啟其輝煌的電影生涯的《終結者》意義非凡,《黑暗命運》也算是完成了他的一個夙願。
儘管這次沒有親自上陣執導,但從卡梅隆公開表示電影將緊跟《終結者》前兩部的劇情可以看出,《黑暗命運》態度非常明確:
有卡梅隆的《終結者》才是正統的《終結者》。
無論“血統論”對於《終結者》系列的意義如何,《黑暗命運》要想獲得口碑、票房全方面的成功,還得從電影本身的內容與觀影體驗來看。
《黑暗命運》確實高度延續了前兩部電影的內容,也在視覺體驗方面作了較高的提升。
可惜的是,這次的《終結者》過於同質化的操作,讓觀眾彷佛把前作以另一種方式又重新看了一遍。
《終結者》的成功,大部分是由於其高概念的科幻腦洞,在上個世紀80年代人們還未對AI改變人類生活產生常識性的嚮往時,具有前瞻性的想象魅力。
影片不似《銀翼殺手》(1982年)那樣,因深刻的哲學探討而走向形而上的沉悶。
《終結者》強調了未來機器人的質感,在血肉與鋼鐵之間建構了一個充滿未來幻想的動作奇觀。
在科學技術相對落後的時代,《終結者》大膽迷人的科幻故事和緊張刺激的動作場面,無疑是具有啟發意義的。
而隨後卡梅隆推出的第二部《審判日》,更是將《終結者》的成功推向頂峰,眾人高呼經典。
電影不僅贏得了當年奧斯卡四項技術大獎(最佳視覺效果、最佳音效剪輯、最佳音響、最佳化妝);
還在美國著名電影雜誌《電影週刊》評選的“20世紀最值得收藏的電影”中,以最高票數位列第一。
現在,《終結者》在版權多次易手的沉浮之後終於物歸原主,再加上施瓦辛格、琳達·漢密爾頓的參演,《黑暗命運》可謂強勢迴歸。
不想,《黑暗命運》不僅完全複製了前兩部電影的模式,乏善可陳;
還在很大程度上暴露前作乃至整個系列(僅就《終結者》系列“正統”的三部電影)在文本上的根本問題——
敘事結構的封閉與主題探討的停滯。
《終結者》中,未來機器人穿越時空來到現在,追殺未來“人機大戰”中的關鍵人物的故事創意,在科幻電影尚未蓬勃的年代不啻讓觀眾眼前一亮,更為硬科幻電影類型探路取道。
而隨著電影類型的爛熟,技術也不再束縛想象力的輸出,如何作出進一步的創新才是首先需要考慮的。
而《終結者》的IP離開卡梅隆之後,口碑票房表現持續低走,才有了“血統”一說。
拿回IP的卡梅隆,決定捨棄《審判日》之後自己沒有參與的系列電影,從其開始的輝煌重新來過。
於是,《黑暗命運》走了一條更加穩妥的道路。
近乎機械複製的敘事模式與人物關係,讓電影一方面試圖延續先例的成功,一方面也能先吸引該系列的影迷收割一波情懷。
在《終結者》的故事背景中:
未來過度開發的智能網絡僭越服從人類的從屬地位,產生自我意識,引爆核武器,摧毀人類的生存環境,並製造具有強大破壞力的智能機器殺手試圖將人類趕盡殺絕。
人類組織反叛軍,並以約翰·康納的領導核心,對抗控制著機器軍隊的“天網”的暴力打擊。
戰爭中,“天網”派遣機器殺手終結者前往戰爭爆發前的時空,試圖阻止或殺死尚未覺醒的關鍵人物,以確保未來戰爭的勝利。
而人類則派遣相應的戰鬥人員前往同一時空阻止終結者的獵殺行動。
電影將敘事的重心放在當下的獵殺與保護行為的對抗之中,並以這兩條動作線索展開故事,其宏大的世界觀則在激烈的追逐戲中漸漸消隱。
無論電影意在僅就展現這場戰爭的一個陰謀,或從一個小的切入點進入電影世界觀的某個側面;
