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長成到十七歲”,尹桂芳這位“王子”去了哪裡

十五歲七月,我對於科班生活,感到不可名狀的厭惡,兼之奉化某舞臺來重金禮聘,於是我也就正式脫離科班,加入戲院,拿包銀了。其實,那時侯的包銀也少得可憐,像我這種花旦的月俸只二十元,有時還得自己制點彩頭、戲裝,因之,每月休想有餘錢積蓄,好像徒然在打發日子而已。為此使我感到演戲的悲哀,希冀賺得了錢侍奉甘旨的願望成泡影了,我又悔恨著咀咒著演戲生活。

這種粉墨生涯一直演至十六歲十二月止,因同場花旦太多,而小生缺乏,我在院主幾番懇求下,正式改唱小生,從此後我再也不需要扭腰擺臀,而可堂而皇之在舞臺上搖搖擺擺了,——小生偉大哉!

“王子長成到十七歲”,尹桂芳這位“王子”去了哪裡

1952年上海麗都大戲院《西廂記》

十七歲正月因母親敦促,不得不歸家省親一次,雖由院方誠意懇求,率至告假半月。多年不見母親了,媽對於我這個頑皮的女孩子,非但不覺得討厭,反而更顯得慈愛與親熱,同時弟妹們也長了許多,尤其妹妹出落得楚楚動人,美麗非常,看妹妹的行動好像對我份外親熱,我正奇怪著她是為什麼?原來她是有企圖的,這謎底在我臨走的前夜揭曉了,她堅要跟我離開慈母的懷抱,學戲去。媽被逼得無奈,只得老淚縱橫的答應了她,誰知她這一去,卻遭到非常不幸的遭際!(事實祥見後面)

十八歲那年,沈家門因缺少小生,要我去客串幾天,院方情面難卻,只得答應了,而我亦因之一躍而為頭肩小生了。誰知在借了不還的狀態下,我就由客串而變成正式演出,記得那時候同場的花旦頭肩是葉彩金,而這隻被稱為美麗的小鳥——竺水招,只得屈在葉下,唱了二肩旦。這樣的局面維持了半年,院方股東間意見不合,宣告拆班,我們也就鸞飄鳳泊暫時各歸家園去。

“王子長成到十七歲”,尹桂芳這位“王子”去了哪裡

1946年上海龍門大戲院《葛嫩娘》(左為竺水招)

我的腦筋尚稱靈敏,那時侯我就看出鄉間演劇之可為而不可為。於是在下半年初秋,第一次來上海,在永樂劇場與姚素貞合力演出。我還記得和我們永樂同時演出的,有老閘演出的王杏花小姐等。不過那時越劇觀眾尚少,有的也只幾位寧波、紹興等旅滬同鄉的太太們,所以無論如何,在 “唱” “看” 雙方都提不起精神來,演至十一月中旬,我也就飄然離滬到海門去了。——在海門一直唱到十九歲,營業甚佳,所認為遺憾的,是班子皆東拼西湊而成,沒有幾位是可造之材。

十九歲那年,是我與竺水招小姐兩人可紀念的一年。因為那年春天,我和竺小姐正式搭擋演出於黃岩。彼此間同心協力,悉心研究越藝,所以非唯營業日盛,就是我和竺小姐間的感情,也在與日俱增中。

“王子長成到十七歲”,尹桂芳這位“王子”去了哪裡

1946年上海九星大戲院《花落誰家》(左為竺水招)

二十歲那年,中日戰火延及浙江,黃岩當局禁止演劇,以免被奸細等搗亂地方治安,可是院方因營業關係,挽耆紳出面調停希望死灰復燃,繼續演出。那時候,我和竺小姐兩人,眼見日人鐵騎強橫,蹂躪我們的土地,焚燬我們的房屋,強姦我們的女同胞,當時就毅然投身警局,願意作演劇慰勞的一員,聊盡我們一份國民的天責。後來因為警局長官見我們所演的都是那些愚忠愚孝的舊劇,恐妨礙了壯士們的思想,除嘉許我們的志向外,還善意的勸我們暫時返鄉,一俟需用之日,再給我們工作。唉!我直到現在還覺得遺憾,要是那時能得有識之士為我們改良,以嶄新姿態去慰勞傷兵及後方軍民,那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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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4年上海龍門大戲院《陳琳與寇承御》

四、

藝苑血淚

一艘烏蓬船,載著我們一群渺小底從藝者,在我們姐妹們的談笑風生中,在他們船伕們的努力搖櫓下,乘長風,破浪花,向著歸途邁進!

沿途而來,雖在戰爭風光中,倒也泰然無事,可是到了台州,被當地的人們攔住了,——“你們是戲子,女戲子……”“是的,唱越劇的。”他們在盤詰我們,“上那裡去?”“歸家,”“可以在我們這兒唱幾天麼?”這是一種專制式的語調,於是我們回答“不可能,戰火在瀰漫,我們不能飄流他鄉,我們要歸家團聚了。”“不唱戲?哼!你們敢不唱戲,瞧不起我們台州人嗎?”那些攔住我們的人,來勢兇兇,太野蠻了,我們的班長上前去理論,我瞧出對方的為首者,正是一個濃眉粗眼的彪形大漢,跟我小時侯讀的舊小說裡的人物一樣,在雙方爭執不下時,突然那漢子抽出了身邊的手槍,對準著班長,姐妹們都驚惶了,膽小的嚇得哭了起來,在這種情形下,我們失去了自由,我們被逼著在城外的張家渡登了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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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上海九星大戲院《回頭想》

消息傳開了:這兒多的是地痞強盜,殺人放火,無所不為,而且每個人都帶有武器,唉!這個消息使全班寢食不安,每天在戰戰兢兢過日子,恨不得背插雙翅,飛回故鄉去,在臺上,演的雖是喜劇,眼淚不由自主地會奪眶而出,我們太可憐了,他們把戲子當作什麼? !

