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和諸葛亮都不設史官,蜀漢歷史是哪兒來的?

在《 》一文中,我們提到,史官的主要工作是修史和註記。我們還發現,蜀漢是設有史官的。它不是“史官言景星見”的那個太史,而是東觀秘書郎。問題似乎圓滿解決了。

但是問題遠沒有這麼簡單。

蜀漢有史官制度,但不意味著一直有史官制度;蜀漢有史官制度,卻依然存在史料簡略的問題。要進一步解釋蜀漢史料簡略的問題,還得更細緻地探究蜀漢史官制度的來龍去脈。

比較尷尬的是,正是由於蜀漢史料簡略,所以對蜀漢史官制度的探求本身,直接的史料也較少,因此推論會比較多。我希望儘量接近歷史真實,但畢竟不一定就是真實。

劉備重用的這幾位“文化人”都不是史官

依照目前的史料來看,蜀漢建立較完備的東觀秘書制度,在諸葛亮去世前後(具體考證見後)。也就是說,在蜀漢前期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也就是在劉備和諸葛亮時代,並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史官。

近來常有把蜀漢博士許慈列入史官者,理由是《華陽國志》卷7《劉後主志》中有許慈“普記載籍掌典舊文”之語,那麼許慈就是一名註記官,當然就是史官。

劉備和諸葛亮都不設史官,蜀漢歷史是哪兒來的?

“普記載籍掌典舊文”的博士許慈,他是蜀漢的史官嗎?

其實提到許慈,就不得不把胡潛、孟光、來敏都帶上。

先來看許慈和胡潛,這倆人關係比較“密切”。據《三國志》卷42《蜀書十二·許慈傳》記載:

(許慈)師事劉熙,善鄭氏學,治《易》、《尚書》、《三禮》、《毛詩》、《論語》。

他擅長鄭玄之學,必然要治群經,屬於通才。

胡潛就專一得多。《許慈傳》雲:

潛雖學不霑洽,然卓犖強識,祖宗制度之儀,喪紀五服之數,皆指掌畫地,舉手可采。

在學識淵博方面,胡潛跟許慈沒得比。好在胡潛記性好,對禮儀制度倒背如流,甚至到了你有疑問,他張嘴就能解決的地步,是如假包換的禮儀專家。

劉備定蜀後,“承喪亂曆紀,學業衰廢,乃鳩合典籍,沙汰眾學”(《許慈傳》)。劉備重振學業,目的是恢復“曆紀”。因此,劉備這時急需專家整理文獻資料,並根據所學來為自己確定禮儀制度。

故而,擅長諸經(當然也包括禮)的通才許慈、禮儀制度專家胡潛都被劉備任命為博士。這是因為東漢以來,制定禮儀和校勘圖書都是博士的職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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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胡潛與博士許慈,真是一對活寶

許慈還經常與胡潛因為學術觀點互懟,甚至到了打架鬥毆(“時尋楚撻”)的地步。胡潛是禮儀制度的專家,許慈與他因為學術觀點開撕,撕的也只能是禮儀制度問題。

因此,許慈的“普記載籍,掌典舊文”,是博士整理校勘書籍的本職工作,未必跟註記有關係。所謂“載籍”“舊文”,不過是舊文獻罷了。至於“普記載籍,掌典舊文”的目的,則是為了制定蜀漢的禮儀制度。

這一點,在《孟光傳》中也有所體現。

《許慈傳》稱許慈、胡潛“與孟光、來敏等典掌舊文”。然而與經學家許慈、禮學家胡潛相比,孟光更接近於史學家。《孟光傳》雲:

(孟光)博物識古,無書不覽,尤銳意三史,長於漢家舊典。好《公羊春秋》而譏呵《左氏》。

雖然孟光也治《公羊傳》,但最突出的成就還是在《史記》《漢書》《東觀漢記》方面。尤其對漢朝的制度、典章、慣例,孟光非常瞭解。因此,劉備定蜀後,便拜孟光為議郎,“

與許慈等並掌制度”。(《孟光傳》)