還是從電影的整體操作出發,在系列的語境下,前瞻性地表現這場未來戰爭的特徵與性質。
再在後續系列電影中推進敘事,全面地建構一場科幻電影戰爭史詩,都有一定的獨到之處。
這是卡梅隆的天才想象,也是《終結者》的獨特魅力。
而續作《審判日》則將這種魅力表現得更為完善。
電影一改前作“拯救子宮”式的對薩拉·康納這一女性人物的主體性的壓抑。
讓角色不再被動地接受保護,開始積極地面對這場尚未爆發的戰爭,並主動尋找問題的癥結,試圖在源頭上阻止這場災難的發生。
最終人物也成功地扭轉了局勢,一定程度地彰顯了女性形象的光輝。
但電影用力過猛,讓人物在大部分的時間裡處於狂躁的狀態,最後仍然需要男性力量的介入才能夠展開行動。
因此從本質上來說,儘管電影並未刻意強調一種女性意識,相較前作所表現出的對人物行為的肯定,其實還是建立在敘事邏輯上的一種衍生。
敘事則依然是聚焦在戰爭雙方在遠離戰爭的過去時空中的動作博弈。
也就是說,《審判日》對前一部電影敘事方式的沿用,在某種程度上停止了故事的整體推進,從側面說明《終結者》並非意圖在未來全面的戰爭中解決人類與科技產物的衝突,而只停留在當下的個體對決。
而《黑暗命運》又是前兩部電影的重複,我們在同樣的故事結構中,看到同樣的開場,同樣的展開,以及同樣的結尾。
電影唯一做出的改變,是在肯定前作人物扭轉歷史發展方向,將敘事結構移置到另一個平行的動作之中,讓故事以另一種方式展開:
“軍團”代替了“天網”,派出更強大的機器人殺手REV-9穿越時空進行捕殺任務;
人類則派出改造人格蕾絲前往保護關鍵人物丹妮,後與薩拉·康納與T-800聯手阻止了REV-9的獵殺行動,並最終將其毀滅。
結果仍是殊途同歸,將壓縮的世界觀推至敘事背景深處而再次執著於當下追逐打鬥的同質行動線索,使電影依舊難改原地踏步的靜止姿態。
《黑暗命運》一邊帶著裹挾著系列情懷的“歷史遺留問題”,將老去的經典人物重新聚到銀幕上;
一邊升級動作場面,在個體英雄主義與穿越改寫歷史的不變母題中,又以揚湯止沸的操作化解了一場衝突。
時隔多年,《黑暗命運》再一次佐證了該系列電影敘事上的封閉,這一次,複製來的《終結者》在現今的電影市場中顯然是不夠看的。
而電影對華麗動作視覺效果與人物類型魅力的過度關注,不僅犧牲了一部分的敘事邏輯,還阻礙了電影對更深刻的主題的挖掘。
整場快節奏的動作戲轟炸下來,徒留視覺刺激,難見科幻想象背後的創作思考。
儘管《黑暗命運》確實展現了劇情發展的另一種可能,但當這種與原作幾乎平行的劇情再一次成為主要敘事內容時,便生成了一種虛妄的意義——
《終結者》將永不終結。
在電影無法改寫結果但能改變發展方向的“宿命論”式的結構中,終結者與英雄們在當下的行動所產生的蝴蝶效應,讓故事以不同的方式到達不變的結局:
戰爭以及勝利。
《黑暗命運》為了避開對未來那場不可避免的戰爭的正面描述,用平行時空的邏輯來搪塞觀眾,頗有“遇事不決,量子力學”的姿勢。
而重複的手法除了拾起情懷,證明自身“血統”的純正性之外,似乎也並無其它意義可言。
只是這次的守護者與被守護的關鍵人物都被換成了女性形象,但相較《審判日》而言,又顯得過於刻意。
首先,電影所強調的個人英雄主義是搖搖欲墜的,我們在守護與被守護的過程中,很難看到當下尚未覺醒的英雄人物的獨特氣質。
也就是說,電影所展現的人物行為的潛在能量,不足以讓我們想象出其與未來救世主身份的必然聯繫。
