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禄:口腔里的核弹爆炸


沈嘉禄:口腔里的核弹爆炸


口腔里的核弹爆炸

沈嘉禄

“臭”与“鲜”组成一个词汇,许多人以为是搞怪,是拉郎配,对你报以一脸的鄙夷。而以前的老上海,特别是祖籍浙江的朋友,一跟他说起臭鲜,呵呵,两眼立马放光。赤日炎炎似火烧的大热天啊,胃纳欠佳,无精打采,吃什么都觉得寡淡乏味,乾坤大挪移的消暑良方就是臭鲜啦!臭豆腐干油煎两面黄再配一把碧绿生青的毛豆子;咸带鱼油煎煎,跟上一只醋碟子;身板极薄的黄鲒壳暴盐一下油煎,连骨头一起大嚼,都是饭店里吃不到的清粥小菜。夏天的海鲜都不甚新鲜,难免有一种令人不那么愉快的味道,油煎当然是不二法门。再说好这一口的人,图的就是这个味。而最具核爆威力的当属宁绍一带所产的臭乳腐、臭冬瓜和海菜股。

小时候,家门口的酱油店——俗称“造坊”——一到夏天就有臭乳腐供应。臭乳腐比麻将牌还小三分之一,一角钱可以买上一大碗,黑章白质,表面还附有一点点石灰质的硬屑。闻着臭,吃着香——那时候报纸上形容资产阶级法权就用臭乳腐打比方。臭乳腐知道自己是冤枉的,但它不争论,知道人民群众心里都有一竿秤。


沈嘉禄:口腔里的核弹爆炸


醉蚶


供应臭乳腐的除了正规部队,还有游击队,喏,头戴笠帽的乡下人挑着担子悄悄地走进弄堂,他们从不吆喝,但坐在弄堂口闲聊的老太太知道他是做哪路生意的,消息很快传开。妈妈也会拿一只蓝边大碗,再塞给我一角钱,“照这点钱买来,碎的不要”。我咚咚咚下了楼,弄堂口的过街楼下已围着一圈人,卖臭乳腐的绍兴人——他说的方言我能听懂——打开杉木桶盖,颜色极端魔幻的臭乳腐呈放射状排列,一股令人亢奋的气息无遮无拦地蹿上来,令人沉醉。小贩用紫铜铲将臭乳腐铲进碗里,再浇上一小勺臭卤,体现老少无欺的诚信。虽然妈妈关照过“碎的不要”,但农家土制的臭乳腐特别容易碎,经验又告诉我,碎了的臭乳腐特别鲜美。

不爱臭乳腐的人对此物有刻骨仇恨,诅咒它永远散发着“阴沟洞里的气味”,热爱它的人却一辈子不离不弃。客观地说,臭乳腐表面有点韧滑,弄不好还会沾上几颗石灰质的硬粒,里面则绵密软糯,质地细腻,执箸细品,一股尖锐的臭味一下子钻进鼻孔,如此生猛,似乎防不胜防。此时不可退却,小吸一口气,在舌尖作片刻的停留,让唾液汹涌澎湃,再细细品赏,便会觉得有一种妙不可言的鲜味慢慢将整条舌头包裹。然后脑子也清醒了,就像一个独身已久的男人,终于明白遇到了可心的尤物,泪水涌动之际还得陪上一声长叹:天哪,来得太晚了!

啊呀,此物性情坦荡,气息豪放,鲜味馥郁,无论过泡饭还是抹在切片面包上吃,堪与法国奶酪比美,而植物蛋白一说又更胜一筹,与劳动人民有天然的亲切感。

如今臭乳腐在超市里有供应,绍兴的臭乳腐与北京王致和的臭乳腐都是我的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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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冬瓜


臭冬瓜是宁波人的一大发明,冬瓜切大块留皮,下沸水一焯,冷却后扔进深不可测的臭卤甏,封好口置于阴暗角落处,一周后就可以搛出来,浇一圈菜油后上笼屉蒸透,味道极佳。不过身为绍兴人的后代,我更爱妈妈自己腌的海菜股。