可見,《許慈傳》裡孟光的“典掌舊文”與《孟光傳》裡孟光的“並掌制度”其實是一回事。許慈、胡潛、孟光的工作,都是整理文獻,制定禮儀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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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光在費禕時代成為著名的提意見人士

來敏要特殊些。劉備定蜀後,任命來敏為典學校尉。聽這名字也知道,和教育工作有關。聯繫到“喪亂曆紀,學業衰廢”之語,來敏的工作更多是針對“學業衰廢”而言。

來敏沒有進入制禮小組,或許與來敏的個性或態度有關。《來敏傳》裴注引《諸葛亮集》中諸葛亮後來發佈的教令說:“昔成都初定,議者以為來敏亂群,先帝以新定之際,故遂含容,無所禮用。”這個典學校尉或許就是“無所禮用”的安慰鼓勵獎。

總而言之,博士許慈、博士胡潛、議郎孟光、典學校尉來敏,本職工作都是整理文獻,許、胡、孟進一步負責制定禮儀制度,來敏名義上負責教育。他們都不是史官,也沒有明確約定他們要負責註記;至於修史,那就更說不上了。

劉備和諸葛亮都沒有設立史官

從劉備定蜀到劉備建國,還有一段時間。但無論是稱王還是稱帝,從目前史料來看,劉備都沒有重建東漢的東觀秘書制度,也沒有配備相應的兼職史官。

當然,沒有史官,不等於沒有從事歷史著述的人員。修史的工作固然沒有,但註記的工作還要進行。

一個理由是,蜀漢前期歷史的史料遠遠比後期要豐富,《先主傳》《諸葛亮傳》等記載雖然仍顯不夠詳細,但也絕非簡略。尤其是蜀漢早期的政治大事件,如稱王、稱帝、封皇后、封太子、封丞相、封大將,群臣奏議、劉備策書也是一應俱全。由此可見,蜀漢前期的檔案還是有所保存的,人物事蹟也不是完全沒有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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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兼職專職的史官,不妨礙大家瞭解劉皇叔,來吧

不過這種記錄最初可能比較原始,也就是我們在《 》提到的,以原始檔案為代表的“甲類註記”。註記人員由不同級別不同部門的公務人員擔任。這時不僅沒有專職註記官,甚至連兼職註記官也稱不上,完全是東漢以前的狀態。

這種狀態,反應在史官制度上,就是沒有完備的東觀秘書制度,沒有校書秘書官,也自然沒有東漢制度下的兼職史官。

劉備時期,成都應該還是有“圖書館”的。劉備要“鳩合典籍”,許慈等人要“典掌舊文”,沒有藏書之處是說不過去的。但是“典掌舊文”的人員很雜,並沒有出現東觀郎這樣的專職圖書管理員;而且“舊文”的數量也不會太多。

眾所周知,劉備去世前,在給劉禪所下的遺詔中提到:

聞丞相為寫《申》《韓》《管子》《六韜》一通已畢,未送,道亡,可自更求聞達。(《三國志》卷32《蜀書二·先主傳》裴注引《諸葛亮集》)

劉備想讓劉禪看幾本書,還得讓身在永安的諸葛亮親自書寫,再派人帶回成都,可見這幾本書成都是沒有的。這從側面也表現出,蜀漢宮廷藏書有限,秘書制度或不健全,或根本就沒有。

劉備和諸葛亮都不設史官,蜀漢歷史是哪兒來的?

劉禪:不是我不想讀書,實在是……老師,我課本在路上給丟了……

劉備時代如是,諸葛亮時代亦如是。

我們在上一篇文章中提到,與東觀秘書制度有關的工作人員可考者有五人,分別是郤正、陳壽、王崇、司馬勝之和習隆。其中,郤正的履歷揭示出了蜀漢東觀秘閣制度的一些線索。

據《三國志》卷42《蜀書十二·郤正傳》:

(郤正)弱冠能屬文,入為秘書吏,轉為令史,遷郎,至令”;“自在內職,與宦人黃皓比屋周旋,經三十年。

蜀漢滅亡之時(263年),郤正已經在“內職”有30年了,也就是說郤正出任內職的時間是建興十二年(234年)。

查郤正履歷,所任者先後為秘書吏、秘書令史、秘書郎、秘書令,即皆為秘書官。蜀漢所設東觀秘書當在宮中,所謂任內職30年,就是當了30年的秘書官。因此,郤正弱冠而任秘書吏的時間,正是建興十二年(234年)。這是目前所見五位秘書官裡,任職時間最早者(其他四位時間詳見後)。

劉備和諸葛亮都不設史官,蜀漢歷史是哪兒來的?