不幸的事終於發生了,在一個陰暗的夜裡,我正在化妝,班長的臉上籠罩著一層濃霧,他偷偷地拉我到一個沒有人的角落裡,告訴我說:“這兒的一個著名的地痞,瞧中了你的妹妹,他想娶她……”我的塗著粉的臉也會變色了,小鹿兒在心頭亂撞,我突然想哭了出來,我將怎麼辦呢,正在班長與我相對悽然時,外面一片人聲,只聽見有人叫嚷著:“尹桂芳,你的妹妹暈倒在臺上!”

深夜,在一支搖曳底燭光下,我抱住了妹妹,姐妹倆痛哭著,全班人都陪著流淚,去替我們交涉的一位當地慈祥的老太太回來了,她搖著頭說:“那邊不答應,非要得到這位小姐不可,否則他們會作出更無法無天的事來。”我悽然無語,我的眼前是一片漆黑,淚水從臉上滴落到衣上,腦子裡在迷迷糊糊地想著:“這是一個什麼世界?說不定還會像舊時《王老虎搶親》那樣的事發現,嫁給那樣一個無惡不作的歹徒,妹妹底一生幸福不是完了嗎?何況妹妹又是自幼與張家訂了親的。”我抱緊了伏在我懷裡可憐的妹妹,看著那位慈祥的老太太的背影在門外隱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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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上海九星大戲院《秋海棠》

第二天,戲停演了,我被他們抓去了,關在一間簡陋陰暗的屋子裡,跟那些地牢差不了多少,一個大胖子看守著我,瞧著他那滿臉橫肉,一股殺氣,我覺得人世間實在太可怕了。是吃晚飯的時候了,他點起了一盞油燈,遞給我一盤飯菜,飯菜倒挺好,可是我那裡咽得下,只吃了幾口,就倒在床上睡了,在迷迷矇曚間,門被推開了,我一骨碌從床上爬起,睜大眼,但見進來的是班長,我像看見了親人一般,受了滿肚委屈,我哭訴著給他聽,希望他能替我想辦法,可是班長他那裡又有辦法想呢,臨走時,他只有安慰著我說:“已經打電報給你媽了,你媽就會來的”。我的心似乎鬆了一些,當油燈油盡時,我還沒有睡著,窗外一絲冷冷底月光,照得室內更淒涼恐怖起來,我瞌上眼想,最好像偵探小說那樣,有大偵探越牆而入,把我救了出去,可是畢竟是幻想啊!

“王子長成到十七歲”,尹桂芳這位“王子”去了哪裡

1946年上海九星大戲院《夢中人》

媽總於來了,當一夥人簇擁著她來看我時,我看見她那紅腫了眼皮的眼睛,我知道媽已經哭過多少遍了,媽沒有說話,只撫了撫我的頭髮,我叫了一聲媽,兩顆水汪汪底眼瞳朝著媽看,這時屋內人很多,那位替我們說話的老太太和班長,以及長成幾張醜臉底地痞們,都坐著,圍成了一桌。

談判開始了,我看見了那個娶我妹妹底人,——高個子,一張白皙而帶貧血底臉,臉的後邊,正藏著無限底陰險,他對媽說著話,聲音帶有點沙啞,但仍是一片蠻不講理的言語,媽用著泣不成聲的語氣哀求著,可是他們鐵石心腸,怎會有動於中呢,結尾還不是答應把我的妹妹嫁給他,不,送給他,做了犧牲品!

“王子長成到十七歲”,尹桂芳這位“王子”去了哪裡

1946年上海九星大戲院《今宵別離後》

妹妹是留在臺州魔鬼的手掌中了,我被釋放了出來,像一隻受了傷底小鳥,飛出了籠子,“趕快離開這黑暗、可怕的地方吧,桂芳,我們回家吧,家雖然是貧寒破舊了,但它還是會給你溫暖的。”媽對著我這般說,於是另一隻烏蓬船,載走了媽和我,當船移動,我對著台州,用著悲哀又憤恨底眼光望著它,看它消逝了,在船裡,媽和我談了許多話:“你妹妹底自幼訂的親事,只有挽人出去退了”“想不到你妹妹的命這樣的苦。”末了媽吐露著沉痛萬狀底句子:“唱戲葬送了她,桂芳,你不應該做一個戲子!”

到了家裡,在我整理行頭的時候,我突然下了一個決心,念著十七八個“再也不唱戲了”的句子,還加添了一個堅強的動作——撕碎了一件戲衣!

“王子長成到十七歲”,尹桂芳這位“王子”去了哪裡

1947年上海九星大戲院《何處覓芳魂》

來自:君安越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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