一个人的味觉记忆是永恒的,我至今都记得家乡老屋的厨房里,一直弥漫着一股好闻的、逗引食欲的臭味。菜橱的两扇门一经打开,就会呈现这么几样小菜:霉千张、霉干菜、霉毛豆、臭乳腐。

它们构成了我的味觉基因。

绍兴人的臭鲜都是自产自销,我妈妈是个中好手。我妈妈会晒菜干,开春后菜场里小青菜便宜时,她就买来许多,在沸水锅里焯一下,用线一棵棵地串起来,晒几天成菜干,再齐齐切碎,收纳在一只甏里,用纸封严。盛夏时节多台风,蔬菜一时供应紧张,我家却有虾干菜汤喝。虾干通红,菜叶碧绿,菜梗如象牙微黄。这锅汤的味道又香又嫩,据说还可解暑。

妈妈还晒过马兰头干、刀豆干、豇豆干,不过它们不像菜干那般随和,必须拉猪肉入伙才玩得转。隆重的节目是,米苋登场。

米苋老了,妈妈就扛回一捆干柴似的米苋梗回来,切一寸半长的段,装甏,加几块丑陋的毛笋头,再兜头浇下从别人那里讨来的隔年臭卤,口中念念有辞地封严了甏口,挪到别人看不到的阴暗角落藏起来。等我差不多忘记有这回事了,她突然在我头上一拍:今天有好东西吃了。转身去角落唤醒那只沉默的甏,掏啊掏啊,掏满一碗青色的、臭气冲天的海菜股。

淋几滴菜油,入锅蒸,水沸腾,水汽呼呼外溢,海菜股的气味顿时在整幢石库门房子里跌宕起伏,巡回环绕。邻居中有顶不住的,大叫一声奔出去,逃难似的。蒸好了,锅盖一掀,妈妈伸出食指往汤汁中一戳,享受吮指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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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菜股


海菜股闻闻臭,吃吃香,特别是霉透了的海菜股,表皮坚硬如炮弹筒,中间却酥如牛骨髓,用力一吸,青白玉液应声蹿入喉中,烫得我浑身颤抖,却不舍得吐出来,只好丝丝地吸冷气。此时此刻,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被一种强大的声音唤醒,犹如醍醐灌顶,顿觉神清气爽,脸上还有汗珠淋漓淌下,一抹才知道是滚烫的泪花。

海菜股还可以与臭豆腐干共煮,有许多细孔的臭豆腐干努力吸收那股臭鲜味,荣辱与共,肝胆相照,既有弹性,有又滋味,碗底留有青黄色的汤,也舍不得扔掉,用来淘饭真是没得说了。

吃完了海菜股,臭卤还不肯倒掉,扔几个菜头进去,扔几块带皮冬瓜进去,几天后又是一碗很下饭的家乡菜。

妈妈说:臭卤甏,家中宝。

那时候的老家绍兴,家家户户要备一口臭卤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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霉千张


妈妈还霉过百叶,正宗的叫法是“霉千张”,百叶卷成铺盖码在一只盘子里,层层洒盐,再用一只蓝边大碗倒扣严密,几天后就可上笼蒸食了。妈妈还霉过“霉毛豆”,新鲜毛豆剥壳,不可洗,堆在碗里,加适量盐,再用一只空碗倒扣在上面,用纸条封严了碗缝,推进菜橱一角,几天后揭开碗:咦!异香扑鼻。淋几滴菜油上笼蒸,有一股渗透到心底的清鲜。



沈嘉禄:口腔里的核弹爆炸


沈嘉禄,《新民周刊》主笔、高级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作家协会理事。作品曾获1990年《萌芽》文学奖,1994年《广州文艺》奖,1996年《山花》奖,1991年、1996年《上海文学》文学奖。2004年出版《时尚老家具》和《寻找老家具》,展现经典老家具的不朽魅力,引领读者在古典与时尚之间穿梭往返,开启了西洋老家具的文化鉴赏之窗,成为那个时代喜欢西洋老家具人们的必读之书。他也爱好收藏,玩陶瓷与家具,但他更愿意被人当做一位美食家,以一名上海老饕自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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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嘉禄绘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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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嘉禄绘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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