《終結者》第一部避開了這個問題,把拯救英雄置換成保護英雄產生的外在條件——拯救英雄的母親。
儘管這種做法不可避免地使女性角色工具化,但確實轉移了我們對英雄本身的注意力。
《審判日》不再因敘事需要而壓抑人物的主體性,也在正面展現了救世主在當下的狀態。
但T-800(施瓦辛格飾演的機器人)過於亮眼的動作,使年幼的約翰·康納從始至終處於躲在“大人”背後的狀態。
除了破譯密碼或與T-800的情感互動之外,我們看到人物的魅力卻難以看到其更多潛在的英雄氣質。
當然,《審判日》提供的可能是完全合理的,它為英雄的成長留有足夠的時間。
如果說第一部的凱爾·里斯使薩拉成為了英雄,那麼《審判日》的T-800則為約翰的蛻變提供了動力。
只是我們在電影文本內只看到這種外界對於英雄的推動力,而沒有看到更多的人物自身的內在動力,這種英雄主義仍然是停留在可然,而非必然發生。
而《黑暗命運》疊加了前兩部電影的人物設定,將這次需要被拯救的救世主的身份隨意安放在路人般的墨西哥工廠女工身上。
電影從一開始便無限弱化英雄的能量,用女性身份為幌子設置了一個“為什麼是我”的懸念。
直到格蕾絲告知丹妮她就是真正的救世主,人物才開始被動成長。
而毫無能力與英雄氣質可言的人物除了發表空洞的演說,電影最後還強行讓其在最終對決中,雙方戰鬥力完全失衡的情況下完成對REV-9的終結,不禁讓人大跌眼鏡。
《黑暗命運》用格蕾絲與T-800的犧牲,協助丹妮完成作為英雄主體的任務,完全是概念先行,是一次完全失敗的敘事複製。
如果說《審判日》中的T-800不僅在更強大的敵人面前,頑強地完成了拯救任務,還在行動的過程中觸發了人性的思考,在自我理解的基礎上主動選擇犧牲以終結後患,完成導演對個人英雄主義的表達;
那麼《黑暗命運》中,在人類生活中深入體會到人性意義的T-800與作為人類本身的格蕾絲,則完全為架空的英雄主義作出了理想主義的不必要犧牲。
《終結者》對“普通人也可能是未來的救世主”的執著追求,到了《黑暗命運》變成毫無張力可言的自我陶醉。
缺乏更深層、更有力的內在動機,被強行加上英雄光環的小人物,在鏡頭面前喊口號式的行為實在有些尷尬。
而反覆利用封閉的敘事結構,以及僅停留在表層的主題探討。
雖然可以更快地生產出更多的《終結者》,但同時也在消解《終結者》對人類面對日漸發展的科學技術的警示意義,使其淪為徹頭徹尾的娛樂商品。
好萊塢換湯不換藥的手段在高度商業化、工業化的流水線電影中早已屢見不鮮。
停留在表面的影像加上反覆翻炒的平庸普適的價值觀所生產出的各種類型表徵,不僅開始讓一部分觀眾疲於接受,壓縮了觀影時的思考過程;
也讓整個電影創作與電影市場停滯不前,眾人沉浸在資本的狂歡之中,無視電影更深層次的啟發意義。
不得不說,作為商品的電影,對其娛樂性功能的追求其實無可厚非。
但重複、重複、再重複的產品,對電影市場的侵蝕與觀眾審美的潛在異化是日漸明顯的。
大眾娛樂合理合法,生產商品亦無可指摘,多元化的理解與批評更不是陰陽怪氣,我們需要更多的寬容,並爭取更大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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