郤正:我當了30年史官,還是陳壽的領導,你說蜀漢有沒有史官?

建興十二年(234年)的蜀漢發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丞相諸葛亮去世。

如果郤正任秘書官的時間,正好就是蜀漢設立東觀秘書的時間,那麼這座“國家圖書館檔案館”有很大可能就是在八月諸葛亮病故以後設立的。

當然也不排除在建興十二年(234年)以前,也就是諸葛亮在世時,就設立了東觀秘書。畢竟蜀漢史料稀缺,相關記載沒有流傳下來也是可能的。不過現存史料還找不到相關證據。

反而是陳壽在發完牢騷,吐槽完“國不置史,註記無官。是以行事多遺,災異靡書”以後,馬上吐槽“諸葛亮雖達於為政,凡此之類,猶有未周焉”。陳壽沒有將“國不置史,註記無官”的責任歸於劉備,而是歸於諸葛亮,看來陳壽是認為,蜀漢掌權者從劉備到諸葛亮,應該從“無史”走向“有史”了。

諸葛亮不設史官,害怕史書對自己不利?

關於這個問題,還得要回顧一下曹、劉、孫三家早期歷史著述工作的情況。劉備方面含糊不清,曹操和孫權則明確選擇了兩條不同的道路。

建安二十一年(216年),曹操封魏王后,即仿效東漢朝廷的秘書監,設立了魏王國自己的秘書令、秘書丞、秘書郎等秘書官。秘書監是東漢末年的國家圖書館檔案館,以及兼修國史的地方。曹操設立的秘書官,至少在形式上繼承了東漢的兼職史官制度。

劉備和諸葛亮都不設史官,蜀漢歷史是哪兒來的?

曹操:我大魏畢竟正牌軍,搞個史官還是分分鐘的事兒

不過曹操的秘書官又並非東漢的秘書官。據《宋書》卷40《百官志下·秘書監》載:

魏武帝為魏王,置秘書令、秘書丞。秘書典尚書奏事。

秘書令的主要職責是分尚書之權,管圖書都成了次要職責,更別提是兼職的歷史著述了。

曹魏的秘書官迴歸到東漢秘書制度,是曹丕黃初初年。同書雲:

文帝黃初初,置中書令,典尚書奏事,而秘書改令為監。……掌藝文圖籍。

此時秘書已經迴歸了圖書管理員的職責,但仍然隸屬少府。魏明帝青龍末年,王肅任秘書監,秘書才從少府獨立出來,真正與東漢的東觀相當。嘉平年間第二次修國史時,秘書監王沈還參與其中。然而在此前,魏明帝已經設立了著作郎作為專職史官。

曹魏走的是利用東漢秘書兼職史官的制度,使史官制度正規化的路線。孫權則走了一條非正規化的路線。

早年孫權割據一方時,以長史、主記作為註記人員。長史張紘、張昭都曾負責書記,“每有異事密計及章表書記,與四方交結,常令(張)紘、張昭草創撰作”。(《三國志》卷53《吳書八·張紘傳》)這與東漢太尉長史記事一脈相承。

此外,負責註記的還有主記室史。如“孫權為討虜將軍,召騭為主記”。(《三國志》卷52《吳書七·步騭傳》)主記就是主記室史的省稱,據《續漢志》卷28《百官志五》,其職責是“主錄記書,催期會”。

然而長史記事、主記記事,都是東漢官員記事的延續。其註記成果顯然屬於“甲類註記”的範疇。

劉備和諸葛亮都不設史官,蜀漢歷史是哪兒來的?

孫柯基還是很有改革精神的

孫權稱帝建國十分漫長,為三國最晚;其史官的正規化也很晚。以目前史料來看,東吳最早的史官太史令,直到孫權晚年(大約250年左右)才履行史官職責。據《三國志》卷53《吳書八·薛綜傳》載華核上疏:

大皇帝末年,命太史令丁孚、郎中項峻始撰《吳書》。

曹魏能夠走史官專業化路線,首先得益於東漢朝廷長期掌握在曹操手中,朝廷雖然是傀儡,但基本框架還在。曹魏建國後,可以直接將東漢的史官框架移植到曹魏政權中。

此外,曹魏有東漢禪代的合法性,自居正統,孫權一度俯首稱臣,劉備一度陷入絕境,曹魏境內又率先實行九品官人法,這都使得曹魏比東吳、蜀漢更早地走出以擴張為首要目標的“戰爭狀態”,進入以內政為首要目標的“治理狀態”。

相反,孫權割據一方,最缺乏合法性,且需要進行江東本土化,因此東吳建國漫長,長期(至少在名義上)處於“戰爭狀態”,史官設立相對較晚。

劉備與蜀漢,雖然號稱正統,實際上更類似於孫權,而形勢更為嚴峻。劉備自入蜀以來,定蜀之役、湘水之盟、漢中會戰、關羽敗亡、火燒夷陵,幾乎年年征戰。我在

《從“天府殷富”到“民皆菜色”——季漢經濟新探》(本文後面會在公眾號發佈,感興趣的朋友可找史君開小窗)提到,蜀漢在戰爭的拖累下非常疲憊,劉備去世時蜀漢經濟已經跌至谷底。

劉備和諸葛亮都不設史官,蜀漢歷史是哪兒來的?

劉備:寶寶心裡苦

而設置史官,進而集註起居、編修國史,是一個燒錢的事情。迫於生存壓力,劉備不得不歲歲出兵,政權的經濟建設全部圍繞軍事行動進行,即柿沼陽平提出的“軍事最優先型經濟體系”。

在這種不打仗就不能生存、只能砸鍋賣鐵支持打仗的情況下,劉備當然不會對史官制度給予財政支持。

諸葛亮時代與劉備時代相似。諸葛亮接手的蜀漢危機四伏,尤其在建興初年,整個蜀漢經濟在嚴重損耗的形勢下,即將走到崩潰的邊緣。其後經過諸葛亮的“鞠躬盡力,死而後已”,形勢有所好轉,但迫於內外的生存壓力,蜀漢的國策仍然是積極北伐、興復漢室。

蜀漢經濟形勢十分嚴峻,又無法結束“戰爭狀態”進入“治理狀態”;財政自然就傾向於軍事擴張,而不是修史著述。這又是蜀漢比東吳更加嚴峻的條件,迫使蜀漢前期無法建立史官制度的原因。

劉備和諸葛亮都不設史官,蜀漢歷史是哪兒來的?

諸葛亮:反正我大漢有點啥事,都是我葛賊的鍋,嘿嘿

至於像某些文章提出的,諸葛亮之所以沒有設史官,其中主要原因是害怕史官記錄他的不好言行,阻礙他行權做事,則屬於無稽之談。

首先不設置史官,不代表沒有人記錄史事。只要東漢的文書制度和記事傳統還在,“甲類註記”就仍然存在。陳壽能寫出長篇大作《諸葛亮傳》,本身就說明了史料無法通過不設史官消滅。

其次,自古害怕自己歷史名聲敗壞的,無不通過修史來為自己洗白。比如嘉平元年(249年)司馬懿發動高平陵之變,當年就命應璩以侍中典著作,開始第二次集中編修魏國官方史書《魏書》;不僅如此,司馬懿還特設著作佐郎作為著作郎的佐官;而這次修史在曹魏三次修史活動中,是人數最多、規模最大、時間最長的一次。

換句話說,諸葛亮如果怕歷史記錄對自己不利,更應該設立史官,或集中修史,或集中處理檔案,人為將史料全部轉向有利於自己的一面;而不是通過“國不置史,註記無官”,任由史料散佚——和前者相比,後者的效率太差,效果也不好。

劉備和諸葛亮都不設史官,蜀漢歷史是哪兒來的?

司馬懿:說不設史官那個,來咱們聊聊,我保證不夷你三族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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